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移动阅读的历史、特征与未来*

2021-01-07张文彦

图书馆论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载体人类文本

张文彦,于 成

20世纪以来,出版物的激增与技术载体的变化提升了人们对阅读的研究兴趣。史学家致力于挖掘斗转星移中人类阅读的变迁,心理学家、教育学家和脑科学专家致力于研究生理和心理机制中阅读的奥妙,IT 和出版行业的研究者则致力于探讨更美妙的阅读体验。这3 个领域的进展都让人意识到,与以往的阅读不同,新近到来的移动阅读似乎具备异乎寻常的特征,其阅读行为、阅读内容、阅读载体正因移动的速度和范围而不断调适变化,成为一股重构与阅读相关的政策制度、商业环境、科技发展的力量。这是何种程度上的重构?是否正如媒体或研究文章频频所提及的那样:正在发生一场“阅读革命”?是否带来人、阅读行为、阅读之物三者关系的根本性改变?著名阅读史专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否定18 世纪末泛读取代精读的“阅读革命”之说,认为只不过是可读的东西越来越多样化[1]140-141。也就是说,这只是量的变化,不能称为阅读范式的根本改变。笔者沿着达恩顿的思路前行,对移动阅读到底带来何种程度的改变,开启一些值得探讨的方向。

1 移动阅读的概念辨析

从现有研究成果来看,大部分论文对移动阅读的界定,往往是建立在与纸质阅读或传统阅读比较的基础上,将其放在数字化技术的范畴中,从现象层面进行总结归类式描述。移动阅读存在3 个不同于以往的明显特征。一是阅读载体,“所谓移动阅读,指的是基于手持终端的阅读行为”[2]8-9,这种载体是数字化技术的产物,通过下载、无线联网等方式获取信息,实现终端阅读。二是阅读秩序,移动阅读具有“碎片化”“娱乐化”“跳跃性”等特征[3],与传统阅读的“完整性”“严肃性”“体系性”形成对比。三是阅读行为,强调“随时随地”“多元化”“便捷”“即时”等特征,得以“在虚拟文本与实体空间之间来回穿梭”,“在多重文本中不断穿梭”[4],以比照传统纸质阅读对阅读时空的苛刻要求。这些关于移动阅读的描述大多是从人的感知和体验中过滤而来的,仍然限于“手-眼”操控的范畴。这些感知和体验背后,是随信息革命而发展起来的知识传播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崛起,其中复杂的技术操作和行动者之间的关系,却如黑盒子般存在。因此,不仅要从阅读体验中感知移动的存在,更需要了解隐身其后、推动移动阅读得以发生的各种力量,否则,易于理解的“移动”二字反而会遮蔽移动阅读的内在韵律与节奏。为此,有必要将移动阅读置于阅读史中,以连续和发展的目光审视“移动”二字。这就需要首先回归物理范畴中的概念,即阅读之物在时间轴和空间轴所构成的场域中的位置移动。如此一来,阅读之物的移动就包含着两个显著的维度:一是阅读的内容在载体之间移动,二是内容和载体能随读者移动。移动的目的,无外乎是为了更加便捷地阅读,从阅读史看这是人类长久以来的追求。本文从这两个维度入手,去阅读史中追溯,寻找那些阅读内容生产与传播的相关技艺仍处于手-眼操控的阶段,人、阅读行为、阅读之物间的关系尚为简单清晰的时期,人类对阅读内容或载体的可移动性实践的典型事件,通过剖析此类移动得以发生的原因、目的和效果,再与今天数字化概念下的移动阅读对接,来对比有哪些维度发生了质的改变,进而再评判当下是否实现了阅读范式的真正转移,也即人类的阅读行为是否被革命性地重塑。为了不至于混淆概念,本文将前数字化时代的“移动阅读”加上引号,从而与今天的移动阅读相区别。

