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情人节
2021-01-07东野圭吾
[日]东野圭吾
一
这家店位于高级商铺林立的大厦一楼。今天是情人节，餐厅一角的餐桌旁坐着一位女性，一见到峰岸就仪态万方地嫣然一笑。
“ 让你久等了， 真是不好意思。”峰岸带着歉意说道。
“不必介意。”
峰岸入座后，轻轻说道：“没想到你约我到这儿来。老实说，我一直很想和你见面。”
知理子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现在被称为人气作家，久不联系是我失礼了。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的作品。”
“什么人气作家？”峰岸略显窘态，“我已经一年多没出新作了。你看过我写的书？”
“当然，”知理子点点头，“我看过你的所有作品。”
“哦，我太荣幸了！”峰岸一边喝着香槟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窥望着知理子迷人的身姿。
“啊，对了！”知理子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纸袋，盈盈地笑道，“今天是情人节，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你快拿着吧。”
“嗯，这是什么？”峰岸看了看纸袋里面，装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和一个粉红色的信封，纸盒上印着一家著名西饼店的名字。峰岸感慨地说道：“情人节得到巧克力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你没有从那个爱你的她手里得到吗？”
“爱我的她？如果有这个人，我还会在今晚和你见面吗？自从和你分别以后，这样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峰岸热切地看着知理子，“我刚才看到纸袋里好像还有一封信。”
“信里写的都是对你的心情，凝聚了这十年的思念。”
“是这样啊！”峰岸赶紧伸手去拿那个信封。
“ 现在不要打开， 以后再看吧。”知理子双手合掌，“拜托！”
“知道了！”峰岸把手从纸袋里缩回来，从心底里发出了笑声。
峰岸和津田知理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那时候，知理子和峰岸同是大学时代某一社团的成员。就在那一年，峰岸获得了推理小说的文学新人奖，作为青年作家崭露头角。
一次联谊会上，知理子主动接近了他。知理子是个气质优雅的美人，峰岸对她一见钟情。
知理子很早就加入了那个社团，中途因去美国留学，暂时中止了社团的活动。知理子不仅知道峰岸获奖的事，而且还盛赞他的作品。从此，两人开始了密切的交往。
获奖作品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后，峰岸又接着发表了第二部作品，售书状况十分喜人。于是，他干脆辞去了工作，成为一名专业作家。知理子每次从学校回家，都会顺道去峰岸住的公寓。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甜蜜的生活竟会突然中止。一天，峰岸收到知理子写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分手，衷心祈愿你大作不断问世。再见！”从此，知理子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峰岸都一无所知。他只是埋头创作，扎实地发表一篇又一篇的新作，牢牢地构筑起一个人气作家的稳固地位。虽然曾先后和几个年轻女性有过来往，最后都一一分手。
上个星期，出版社转来了一封粉丝写给他的爱慕信。看到信封上写信者的名字，峰岸顿时激动得大口喘气，写信者正是津田知理子——“好久没见面了，还记得我吗？……这次写信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对当时的离开做个说明……”
峰岸给知理子写了回信：“来信收悉，可以一见。”
知理子很快来了回信，决定见面日期是2月14日晚上，地點是位于市中心的这家法式西餐厅。
二
“……那部作品让我非常钦佩，写得确实好！”知理子一边用餐，一边不停地发出赞叹。
峰岸有点不好意思：“过奖了。不知你现在干什么工作？我整天埋头写作，有关你的信息一无所知。”
“我在一家普通的公司工作。
对了，小说《深海之门》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为什么登了一半就突然中止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一边写，一边思考情节的展开，写得不顺就中断了。”峰岸忍不住说，“你叫我来不会光谈小说，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 对她来说这就是重要的事。”知理子说，“她想了解你的小说。”
“她？”
“藤村绘美。当时和我们在同一个社团，估计你也和她见过面。”知理子平静地说。
藤村绘美——听到这个名字，峰岸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嗯……
我的印象中好像没有这个人。”
