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战争前中国大学校长对美国的通电外交
2021-01-06何卓恩潘恩源
何卓恩 潘恩源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 湖北 武汉 430079)
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侵华的战火迅速席卷华夏大地,世界各大国基于自身国家利益和外交传统,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出面支持中国抗战,中国凭借一国之力殊死抵抗比自己强大数倍的暴敌。为支撑长期抗战,争取舆论上的同情和物资上的支援,中国政府和民间开辟“第二条战线”——面向国际社会进行广泛政治宣传成为必需。有关战时中国政府与民间在这方面所进行的努力以及国际社会的反应,学界已积累不少成果①,不过仍有一些重要的方面被忽略,如大学校长群体。大学校长是学术文化界的象征,他们的声音既代表学术文化机构的诉求,又代表着一种道义力量。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中国大学校长曾以联名通电等多种形式向国际社会,尤其是向自居中立、置身事外的美国发声,有力表达了中国人民对侵略者的愤怒和对国际正义力量的呼唤。这一过程值得进行专题研究。
一、从请求国联到聚焦美国
面对强国侵略,呼求国际正义力量的支持,是世界近代历史的常态。中国遭受日本入侵后,知识界率先充当了与国际正义力量联结的通道。九一八事变后,随校迁至北平的东北大学教授们便一边向同胞宣讲敌人的恶毒,一边“拟发表对世界宣言,揭破日人在东省之种种阴谋”②。1932年4月,国际联盟调查团抵达北平,东北大学教授又“草就一意见书,内容除东北大学一切损害外,关于东北地方被害情形,亦叙述甚详”,送调查团参考③。日军发动七七事变,揭开全面侵华序幕后,知识界更是同仇敌忾,纷纷通电支持抗战,激励军民斗志,同时将目光投向国际社会。中山大学校长邹鲁致电蒋介石,认为中国抗战“仍为敌人局部问题所钳制,对于国际间条约,无从紧张运用”④,主张中国应即采取对外宣传行动以正国际视听,争取适用相关国际条约条款以制裁日本侵略者。
中国政府也正有此想法:“尽管历史经验使中国国民政府意识到,国联不会给予中国任何实际的援助,但中国却可以将国联作为争取道义同情、谴责日本侵略的讲坛,也为未来可能的对日制裁留下一个合法性的基础。”⑤故在1937年7—8月,中国分别向英、法、美三国表达了将中日冲突提交国联讨论的打算。当时日本已经退出国联,中国政府打算先援引《国联盟约》第17条调解条款,请多国按照国联行政院的规定进行调解。若日本拒绝,便可进一步适用盟约第16条制裁条款,请国联全体会员国一道在商业和财政上制裁日本,并扶助中国将战争损害降到最低限度⑥。
政府的动议迅速得到民间的配合。以大学校长为代表的知识界领袖率先展开了对国联的宣传行动。1937年8月1日至3日,国立三校——中央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于南京举办联合招生考试,恰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也有校长和教授在此办理公务,乘此机会,他们商议联名向国联通电,揭露日军摧毁文化设施的暴行。8月1日监考时,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早上先到教育部,“晤梅月涵、胡适之,谈及由教育界人发电与国际联盟文化合作委员”,下午“四点至中央大学体育馆监考,遇胡旭之、孙光远。有人以楼光来所拟电稿相示。余即与陈通伯挈电稿至教育部,与适之、孟真等相商,月涵亦在,经农、段书诒、周枚荪均阅过。经适之修改,大家传阅后即打字发出”⑦。
整个过程很快完成,最后以教育界领袖蔡元培、蒋梦麟、胡适、梅贻琦、罗家伦、竺可桢、王星拱等7人名义将通电稿发给国联智识合作委员会。电称:“日本在华北之军事侵略,现已蹂躏北平附近,并沦天津为废墟。日军除残杀数千非武装的市民外,并以炸弹燃烧弹,蓄意毁灭南开大中学之图书馆、实验室及宿舍之全部。南开为张伯苓博士卅三年来辛苦经营二学府。为文化及人道计,鄙人等请求贵会对于此种野蛮屠杀,及肆意摧毁教育机关之行为,公开加以谴责,并请转达各国政府,对侵略建采有效制裁方法。”⑧联名的7人中,除胡适外,均有国立大学校长身份(蔡元培为中央研究院院长,在国民政府体制中,中央研究院为学术研究最高学府)。