2 “移动阅读”的考古路线图

本文将以中国阅读史上的三次典型“移动阅读”事件为案例,分析彼时移动的特征,作为理解今天移动阅读的参照。

第一次典型“移动阅读”事件发生在东汉熹平年间,蔡邕等奏请灵帝下令正定儒经文字,刻于46 块石碑之上,立于洛阳太学之前,史称“熹平石经”,造就了历史上的一次典型的“移动阅读”事件。所谓典型,一是移动的内容成规模成系列:“蔡邕之刻石,俾士人得睹全经。”[5]19官定本的《周易》《鲁诗》《尚书》《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部儒经实现了系统的编校、转移。二是移动的数量成规模,影响范围广阔,天下士人前来观视摹写,每天车乘千余辆,填塞街陌[6]66。此后,通过抄写或者捶拓技术,经籍内容从公共阅读空间向私人阅读空间的移动成为中国士人阅读世界的常态。

熹平石经刊刻的主要原因是有人贿赂兰台令史偷改漆书经文,引发中央政府精英们的焦虑。他们选择坚固的石材作为书写载体,是为了防止经文内容在保存、传承过程中流变漫灭,从而在变动不居的手抄本时代建立起一个轴心秩序。手抄技术下文本内容的移动是点对点的移动,容易产生偏差,即使是用于教育的儒家经典,也因各家经师注释不同,鲁鱼亥豕,矛盾混淆之处在所难免[7]58;而且,内容未必能以完整的方式移动,“或节其要以便流观”[5]23,有些书虽然散佚了,其片段或概要会以被其他书籍摘录的方式流传下来;抄写者的书法、书卷的装帧方式也多有不同,由此而来,“每一个手抄本都是独一无二的”[8]2。熹平石经在此次“移动阅读”事件中,呈现出对完整、清晰、精准、统一的追求,这种特征在后世曹魏的三体石经、唐代的开成石经、后蜀的广政石经等中央刊刻体系中继续延伸,直至五代冯道依石经文字以雕版刻印九经,这种秩序被新载体和新技术承袭并强化。

来自中央的行政之力是此次“移动阅读”的核心动力,以儒家著述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正典获得了以官学中心向四野广阔辐射、从点到面的空间移动,以及跨越时间且能稳定传播的纵向移动能力。此次大规模“移动阅读”的缘由,是为了勘定经文、颁布官方权威版本,因此,指向中央权威成为这次“移动阅读”的规则。以这种规则为基础,注重古代权威、追求标准文本成为持续至晚清的中国阅读世界的主流秩序。也就是说,围绕稳定的文化轴心而展开的内容移动是熹平石经事件的重要特征。

历史上的第二次典型“移动阅读”事件是北宋晚期反映在诗歌创作中的文本移动。始于隋唐时期的雕版印刷术在北宋日臻成熟,文本生产实现了从手抄到雕版印刷的大转型,前所未有地丰富并充实了士人的阅读内容,杜甫“读书破万卷”的“万卷”已从象征性的数字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可能[9]196。这种急剧变化的阅读物质环境所带来的压力体现在黄庭坚等人的诗歌创作之中:对典故高密度使用,把一个词语背后丰富的诗歌传统和历史带进新的作品中,读他的诗好像穿行于庞大的文本迷宫,在每个字中读者都经历着与许多前代作者的相遇,“一字一句有历古人六七作者”[9]18。这种创作方式与前朝诗人用典传统的根本性区别在于用典的数量和密度,其借用以前作品的种类和范围几乎是没有前例的[9]18。这既是诗歌创作发展规律所致,也是物质技术变迁的结果。日渐普及的雕版印刷以及随之兴盛的书籍生产,将历代古籍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移动”到宋代文人的阅读世界。这次“移动阅读”的结果,使古代文本跨越时空得以再现,由于文本的时间跨度极大,数量极多,促逼文人在创作过程中创造出更为复杂精致的技艺来消化这种压力。朱熹等人通过对读书方法的基本原则、规范和具体程序步骤的设定,试图为这个加速发展的阅读世界制定新秩序。这种秩序被不断发扬光大,一直到张之洞《书目问答》。胡适所开出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单,以及今天林林总总的书目推荐,都让人们看到,在文本及阅读以加速方式移动的航道里,读书领袖成为新的轴心,在局部或更大范围内发挥着维持社会阅读秩序的作用。

