在现实关注与传统书写中显现微型小说的功力
2021-01-07南志刚
南志刚
第十九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评选出《灭毒》(孙春平)、《卷发》(伍月凤)、《值钱的文物》(梁柱生)、《惊马》(陈士英)、《沼泽地》(叶征球)、《看菜》(白金科)、《无名烈士》(刘永飞)、《赶戏》(白龙涛)、《你是那个给我树苗的人吗》(刘国芳)等九篇作品,充分体现了微型小说结构精巧、见微知著、叙事灵活、语言洗练的艺术特征。
《灭毒》《值钱的文物》《你是那个给我树苗的人吗》《无名烈士》《沼泽地》等五篇作品,取材于现实生活。
《灭毒》叙述在疫情暴发人心不稳的时期,缉毒警察坚守岗位,勇敢机智抓捕毒贩的故事,彰显社会正能量。《灭毒》很好地融合了两种叙事结构:闭合式叙事和线性叙事。南方某城市疫情突然暴发之际,“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但没有买到下铺,经过一系列事件之后,我终于获得了下铺。这是典型的“条件——欲望——满足”闭合式叙事结构,包裹了警察抓捕毒贩的线性叙事。在叙述警察抓捕毒贩故事中,情节突转和角色突转发挥了关键作用。第一个伴随着情节突转,三个人角色发生突转:一直在上铺玩手机的年轻人成了毒贩,病重卧床的病人“突然豹子般腾身而起”,女人“一个漂亮的背飞”。抬送重症病人下车的情节,转眼间,变成警察抓捕毒贩的场景。第二个是我的“身份”突转,两位警察不仅知道“我”姓夏,而且知道“我”“好写文章”,“这不是玩笑”,文字不多,却意味不绝,笔力千钧。《灭毒》这种闭合式叙事包裹线性叙事的结构,与鲁迅《狂人日记》的叙事结构很相似。《狂人日记》序是一个闭合式叙事,包括“未病——得病——病愈——外地候补”过程,“正文”为狂人“病中”所书,是一个线性发展的故事,被“序”的闭合式叙事所包裹。鲁迅用这种结构传达出五四时代最坚定的启蒙和最深沉的绝望,《灭毒》有意无意采用了《狂人日记》式结构,意味着鲁迅所开创的现代小说叙事结构,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值钱的文物》叙述扶贫干部梁智购置“喂狗碗”帮助懒惰而嘴馋的封四脱贫致富的故事。小说构思巧妙,亮点在于选择了一个小物件——喂狗碗,一个小事件——收购“文物”,表现脱贫致富的时代主题。作者聚焦梁智收购“文物”,句句叙述文物,字字关涉扶贫, “值钱的文物”并不是那只喂狗碗,而是梁智巧妙改造封四好吃懒做毛病,帮助其勤劳致富的良苦用心。封四的喂狗碗,让我想起《三国演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中那杯酒。《值钱的文物》以小见大,构思巧妙,结构顺畅,翻转不着痕迹,充分发挥了微型小说的文体之长。
《你是那个给我树苗的人吗》叙述一个女人热情地招待了过路客人,得到两棵优质柚树苗,带动乡村特色产业,她一直在寻找“那个给我树苗的人”。简单的故事中包含着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相互扶持,也包含着女人的执着与韧劲。
《无名烈士》通过德高望重的老人刘昌林反对迁坟新建希望小学,引出刘昌林坚持五十多年为无名烈士守坟的故事。作者特意安排刘昌林所守的正是为革命事业牺牲的大儿子刘广济的坟茔,以及“刘广济中心小学”命名,既给了刘昌林老人慰藉,也有效化解了刘昌林老人与东海村民产生的冲突,新建学校与纪念革命英烈之间达成一致,获得“大团圆”结局。有意味的是,《无名烈士》的所指时间非常明确,从1992年回溯1948年,1995年刘昌林去世,1999年老五的儿子寻访刘昌林。一般来说,虚构叙事极少有如此明晰的所指时间,只有在纪实性(或者非虚构)叙事中,所指时间相对“固定”,也许《无名烈士》取材于真实故事。
《沼泽地》叙述一个负责任的普通老人,巧妙地在酒里下安眠药,帮助警察儿子抓捕通缉逃犯,挽救这个“苦孩子”,“别让他在沼泽里陷得太深”的故事。叙事线索集中,结构清晰,文字简练。这不是一个普通群众协助警方抓捕逃犯的故事,老人心存善念,思路缜密,巧设妙计,用“沼泽地”警醒年轻人,用“浪子回头金不换”唤起逃犯的“良知”。小说中自始至终没有点明逃犯所犯何罪,而是通过老人与逃犯的对话,表明这个逃犯良心未泯,尚可挽救。作者将老人与警察设置为父子关系,既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也降低了老人报警的难度,强化了老人挽救失足青年的善良用意。