为了瓦解中国方面的作战意志,日军在淞沪会战期间悍然派出飞机轰炸南京。这次轰炸又催生了校长们对国联的第二轮通电。9月10日,国联行政院第98届常会于日内瓦举行,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吴贻芳3位首都大学的校长联名专电国际联盟:
日内瓦国际联合会公鉴:日本在中国领土内,正作侵略战争。骇人听闻之毁灭,无日无之。大学之为其有意轰炸者,在十校以上,其中被毁者凡五,尚有教会医院、慈善机关、红十字会、救护队,及数千难民之在战区内外者,均为日本飞机轰炸之牺牲品。日机在南口大同,且用毒气弹。似此横暴行为,不特侵犯国际法与国际条约之神圣,且系有意对于文明之毁灭。此系侵略行为,无人能加以否认,此事之严重而急须加以制裁,更不容稍有迟缓。同人等代表首都三大学,谨以热忱,请国联立即实施其盟约之神圣责任。此责任系世界五十以上文明国家所付予者,具规定于盟约第十七条与第十六条,此两条之能实施与否,国联将来之生命系之。⑨
3所大学中,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两校为教会大学,且电文中提到教会医院也受到轰炸,应是为引起具有基督宗教信仰的西方国家的关注。校长们不仅申说日军轰炸暴行,且将其上升到威胁全人类文明的高度,请求援引国联盟约相关条款进行制裁。
这次国联常会上,中国代表顾维钧已要求与会国对日本进行经济制裁,停止向其提供贷款和军需物资,并向中国提供军事援助。会议最后并未通过直接制裁日本的举措,部分原因是这种制裁并不能产生制约日本的作用,因为日本当时主要的贸易国是未加入国联的美国。不过,按照远东咨询委员会提交的决议,国联公开谴责了日本违背《九国公约》和巴黎《非战公约》的行径,并建议召开九国公约签字国及其他与远东事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国家参加的会议,调解中日“冲突”。这就将问题引向美国——《九国公约》的成员国和主导者。
美国是一个奉行孤立主义的大国,为了自身利益,在立国之初就确立了不介入他国之间战争的中立政策。但面对世界法西斯轴心的形成及其肆无忌惮的扩张,一些美国政治精英也认识到在这场即将蔓延全球的大战中本国难以独善其身。1937年7月,4名美国众议员致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认为华北方面的中日“冲突”已经破坏《九国公约》,要求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议,并称日本是美国最危险的敌人⑩。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则在10月5日发表了著名的芝加哥演说,将战争比喻为世界范围内的传染病疫情,声明爱好和平的国家有必要做出积极努力。10月8日,竺可桢读之感叹:“阅报,知美国政府态度变佳,自前日罗斯福指斥国际侵略者之演说而后,美国有与国际合作之势,英、俄、法均极欢迎,而意大利与日本则大反对。国际局势更为显明,世界第二次大战殆不可幸免矣。”美国态度的隐约转变给予中国各界信心,在《九国公约》组织会议上争取各国支持成了当务之急。大学校长们又开始酝酿新的通电。
10月25日,竺可桢“致电与同济大学校长翁之龙、交大校长黎曜生及暨大校长何柏丞,嘱以蔡先生领衔致一英文电与‘九国公约’在比京本月卅号之会,嘱主张公道,裁制日本侵略。渠等均赞成。当初原拟邀所有国立大学校长,但以共有十四校,单名字已须五六十字,而电报本身亦不过五六十字,故决计只请在江、浙之各国立大学。由迪生拟稿,约六十字,即作函与蔡先生,请其领衔在沪打出”。在与蔡元培商定之前,10月30日,4位大学校长有一个先行的联名通电,称:“吾人今迫切陈辞,愿九国公约会议,立采集体方法之强而有效者,以阻止日人之侵略于中国,及对于日本之破坏国际公法与条约,蓄意轰炸大学及其他文化中心,兴威胁于世界和平与文化者之种种行为,加以惩罚。”日本知道自己将在此次《九国公约》会议上处于受审的地位,坚不出席会议。11月3日至24日,《九国公约》会议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举行。中、美、英、法、苏等19个国家参加了会议。开幕当天,蔡元培领衔与4位大学校长联名的正式通电见报:“鄙人等特向贵会呼吁,请采取强硬而有效之集体措置,阻止日本在华之侵略及膺惩日本之违反国际公法与国际盟约、摧毁各大学及其他文化中心点以及危害世界和平及文化。”