第三次典型的“移动阅读”事件发生在因发达的书林和崛起的大众读者而被称为“大阅读时代”的晚明。这一时期书籍生产与传播的内部机制发生更加复杂的变化,以适应读者的更多需求,如有专供藏书之用的精良抄本和装潢精雅的刻本,也有便于随行的巾箱本刻本、低成本的休闲娱乐读物,书肆书摊林立,读物获取更加便捷,阅读载体在书坊、书肆、读者之间的移动更加频繁密集。大众读物的内容在文本中的移动能力同样得到大大加强。何予明在《家园与天下:明代书文化与寻常阅读》中对《博笑珠玑》《臝虫录》以及众多戏曲杂书、通俗类书的剖析,展示了文化贩卒们如何娴熟地从儒家正典或通俗文学中掠取资源,通过剪接、挪用、重组、戏仿等内容撮辑技术,以及二节版、三节版等印刷复制技术,撬开了雕版印刷封闭的围墙,让读者可以在一部文本中品味不同类别书籍的跳跃式阅读,甚至与今天手机阅读的体验遥相呼应[10]113。《论语》《孟子》《史记》《大明律》等正统典籍在实用性、娱乐性的书籍文本中被频繁移用,与酒令、笑话、谜语等发生错综复杂的关系,模糊了阅读的旧有秩序,令传统和权威面临解构挑战。这些内容的跳跃移动仍然反映了正统典籍在日常消遣阅读中的辐射和穿透力,但随着市民社会的崛起,新的大众需求为“移动阅读”建立了第三个秩序:以大众的阅读趣味和实用性为轴心,将书籍世界中各种层次、类别的内容吸引过来,围之旋转。

然而,新秩序的确立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撼动旧有的阅读秩序,并不能称为“阅读革命”,追求辨章学术的儒家正典仍然是晚明的社会共享文本,仍然是严肃或轻松阅读的移动基准。也就是说,在雕版印刷时代,阅读内容或者载体所展示出来的移动性特征,尽管不断提高了阅读的速度、扩大其疆界,但整个阅读世界追求文本稳定性、统一性的内核仍未消散,这成为保持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结构稳定的精神万有引力。

以上所分析的“移动阅读”是在同一类符号体系,即中国语言文字体系中的移动。颜体字、宋体字等刻书字体的出现,是为了实现更便捷高效的内容移动和大众阅读而进行的标准化创新。中国和异域间“移动阅读”的实现则需要文字符号间的解码编码,如汉代以来的多次大规模佛经翻译、刻书活动。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玄奘法师像》一画中,身份模糊的僧人身背经卷、手持卷轴、上悬灯盏,这一经典形象流传于两国的文化记忆中,喻示着人作为文本的载体和转码器,打破了不同文明之间的障碍,让阅读获得更为广阔的移动空间。

以上为中国历史上的“移动阅读”勾勒了一幅粗疏的考古路线图。对西方而言,古登堡金属活字印刷术带来了席卷欧洲的印刷革命,引发阅读世界急剧变化,但罗伯特·达恩顿却不认为这会带来“阅读革命”,原因是他认为阅读是个性化的体验,人们阅读的动机多种多样,人类为满足精神层面需求的阅读行为不会发生整齐划一的变革,而只是在原有方式上多了更多的选择[1]。虽然达恩顿没有给出逻辑严明的论证,但他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意味着断裂、取代的革命,可能会在技术和物质层面发生,但精神层面的变革未必同步,印刷术所带来的书籍生产方式的质变,所引发的只是阅读世界的量变。

回到“移动阅读”这一特定议题,中外阅读史都展现了同样的趋势:经过载体和技术的发展变革,阅读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可移动的内容规模也越来越大。这种移动是否能与物理学的移动相比拟呢?即是否有一个临界值,就如11.2千米/秒(地球的逃逸速度)可以让人类挣脱地球重力的束缚那样,从“移动阅读”到移动阅读,实现从量变到质变的跃迁,为阅读赋予新的内涵,导致阅读革命的发生并彻底改变人类阅读行为,进而改变人类建构知识的方式?