知理子微微一笑：“她和我是同乡，大学一年级就加入了社团，我俩关系很好。大二那年，我决定休学一年去美国，她竟然哭了。她留着短发，身材高挑，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没有一点儿记忆，在联谊会上也没见过。”峰岸做沉思状。
“她确实没有参加我们相识的那次联谊会，因为她当时已经离开人世了。她是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的，那是我回国前几个月的事了。绘美在大三时最后一次参加了联谊会，那时我正在美国。峰岸君也去了，社团活动簿里有这样的记录。”
“也许我出席了，但对她还是没有印象。”峰岸辩解道。
知理子正色说：“绘美就是在那次联谊会的八个月后自杀的，但我怀疑这个结论，峰岸君一定也知道几起制造上吊假象的杀人事件吧？”
“……你认为是他杀，有什么根据吗？”
知理子逼视着峰岸的脸，说：“因为绘美没有自杀的动机。当时绘美已经有了恋人，但她没有告诉我对方的名字。我曾经多次收到她幸福满满的来信，说和那位先生特别谈得来。可是，她的家人却说绘美下葬时根本没见过那位先生，你说怪不怪？”
“换个角度想想，会不会是绘美的恋人背叛了她，绘美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而自杀？”
“绘美不是个脆弱的女子。所以我回国后就想方设法搜集有关绘美的信息。结果让我很沮丧，不仅不知道绘美自杀的动机，也没找到能证明他杀的证据，而且她的房间井然有序，不像有盗贼入室的迹象。一年后，我对这件事也渐渐淡忘了，开始热心参加社团组织的联谊会，并有幸和你相识。你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甚至能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构思小说，虽然听你讲的故事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自己确实看过那篇小说，那篇小说是一个业余作家写的，名字就叫绘美。”
三
峰岸已经失去了举杯喝酒的兴趣。
“绘美一直在写小说，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了，甚至还有今后要写的小说的各种构思。可惜，由于她很害羞，从没对别人说起过，写好的作品也不让人看。我曾经说想看她的作品，绘美面露难色，但还是让我看了她的一篇短篇小说。拜读后我非常惊讶，因为那是一篇非常有趣的小说，写一个发生在满月之夜的女高中生的故事。”知理子看着峰岸认真地说道，“那个故事和你跟我说的故事完全相同。”
峰岸感到口渴：“不同的人也会偶然编造相同的故事。”
知理子反驳道：“故事的场景和结尾都相同，这是偶然吗？如果两个作者完全没有关系，我也许会同意你的说法，但是他们可能在联谊会上相识。”
峰岸睨视着知理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表面上看，绘美的房间似乎没被人盗走什么东西，实际上她最宝贵的遗产——她从高中时代开始创作的小说和写满未来创作构思的笔记本——都不见了，连她平时写作的电脑里也没留下小说的底稿。于是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设想，我认为这些东西一定是被罪犯偷走了，这也是绘美被害的原因。”
峰岸沉不住气了：“难道你说的那个罪犯就是我？”
“在你获得文学新人奖的三周之前，绘美遇害了。那时候，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作品入围了获奖候选名单。问题是，你的入围作品到底是哪一部小说？我推断是绘美的又一部作品。当然，你一直对她保密。你很清楚，绘美不可能对这样的丑行保持沉默。所以，是你让她走上了死亡的不归路。”
“有证据吗？”峰岸压低嗓音问道。
知理子微微一笑：“那时候没有证据，不过还存在一线希望，就是那台供绘美写作用的电脑。虽然罪犯删去了电脑里的全部资料，但可以通过硬盘进行复原。”
“你已经……复原了？”
“我在五年前终于完成了复原，我终于看到了绘美创作的六部长篇小说和九部短篇小说，以及笔记本里的许多创作构思。通过深入的调查，发现你迄今为止发表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是以绘美的小说为蓝本写的。”
峰岸没有心思再去享用那精美的甜品，知理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和知理子一样，峰岸和藤村绘美也是在联谊会上相识的，两人很快开始了交往。不久，峰岸读了绘美的习作，他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写的作品吗？小说笔法老练，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构思新奇，和自己的作品有云泥之别。
一天，趁绘美洗澡的时候，峰岸把她电脑里的所有作品全部拷入自己随身带来的U盘之中，准备作为自己创作时的参考。但是，就在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那些作品的时候，巨大的诱惑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某种冲动，决定把其中的一部长篇小说拿去参加文学新人奖的评选。