国民政府高度重视知识领袖在国际社会的道义地位,有意组织更大规模的联电,以增强游说力量。在布鲁塞尔会议召开前夕,教育部草拟了一份英文宣言,征询大学校长和名流联署,11月5日发出。这份由十几位大学校长领衔,共102名教育界巨子联名(几乎囊括了当时全体中国大学)的电文,陈说了日军如何有计划、有系统地破坏中国教育机关,毁坏大学,郑重吁请世界人士“协同吾国一致谴责”。
尽管布鲁塞尔会议宣言书最终只是重申《九国公约》的诸项原则,但也驳斥了日本所谓中日战争是与别国无关之事的论调,为中国争得了同情和支持。11月17日,张伯苓在长沙临时大学南开校友聚会上讲演《抗战前途的观察》时,就欣慰地表示:“日本不是始终诡辩对华侵略没有破坏九国公约么,不是主张中日争端两国直接解决么,但是九国会议宣言书中,坚决加以驳斥,郑重声言,中日争端不是两国间的问题,而是世界的问题。英法美等国能抱定了这一个观点,便是我们的胜利,九国公约的成就。”
《九国公约》会议宣言对日本侵华性质的认定,非美国一家的贡献,却也离不开美国作为主导者的努力。在美国国内,日军对中国平民惨无人道的轰炸已经引起了其民众的义愤,尤其是“一些教会组织带头要求停止向日本供应航空器材”。美国联邦政府虽受制于《美日通商航海条约》不便直接实行对日禁售,却也从1938年6月开始呼吁本国企业自发减少对日本的飞机和其他航空器材的出口。
中国的大学校长们从这些积极信息中受到了鼓舞,感到有必要继续对美国社会喊话,以强化“道义禁运”的执行力。6月18日,在江西泰和,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同济大学校长翁之龙与中正医学院院长王子玕等人“谈及各校招生、迁移、建筑等种种问题。……又联名致电与罗志希,嘱邀各大学校长电英、美两国朝野,制止奸商售汽油、钢铁及飞机与日本”。结果,7月13日,罗家伦等19所大学的校长联名分别致电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白脱勒(Nicholas Murray Butler)和国联同志会会长薛西尔(Lord Robert Cecil),并请他们转美国各大学校长教授及各文化机关,国联同志会各分会暨国际和平运动会,以及各报馆,希望他们注意最近“日本飞机故意扫射中山大学、岭南大学,恣意轰炸中国不设防城市,特别是广州,并残杀众多非武装人员及妇孺之暴行”,特别对“外籍商人,以飞机军用品继续不断供给日本军阀,藉以鼓励国际间极凶恶之盗贼行为”,提出“严重之抗议”,殷望美国方面“迅即采取有效步骤,阻止军火商及制造飞机商人以在中国逞残暴之工具,继续供给日本”。
从后来的事实看,绝大部分美国厂家都采取了与联邦政府配合的态度,美国向日本输出飞机及有关部件的情况从6月的1710490美元下降至10月的7215.95美元,“道义禁运”确有成效。
二、对美国涉战法案的诉求
陷入苦战的中国,需要国际社会减少资敌,也需要从国际社会获得物质援助。在英法穷于应付德意在欧洲的挑战而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中国势必寄希望于美国。美国虽然愿意给予中国一些援助,如1938年12月罗斯福就批准了对中国2500万美元的桐油借款,但受制于《中立法》和《美日通商航海条约》,很难从政策层面向中国提供经常性的物质帮助。因此,表达对美国政界修法和废约主张者的支持,成为包括大学校长在内的中国各界对外通电的主题。
美国《中立法》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国会为防止美国卷入西半球以外的战争制定的一系列中立法案的总称,核心内容是当外国之间发生战争时,美国不得将武器、弹药及军事装备输往交战国,但不禁止其他物资经总统指定出口,惟需现款自运。法案有效期半年。1936年2月29日期满前夕,国会又将中立法有效期延长至1937年5月1日,并增加了禁止向交战国提供贷款的条款。1937年4月29日,国会通过永久中立法案,除前两法案规定的内容以外,又规定中立法适用于发生内战的国家,授权总统判定战争状态之是否存在,不仅有权禁止武器输往交战国,而且可以禁止非军用物资输往交战国。