3 从“移动阅读”到移动阅读的行动场域

在考古路线回顾中可看到,人类追求“移动阅读”的理想永悬,但不同时空之中,移动的效率不同,效果也不同,起决定作用的是使阅读得以发生的三角形结构:读者、载体与内容。本文从这三方面将“移动阅读”与移动阅读加以对接,并把比较的落脚点放在移动阅读行为本身。

从读者看,由于手机等移动阅读载体的普及,以及文字阅读向图片、音频和视频阅读的多元化发展,读者群体日益扩大,并开始逾越识字、文化水平等阅读能力和兴趣爱好等阅读习惯所造成的阅读障碍。移动阅读具有便捷性、私密性和随机性,读者可以不必遵从历史上延续下来的种种阅读秩序与传统,因而更为随意和自由,个性化推送与定制技术应运而生。读者个体的兴趣爱好成为移动阅读时代的新秩序。

从载体看,曾经以竹木金石、丝帛纸张、羊皮莎草为载体,以錾刻、墨水、油墨等刊刻书写的阅读之物,转变为在手机、电脑、阅读器等数字化终端上可读或可听的文本文件,但在这可见之物中又存在着多种层级,在操作层面是二进制码,在电路板层面则是电压值和逻辑门的操作而产生的信号[11]24-25。这就需要发现在不同数量级之间实现跨越的解决方式,连接系统内在的数量级[11]27-28,才能理解供人们移动阅读的数码物的存在形式,以及这种移动的涵义。虽然移动载体存在于物理空间之中,但硬件中的软件,即可供视听的图片、网站、APP等却呈现在屏幕之中,或者说在信息空间之中,需要人以手指触摸屏幕或操控键盘或鼠标,或以声音命令等方式与之交互,才能完成阅读,这与翻看书页等人与载体间简单机械的互动方式有着显著的不同。理解移动阅读载体所带来的变化,需要运用多学科交叉的视角和方法,才能理解人与技术、物及社会之间更为复杂的交织牵连。

从内容看,可以将其视为一个不断变化的社会知识库(social stock of knowledge)[12]59,汉代的兰台,大仲马《基督山伯爵》所描述的狱中饱读诗书的“真人图书馆”法利亚神甫,王云五的《万有文库》,以及今天的信息空间,均可视为这个社会知识库的物质化身。社会知识库内部结构的通畅性与外部端口的多元化,决定着阅读内容移动能量的大小,即在各种载体和时空中移动的速度、频率和距离。从古至今,参与社会知识库建构的行动者群体越来越多元,从最初的专业人士和天然之物,到芸芸众生皆能上传,到书店、图书馆、自动借阅机、机械、电力、光纤、芯片、基站、卫星等各种非人行动者(actant)强有力的登场,阅读被次第赋予了工业革命和数字化革命的巨大能量,分散孤立的知识库被联结起来,并通过数字化技术打通图像、文字、声音、视频等不同符号系统,形成无往不至、不舍昼夜的“信息流”[13],人们凭借多元载体自由游弋其上,得以在社会知识库中随时定位,各取所需。覆盖范围广阔的信号发射与传输系统,延展了空前宏伟的信息空间,这种广阔和纵深又反过来促逼着技术为更加便捷的移动阅读创造条件,使之日益成为人类的惯常阅读行为。然而,这个不断扩张的社会知识库内部,并非只存在让移动阅读无所不至的平坦大道。