没想到，那部作品竟然进入了获奖候选名单。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该小说是最有希望的获奖候选作品。峰岸焦灼起来，他已无路可退。当给绘美服了安眠药，在她脖颈处套上绳索的时候，峰岸几乎没有一点儿罪恶感。作案后，他把绘美电脑里的所有内容都删除了。他想，如果警方把绘美的死视作自杀的话，就不会对电脑里的内容进行复原。
四
峰岸盯着知理子的脸：“很遗憾，你复原的内容不能作为我犯罪的证据！”
“为什么？”
“因为没有客观性。她的电脑里存入和我作品相似的习作，并不能证明是我剽窃的。不管哪一位读者看了我的小说，都有可能把我的作品存入自己的电脑。”
知理子眯起迷人的凤目：“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你在两年前发表的短篇小说就抄袭了绘美的习作，因为在五年前我就看到过那篇小说。”
知理子从旁边的包里取出一沓文件放在餐桌上，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是我从警视厅鉴识课拿到的鉴别报告书。请你好好看看。”
峰岸取过那沓文件一看，封面上清晰地印着“警视厅鉴识课”一行字。“这种报告书一般人是拿不到的，肯定是假的。”峰岸把文件扔在餐桌上。
知理子舒了一口气：“请把刚才给你的盒子打开看看。”
“什么盒子？”
“放巧克力的盒子。”
峰岸疑惑地从纸袋里拿出那个包得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撕下包装纸，打开盒盖。就在他往里看的一瞬间，脸色顿时煞白，那是一副闪着银光的手铐。
知理子平静地说道：“重新介绍一下吧，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津田知理子。”知理子缓缓地说：“当警察是我从小就憧憬的职业之一，但真正让我放弃大学学习，改入警校的动机还是绘美的自杀，我觉得必须通过自己的手彻底查清这个案件。”知理子又对峰岸说：“请把那封信拿出来！”
峰岸默默地从纸袋里取出那封信，知理子一把夺过去，从信封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把它铺展开来。峰岸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张逮捕证。知理子淡淡地说：“现在我以杀人罪正式逮捕你！”
峰岸慌不择言地大喊：“我没有杀害绘美！”
“ 你还是到讯问室去辩解吧！”
“我确实剽窃了绘美的作品！
仅仅是一念之差。”
“你是什么时候把绘美电脑里的内容删除的？”
“那是……在她自杀之前。”
“在绘美自杀之前？照理说，她一旦发现电脑里的内容被删除了不会无动于衷的。”
“因为她那时还没有发现。”
知理子冷冷地注视着峰岸：“我审阅了你的全部作品。不过很遗憾，除了以绘美的习作为蓝本的小说，其他的都是失败之作。你想过没有，五年前我就复原了绘美电脑里的内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我是在等待，等到你把绘美的全部作品和构思用完之时。到了那一天，你必然会拿出那部作品，就是你一直不敢用的小说。”
“不敢用的小说？”
“绘美遇害的时候，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就是你一直不敢用的小说，因为那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你根本不知道小说的结尾。但是，从去年春天开始，有杂志约你创作长篇连载小说，你不得不用上了它。当时你也许很自信，觉得有能力狗尾续貂，没料到随着绘美写的部分不断减少，你却想不出与之契合的后续部分，最后不得不中止连载。”说到这儿，知理子两眼放光，“那部小说的名字就叫《深海之门》。”
峰岸还想负隅顽抗：“你说的和那个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中止连载的那一期内容就是绘美活着时写的最后一部分。我不仅复原了绘美电脑里的所有内容，也鉴别了她留下的多个文件夹。其实，在绘美遇害之日，她正在执笔写小说。我看了她最后创作的内容，知道她是突然停笔的。这也意味着那天你去了她的房间，使她不得不临时放下手里的工作。”
“我在她的房间里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敢说你在她的房间里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还是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上吊？或者说你去的时候她已经上吊了？你就让她的身体吊着，自己心安理得地离开了房间？但愿法官能采信你编造的谎言。”
五
峰岸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餐桌，就在他即将走出门的时候，四周有几个男子走过来围住了他。
“把他带走！”知理子的声音冷峻而又响亮。两个健壮的男子立刻上前靠近峰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主任，你也走吗？”一个餐厅主管模样的人谦恭地问知理子。
“我隨后就来！这儿还留着好些甜品，不吃完怪可惜的。”知理子一边说着，一边吞下了一颗巧克力。
//摘自《啄木鸟》2019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