这项立法虽然反映了美国外交的孤立主义传统,却脱离了新的世界大战一触即发的历史实际。面对德、意、日等法西斯国家肆无忌惮和贪得无厌的侵略扩张,美国的中立法案无原则的超然立场无异于对邪恶行为的默许和纵容,其结果难免引火烧身。罗斯福总统和少数国会精英看到了这一点,一方面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努力加强美国防务力量,另一方面鉴于《中立法》造成美国对于急剧变化的欧洲形势应对不足,呼吁国会对《中立法》进行修订,为物质援助受侵略国家提供机会。继芝加哥演说之后,罗斯福1938年1月在特别咨文中敦促立即增加20%的海军建设费,国会经过激烈辩论而于5月通过扩充海军法,准许以10亿美元发展海军。9—11月间,助理国务卿莫尔(John Bassett Moore)和参议院外委会主席、民主党参议员毕德门(Key Denson Pittman)商议提出了“取消武器禁运”,“对所有向交战国出口的物资实行现款自运”,和“如果上述条款在实行中证明政治上不明智,建议授权总统决定是否实行禁运”的修正案。1939年1月4日,罗斯福在第76届国会上发表国情咨文,审慎地提出《中立法》对交战国的禁运可能实质上帮助了侵略国,不应让这种情况持续。但是,一些国会议员强烈批评罗斯福的主张,指责这一立场会将美国引向战争。法案的修订遇阻。
美国《中立法》的修订争议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广泛关注。中国大学校长们当然看到,中立法禁运条款如果得到修订,就可以为缺乏先进武器装备的中国打开从美国获得军火援助的大门,故在美国总统与国会意见胶着的关键时刻发出通电,表达对罗斯福总统的支持,也从中国的角度向美国国会作出了呼吁。
这次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最早行动。国情咨文发表一周后,罗家伦与中大全体203名教授、讲师分别致电罗斯福和毕德门。给罗斯福的电文赞佩其“在国会演说中所表示之理想高贵眼光远大之政治家风度”,同时向其表达远东危机的急迫性,揭露1938年11月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第二次声明中提出的所谓“东亚新秩序”,“实仅暴日企图吞并中国,同时排除各友邦之利益于亚洲之饰词”,热切希望美国承担起领导世界各民治国家抵抗侵略的重任,使“正义和平得以重行奠基于远东”。电文未直接提到《中立法》修订,但呐喊助威之意溢于言表。发给毕德门的电文则请其转达国会议员诸公,表示中国知识界期盼美国国会对中立法做出修订,“深信罗斯福总统之政策,决不至给贵国以战争,而将给世界以和平”,为此深望国会议员们调整孤立主义思维,“为重奠远东之正义的和平,并为恢复国际的秩序而继续努力”。1939年3月,中央大学收到美国国务院转来电讯,“谓电已收到,总统对该电已加详审的考虑”。
接着罗家伦又邀约北京、清华、中山、武汉、四川、重庆、南开、复旦、金陵、金陵女子、华西等中国大学的12位校长联名电谢美国国会全体议员。电文称:
华盛顿参众两院议员勋鉴:同人等对于诸公力持九国公约中高贵之原则,敬致深谢。中国不仅为本国之独立自由而战,且为国际之公理与秩序而战。日本完全占据中国及消除一切美国与欧洲在远东利益之野心,已由其最近阁员之言论,与军阀之行动,为之尽情暴露。现其他列强已步贵国后尘,仍恳在经济或其他方面,续取领导与并行行动,使业经精疲力尽之侵略者屈膝。诸公夙具政治家的风度,必能予罗斯福总统远见的政策以坚强之赞助。盖此项政策,当能制裁日本之野心,而造成一“勇敢的新世界”也。
正当中国大学校长们为声援修订《中立法》而一再通电美国政治家的时候,一架道格拉斯DB-7军用飞机在洛杉矶附近失事,机上人员中有1位法国空军部的代表,引起国会孤立派对于总统未经国会同意向外国出售军用装备的怀疑和指责。这就使得莫尔和毕德门修正案中“在实行中证明政治上不明智,建议授权总统决定是否实行禁运”的规定成为众矢之的。为回避修正案会扩大总统权力的嫌疑,减少国会阻力,1939年3月毕德门将修正案中的这一条删除,仅保留了“取消禁运”和“对交战国的所有贸易实行现款自运”的内容。