首先,人类劳动分工导致的专业化活动不断加强社会知识库的专业化(specialization)和分隔化(segmentation),在培育超级繁茂的专业知识体系的同时[12]102,也会造成社会子意义世界的离散[12]108、复杂化,进而成为一块块圈外人难以接触的、密封的、玄奥的飞地[12]109,欧洲中世纪出现的众多炼金术典籍即是这种倾向的极端案例。今天基于用户兴趣爱好的推荐算法登场,读者通过个性化阅读有可能被“束缚”在越来越同质的信息流中,“信息茧房”“过滤气泡”“回音室”等术语也逐渐见诸学界,形成了新一轮“茧房忧虑”[12],成为阻碍阅读通畅移动的漩涡或壁垒。

其次,行动者们通过联盟合作为阅读编织着宽阔的意义之网[14],拓展阅读得以移动的空间。数字技术将各种意义联结起来,缩短了读者与内容的距离,也跨越了媒介,缩短了内容与内容之间的距离。移动阅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高效,有关阅读的一切正在“被冲入这种千篇一律的无距离状态之中”,各种格式、版本、语言、形式“都搅到一起了”,但是,“难道把一切都推入无距离状态中,不比把一切都搞得支离破碎更可怕吗”?[15]173海德格尔列举了原子弹爆炸的例子,以阐释人为促使距离的突变可能会释放巨大可怕的能量,“足以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15]173。在移动阅读的世界,所缩短和融合的是古代和现代、作者和读者、国外和国内、批评者和赞美者、A学科和B学科等阅读世界一切元素的时空距离,是否也会引发知识的大爆炸?这种知识大爆炸意味着意义之网上人与非人行动者之间联盟的解体,还是知识新能量得以产出?这又将把人类知识库乃至人类推向何方?

最后,这个社会知识库正在经历一场由文字转向数据的“质料”革命,这一革命的成功未必就意味着人类阅读世界的革命。计算机对于今人的意义,相当于字母表对于古希腊人的意义——是可以处理一切信息的通用处理器[12]。文字的创造是一种净化、排除式的革命,人类所独有的文字密码将自然界中的其他竞争者排除在外,使阅读成为人类(有阅读能力者)才能操作的黑盒子,所以会有“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16]571。今天的数字化阅读,意味着信息的编码解码权、信息流的流动规则均由计算机来掌握,于是构成了一个新的黑盒子,只不过这一次屏蔽的是大多数不懂计算机技术的人。现有社会知识库的储备是人类大脑将信息“原材料”加工而来的“食物”,这个加工过程包括确认、评价、测量、比较和系统化[17]5-6。人的大脑充满偏见和感性,其加工能力与基于强大计算力的计算机加工效能无法相比。虽然现在计算机只是和人类共享了社会知识仓库的管理权,但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我们也许面临着阅读被统治的危机:从通畅移动到寸步难行。

从读者、载体和内容的变化来看,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移动阅读”的基本构造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而移动阅读时代这些构造都正在迎来一些根本性的挑战。但是,在今天的阅读世界,仍然是一个“移动阅读”与移动阅读拼接的疆域。

4 移动阅读语境下对阅读行为的再思考

数字技术的发展让阅读这个词汇的涵义更加复杂,而阅读行为本身也经历着新技术加持下与其他行为的联网或竞争。传统意义的阅读行为是伴随着文字的发明与普及而出现的,今天数字技术让文字和声音、影像无缝衔接起来,无论是娱乐消遣还是学习研究,人们都在各种符号体系中随意移动,并从中获得一种综合感知与意义。此时阅读行为的内在形式和外部关联,与“两耳不闻窗外事”时代的阅读似乎全然不同,阅读得以发生在与观看、聆听等行为的联动之中,传统读书方法及训诫中的阅读规则正遭遇到挑战和解构。