相对而言,《惊马》《卷发》《赶戏》《看菜》等四篇作品,偏重于传统书写。
《惊马》围绕“惊马”事件,通过金老汉等待北柱家道歉、产生误解、发现真相、消除误解、倾力相助等细节,表现了中国乡村的人性美和人情味。作者通过角色翻转实现主题表达,一个是金老汉的形象翻转,从质问北柱到慰问北柱,从等待北柱看望到看望北柱,从接受慰问品到返送年货,把一个明事理、重乡情的老人形象展示出来。一个是北柱的翻转,从偷偷卖马驹到收回马驹, 从不尊重母马到向母马道歉。金老汉和北柱都是“体面人”,明事理、重乡情是其共同特征,他们之间从误解到和解,体现人与人之间真情交流、真诚沟通、相互融洽的人际关系。
《卷发》或许是一个还报师恩或者投桃报李的故事。理发师小王跟着刘师傅学习理发,从师傅那里讨到了一个饭碗。而因时代变化,师傅的手艺和工作方式过时了,小王的生意红火了,聘请师傅到理发店帮忙。这是一个因时代变迁而导致行业变化的必然结果,刘师傅的剃头手艺必然被烫发、卷发等“现代工艺”所替代。尽管行业变化了,但小王对师傅的感情没有变化,仍然尊重师傅,还给师傅一个饭碗。这是小说中的变与不变:变的是外部条件,变的是行业规则,不变的是师徒感情,是人心人情。小说揭示的另一个层面的主题是“劳动中产生爱情”,通过小王和小凤关系的变化,表达爱情的纯真与美好。在这条叙事线索中,小凤的“变”是关键,从刁难小王到主动要求“卷发”,在理发的劳动过程中,小王和小凤收获了爱情。《卷发》所展示的人情美、人性美,让我想起第十八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弹花匠和他的女人》(赵淑萍)。
《赶戏》叙事结构非常集中,全篇叙述一个简单事件:腊八节这天,大掌柜任德修赶戏回来,直接去了玉池宫,正好赶上田茂成和五姨太之间的一场好戏。在大掌柜任德修来到玉池宫的路上,作者叙述了任老爷是戏迷、田茂成的绝活、田茂成落魄,以及任老爷与田茂成之间的关系,还有玉池宫的装饰和兴旺。“赶戏”在小说中有双关意义,一是任老爷作为戏迷赶戏,二是任老爷赶上了田茂成与五姨太之间的好戏。确实,任老爷在这场“赶戏”过程中,看到了田茂池再一次的表演绝活,情不自禁一声叫好推门站到田茂池面前,搅乱了一场好戲。这是一篇颇具文人气质、充分汲取中国传统叙事精雕细刻美学风范的作品。中国古代小说如《红楼梦》,以精雕细刻式叙事、描写为文人所称道,其中器物描写之精细为小说增添了许多光彩。《赶戏》第9自然段对玉池宫的楼梯、走廊、门窗、地板铺设的细致描画,第11-12自然段对三楼厢房美人榻、西洋大瓷浴盆、西门子电暖机、茶点的精雕细刻,用词典雅,笔法细密,用意曲隐,文质彬彬。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第五回对秦可卿闺房布置的精彩描绘,微型小说能够如此发挥描写功能,令人击节。
《看菜》属于木匠 “行当”书写,通过老木匠雕刻“看菜”,弥补徒弟无心之过,向后辈传递木匠行当的规矩。叙事波澜不惊,文字准确干练,善于抓住人物细微动作和典型话语表达人物的性格。作者撷取一个动作(用筷子夹起那条鱼,翻个个儿,在盘子里摆好),一句话(“一个小玩意儿,留着耍”),就把一个敬业有德、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老木匠形象,活灵活现地推送到读者面前,没有多年沉淀的老到功夫,是很难做到的。
相较于第十八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给我留下“反转”的强烈印象,第十九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既有采用情节反转和角色反转的作品,也有平稳推进、顺流而下的叙事作品,故事情节和叙事节奏更趋多样。现实题材的作品更加善于抓住具体细微的生活事件,通过一滴水、一朵浪花、一件道具,以小见大,见微知著,表现时代的宏大主题。坚守传统书写的几篇作品中,叙事态度更趋从容,对传统人物事件的感悟更加细密,艺术表现力更趋深沉。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浙江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宁波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