3月15日,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这种得寸进尺使美国国会修改《中立法》的可能性增大。中国朝野关注的重点转向消除《中立法》修订后反而使日本可以获得更多军备的危险,因为取消对交战国的禁运后,中国可以从美国购买军备物资,日本也能购买;而且在实行现款自运的条件下更有利于装备着强大海军的日本从美国获取武器,而被侵略的中国在“现款自运”上显然居于劣势。他们提出的动议是希望法案区分侵略国和被侵略国,分别对待。3月27日,罗家伦、邹鲁等17位中国大学校长联名致电美国国会参众两院议长及议员,对新中立法提出请求:
诸公胞与为怀,主持正义,际此制定新中立法之时,同人等力请对予侵略国与被侵略国加以区别,并请在新中立法内,规定具体办法,予被侵略国以援助。中国既无海军,又无商轮以运用“现购自运”之办法。故现行中立法,已使中国于抵抗日本之侵略感受极大之痛苦,而中国之不利,适足以助日本之横恣。现美国在远东之利益,及九国公约之尊严,已濒危殆,诸公器识宏远,不应仅以欧洲之局势为念,亦当关怀远东事态之严重也。
中国大学校长注意到美国修订中立法的主要动力是因应欧洲战局需要,他们请求美国国会制定新中立法之时,对于侵略国与被侵略国加以区别,并规定具体办法于被侵略国以援助,显然是希望这个法案也同样适用于远东地区。然而他们的想法一时不被国会接受。3月29日,国会以路透社专电对17位中国大学校长进行了回复,认为“今日中国所获助力,几全部经过缅甸与苏联”,故不存在受“现款自运”条文掣肘之问题。且“无论中立法将如何修正,罗总统仍不致适用之于远东战局”。即谓国会所讨论的新中立法,与中国关系不大。
令人欣慰的是,随着讨论的深入,美国国会中要求制日援华的声音越来越大。据美联社4月11日报导,参议院加州民主党议员伏希士主张禁运军火至以飞机滥炸平民的国家。参议员法迪斯表示反对现行中立法,认为此适足以助日侵华,使中国更蒙其祸。议员马士称美国应防卫其全球利益,维持亚洲门户开放。如果美国认为自己的在华权益已受威胁,应起而抵抗。他更进一步表示,美国应继续将中国所需物品出售给中国。如果有需要,美国也当贷款给中国。在这样的情况下,毕德门在4月中旬立法听证会举办前调整了方案,吸收中国意见,增加了对违反《九国公约》国家的禁运条款以制裁日本,这意味着将远东纳入新中立法规范范围。国会经过激烈辩论,最后于11月3日通过了这项《中立法》修改案。
要减少和消除日本从美国获取战略物资,除了在《中立法》上设防,还需要废除1911年签订的专门保障日美通商的《美日通商航海条约》。这两者之间有内在的关系,故美国在商讨对违反《九国公约》国家的禁运条款时,开始采取比较主动的举措。为了不留违约口实给日本,1939年7月26日,在事先未与日本商议的情况下,美国单方面宣布该条约6个月后到期即告失效。此约的失效,对于当时从美国进口物资占全部进口物资三分之一强的日本来说,是相当沉重的打击,在外交上也使日本陷于极为被动的境地。
废除《美日通商航海条约》是走向对日禁运的重要一步。中国大学校长们为此而欢欣鼓舞,但也忧虑商约继续履行6个月(根据商约第17条规定的程序,该约在中止公告发出6个月后才能失效)将对中国造成的伤害。为减少6个月等待的可能代价,罗家伦、邹鲁、蒋梦麟等16位大学校长于1939年8月6日联名致电哥伦比亚大学白脱勒校长,并请转美国各大学校长、教授,向美国社会精英和知识领袖作道义上的呼吁,“请立即采取更具体之行动,禁止战争资源输往日本,并从财政或其他方面积极援助中国”,因为“现在日本因美国供给战争之工具,使美国之财产与生命与中国之财产与生命不断摧毁,吾人心痛已极,实不忍视”。
美日商约总算在1940年1月废止,但日本不甘心从此被禁运,想尽一切办法与美国反复交涉,企图续约或签订临时商约。中国大学校长们深忧实用主义的美国被日本狡诈的纠缠所逞,罗家伦、邹鲁、蒋梦麟等22位大学校长接着联名致电美国参众两院议员,称:“设使日美间继续旧商约,或另订新商约,则将使以前废约之举为无意义。且其影响所及,更有甚于此者,即将予日本以继续侵略之鼓励,且隐含美国有退出远东之意也。似此挽救残余利益之短期政策,实与美国政府及人民之远见不能相容。”