阅读在与其他感官行为发生关联的同时,彼此之间也产生了竞争关系,这在移动阅读行为得以发生的情境中更为明显。千百年来,阅读行为集中指向书、报、刊等以文字为主的媒介体系,广播、电视、电影以及1990年代末兴起的“读图时代”都不足以对文字符号传播体系构成根本威胁,尤其不能取代文字阅读在教育、学术等专业领域中的地位。但在各种移动载体中,文字阅读的垄断地位似乎正在被各种更适于移动新技术的音频、视频阅读所撬动、取代;同时,文本中添加或链接了图片、音频、视频等越来越多元的要素,文字阅读与读者之间的简单联结,成为需要调动视觉、听觉、触觉的更为复杂的互动网络。

在通勤往来成为都市居民每日不可或缺的生活构成的今天,利用碎片化时间、支持一心二用的听书产业飞速发展。但有学者认为,听书与人类阅读史中悠久的朗读传统彼此呼应,因其主要依托于听觉,具有伴随性和移动性,仍然是一种通俗的阅读方式,并因此而称为有声阅读[18]。然而,喜马拉雅FM等音频超市以及“得到”等知识付费APP提供的音频,不少已不再是依照或围绕书籍朗诵的放送,也并非传统意义的广播节目,而是以声音直接生产和传播的原创知识,如学者的讲座、课堂、研讨。当知识生产与传播绕过书籍而与受众直接联系后,阅读行为不可替代的中介意义就被消解了。同时,随着视觉技术的进步,视觉符号在人类认知活动中充当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有学者将这一现象称为“图像转向”,并认为“观看行为(观看、注视、浏览,以及观察、监视与视觉快感的实践)可能与阅读的诸种形式(解密、解码、阐释等)是同等深奥的问题”[19],如此说来,视觉素养(visual literacy)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视频尤其是短视频,因其节奏韵律更适合手机等移动终端的使用,展现出更为强劲的竞争力,文本阅读的时间和空间被挤压了,而这种观看行为所培育的认知习惯和喜好,对阅读行为的目标或许会产生更为深层次的影响。

社会知识仓库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数据化“云”变革。为实现虚拟空间中毫无阻力的移动阅读,其实是以不断剥夺文字符号的实在性为代价的。在“云”阅读的世界中,各种文本的竞争较量愈发激烈,各种文本的跳转和拼接也愈加无序;同时,传统阅读追求秩序、系统的惯习仍在不甘心地发挥着余热,书目推荐也随即呈爆炸式增长,成为无数云团中模糊不清的一朵。除了少数在传统阅读世界里被培育了出色定位能力的读者,大部分云中居民只能跳上由数字化技术赋予的各类载体,流连、聚集、探险。云的庞大与生命的有限构成尖锐的矛盾,人们不得不更努力地追逐移动阅读的速度,在一定层面上,阅读在“生”的信息层面发生了速度跃迁,加速捕捞信息,实现了信息阅读的革命,对社会的认知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是,受制于人的神经系统的信息处理能力,无法实现将信息充分加工成“熟”的知识、思想和智慧。因此,人类这种正处于变化之中的阅读行为,尚无办法完成社会知识建构的革命。并且,移动阅读所展现的多变特征,也许会让我们成为“信息巨人”,但也有可能令我们沦为“知识侏儒”。传统阅读的力量逐渐消散后,阅读革命所描绘的壮丽苍穹(symboliccanopy)[12],或许只会成为镜花水月。

向历史追溯的视角造就了本文以传统阅读作为参照系的倾向,这种前喻文化式的比照可能会带来偏见和误差。因此,笔者将在最后一部分以后喻文化式的想象展望未来,对传统阅读进行解构,并对移动阅读的远景进行思考。