在各方努力下,日本续约的提议最终没有得到美国的响应。《中立法》的修订和《美日通商航海条约》的废止显著提振了中国军民的抗战士气。然而,钢铁、石油等武器外物资“正常的贸易活动”仍在进行,日军仍有物资的补充。1940年重庆雾季过去后,日机开始了新一轮轰炸。5月27日,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及职员、学生多人在轰炸中遇难。同地办学的重庆大学校长叶元龙、复旦大学校长吴南轩、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义愤填膺,又联名函电美国,描述日军轰炸非军事区域造成的血肉狼藉的场景,表达中国抗战到底的决心,吁请美国早日禁运钢铁、石油等战略物资,“夺凶刃于屠夫之手”。
这些呼吁未必立竿见影,但随着战局的推演,还是一步步得以实现。1940年夏,日本迫使法属印度支那和英国分别切断滇越铁路和滇缅铁路。作为回应,美国终于将一切重要物资列入对日禁运范围。1941年5月6日,美国宣布《租借法案》适用于中国,向中国提供较多的军火援助。7月24日日本派兵进驻印度支那南部地区,罗斯福随即下令冻结日本在美财产,彻底断绝对日贸易。12月7日珍珠港事变爆发,招致美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打响,全面对日禁运和全面对华援助得以实现,美国成为与中国共同抗击敌人的盟友,中国抗战“终于汇入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洪流”。
三、通电美国的特别意涵
中国大学校长们以通电形式开展民间外交,目标主要集中在美国,有其原因。首先是欧洲急剧动荡,欧洲国家或自顾不暇,或立场已定;其次是美国既具有强大实力,又在很长时间内在国际上保持中立,且与中日战局利害攸关;再次则与中国大学校长群体的学缘有一定关系。
对于中国而言,1937年的七七事变已然是日本全面侵华和中国全面抗战的开始,但在最初的几年内,世界主要国家特别是英法等欧洲大国却对中日战事一直持旁观态度。这主要是因为他们自身也处在极大的被侵略危机中,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欧洲,以致明知自己在远东利益将受损于日军的侵华,亦皆不愿(也不可能)分散力量参与中国抗日战争。中国大学校长们通电国联而得到的回响很弱,便是这种情形的反映。随着英法盟国波兰被占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全面打响,英法均受到纳粹德国的猖狂进攻,乃至于法国沦陷,就更难响应东亚的呼求而援手中国了。
欧洲另一大国是社会主义苏联,情况很特别,一则由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原因,起初有意支持德国打击英法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对德国的防范反而并不十分紧张;二则由于国土延伸到欧亚两洲,担心有朝一日陷于东西两线同时作战的危险,所以希望中国抗战能拖住日本,这样便有了支援中国抗战的一些行动。苏联在1938年5月后一度成为对华军事援助最巨的国家,为中国抗战提供了一些军火并派遣空军官兵秘密助华作战。中国大学校长们没有将苏联作为通电求援的对象,可能是因为苏联已经对华给予了力所能及的支援,也不排除他们对这个赤色国家内心存在的不信任和戒心。
欧洲另一类型的大国是德国和意大利。在中国抗战之前,德国与国民政府建立了较密切的关系,而且将这种关系维持到抗战初期,秘密向中国出售了一些武器装备,并曾尝试充当中日战事调停人的角色。但在世界格局中,德国、意大利和日本都是侵略者,属于非正义的一方,且因其战略需要而逐步彼此靠拢。希特勒在1938年4月下令召回在华的德国军事顾问,5月密令禁止军火输华。与日本正式结盟后,德意如同日本一样,居于中国敌国的地位。中国大学校长们身为知识领袖自明其中利害,不会敌友不分。