5 移动阅读的未来建构

移动阅读出现之初,学者讨论的话题之一是移动阅读与纸本阅读的区别。总的来看,公认观点是移动阅读带来了新的阅读经验。移动阅读一方面具有便携、内容全媒体呈现与视听综合展示等纸本阅读无法企及的功能,但也有缺憾,尤其是纸张的味道、翻页的触感等是移动阅读无法提供的经验。然而,人类的阅读经验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一成不变,人类对纸本阅读的亲近感与其说是先天的,不如说是在历史实践中建构的。就拿书本的气味来说,将味道与阅读行为结合在一起,是20世纪晚期才出现的现象[20]。也就是说,诸如气味、触感之类的感觉经验并非是天生的阅读需求,而是人类面对新的阅读形式时用来克服焦虑的对照物。从更长时段的阅读经验演化史看,人类也总是表现出对旧技艺的怀念之情,但并不能阻挡新介质占据主导地位。在古希腊,柏拉图的《斐德罗篇》就记载了时人对口语的褒扬及对文字的贬低:神灵塞乌斯想向一位国王推销文字,国王却说:学了文字就会在灵魂中播下遗忘。国王的观点间接反映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两位哲学巨匠的观点,讽刺的是苏格拉底的对话恰恰是柏拉图用生动的文字所写的。约1450-1600年,欧洲知识界曾就要不要在印刷书中插入图像产生过争执:支持者认为图像有利于事物的理解,反对者认为图像只能代表偶性,而不能反映本质[21]。可今天谁还会反对图像对理解复杂知识的帮助呢?17世纪期刊开始出现,法国主教于埃(Pierre-Daniel Huet)斥之为文字堕落的证据[22]54。文字或许确实堕落了,但期刊却依然繁荣昌盛。总之,无论是文字、图像还是如今的新媒体,尽管刚出现时都不乏反对之声,却无法阻挡它们对人类阅读经验的重塑。

新的阅读经验是新技术应用的必然结果。诚然,新技术是人类的发明,是人类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但目光有限的人类往往无法意识到新技术在文明史中的位置;新技术登上历史舞台,与其说是人类的决定,不如说是技术自身的能力使然。在此意义上,阅读介质的演化绝非莱文森所谓媒介的人性化趋势[23],至少电子屏幕所导致的视力下降恐怕不能说成是人性化趋势的表现。相反,更明显的是,阅读经验随技术的变化而变化。而阅读经验的变化仅仅意味着人类对新技术的适应,在此过程中,每个时代乃至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阅读习惯,但最终都要诉诸对符号之意义的理解。换言之,对符号的理解是阅读介质演进过程中的常量,所谓新的阅读经验不过是围绕这一常量展开的调试,这仅仅是技术的革命,而非阅读的革命。

技术的革命与人类的意志无关,它发生于这一原初场景:新技术的未来并不由发明者和当权者所决定,也不为反对者所左右,它在人类的争吵和普罗大众的无意识中悄无声息地赢得主动权。当人类意识到新技术的社会影响时,革命已然发生,于是人们开始捕捉老技术的余晖,就像达恩顿一样。他在《阅读的未来》中给出电子书无法取代纸质书的种种理由,譬如书的物理属性可以提供大量关于社会经济活动、精神生活方面的信息,某些图书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24]。然而,这些只是不能销毁纸质书的理由,并不是必须出版纸质书的因由,更不能代表阅读的未来。人类始终在适应阅读介质的改变,难道就没有可能适应完全数字化的阅读环境吗?信息阅读中的高速移动,难道就不会引发知识阅读的速度跃迁吗?

阅读的未来绝非人类的一厢情愿所能预测,如果未来的人类依然要诉诸对符号的理解,那么可以说阅读没有未来,有未来的是不断演化的技术——技术乃人类之天命。我们诚然可以分析移动阅读的诸特性,制造出符合当代人需求的产品,但总有某些方面是我们无法理解和左右的,因为一代人的智慧、需求和目的并不能决定未来的走向。我们仅能捕捉到某种命运的规律:新的阅读方式总要登上历史舞台,它不反对怀旧,但也不理会怀旧。

猜你喜欢

载体人类文本
创新举措强载体 为侨服务加速跑
文本联读学概括 细致观察促写作
人类能否一觉到未来?
坚持以活动为载体有效拓展港澳台海外统战工作
人类第一杀手
作为“文本链”的元电影
1100亿个人类的清明
基于doc2vec和TF-IDF的相似文本识别
人类正在消灭自然
创新德育教育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