美国因其由来已久的孤立主义传统,前期未卷入欧洲战局,在国际上有一定的超然性。日军在东亚地区侵略行为的日益猖狂,让中国学人看到了在新的形势下美国的外交决策随着全球时局变化而变化的可能性。武汉大学教授、国际法学家周鲠生在1939年4月指出,美国30年代的《中立法》是孤立主义和通商自由利益之调和,目的是在避免美国卷入战争漩涡的同时保存美国人的商务。然而“在战时美国人犹保有对外商务之自由与利益期中,在世界上有不守公法,不讲人道,不尊重他国地位,而无限的推行其侵略政策之局势下,中立法如何能彻底的达到孤立主义之根本目的?”美国十分有可能因其全球利益的受损而最终突破孤立主义,加入反法西斯阵营。基于这样的国际形势判断,积极对美发出呼吁,早日促成美国制日援华成为中国大学校长们的理性选择。
在国家实力上,美国在一战后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和经济最为发达的资本主义大国,虽有30年代大萧条的打击,但经过罗斯福新政,至30年代末基本克服了经济危机。罗斯福自1933年起加强海军建设,1939年正式向国会发出重整军备的号召,目标是建立一支大体相当于英国海军规模的现代化海军及拥有9000架飞机的空军部队。凡此种种,使美国成为太平洋地区最具有遏制日本之实力的国家。
更重要的,美国是门户开放政策的主要倡导者,在中国存在实际的重大利益(校长们的通电中常策略性地指出这一点),有支持中国的动力。但同时,基于短期商业利益持续保持对日本的物资供给,极大地影响着中日战局。1941年1月,哈瓦斯通讯社中国分社编译储玉坤在《东方杂志》上发文分析美国的远东政策,列出了1938年日本进口货物一览表。该表清楚显示日本在飞机、石油、钢铁等战略制成品或资源上严重依赖美国,其中废铁、碎钢和铜的依赖度更是达到90%,而这些物资恰恰是制造武器所需的金属材料。面对美日之间如此贸易结构和庞大的贸易量,时人一方面可能意识到想要美国放弃对日商业利益存在很大的困难,另一方面也能从中看到美国在对日制裁上掌握着极大的主动权。这推动着有识之士为转变美国在中日交战中的态度而奔走呼号。
中国大学校长的联名通电对象从此前的世界性组织或会议,转而变成美国一国,除了以上缘由,还因为在他们看来,美国是一个民治国家,美国人民的意愿能够影响国会决策。罗家伦在1938年2月谈外交形势时说到:“我们谈美国,先要知道美国是一个庞大的民治国家,她的动作由下而上,往往是很慢的。”但民治国家的正义心尤其强烈。中国绝不能因最初的失败而灰心,应像西洋式求婚一样,一次又一次努力。只要一次成功,战争局面就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正如1917年美国加入协约国阵营对一战走向所产生的影响。罗家伦认识到:“在作战的时候,国际宣传比国内宣传还要紧。苟能说动一国,力量有时过于百万援兵!”不仅外交部需要抓住一切机会为国家发言,而且民众也“应该多向国际取得联络,充分宣传”。
中国大学校长们对美国的好感,在一定程度上,与他们特定的学缘有关系。国民政府时期中国大学校长一直以留美派为主。全面抗战时期的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四川大学校长程天放、复旦大学校长吴南轩、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吴贻芳等人皆有留学美国的经历,他们在情感上对美国有一定的认同,且有的与美国知识界保持密切往来。本文提到罗家伦等16位中国大学校长致电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白脱勒求助,之所以有此动议,与哥大和中国教育界的密切关系分不开。据学者研究,20世纪上半叶,中国教育界多有从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或研究院毕业者,他们回国后不少人担任了大学校长和教授。
报载白脱勒校长在1937年9月就公开敦促美国转变中立立场,斥责德意日为违背国际条约的独裁者,呼吁民主国家必须与之斗争:“独裁者之野心,无非在扩张其权力于他国人民之境域,自由国家之人民对于此种无餍之欲求,自须予以严正之拒绝。除此而外,绝无可以终止暴行之道。于此而更言中立,则无异不道德。民主国家之大敌无他,即为日本德国与意大利三黩武国家。”他特别针对日本侵华暴行表示“日本此种暴行,显与九国公约、巴黎非战公约大相径庭。此而可以容忍,则孰不可以容忍”,明确要求以《九国公约》制裁日本。1938年6月25日,白脱勒又于伦敦发表演讲,响应罗斯福的芝加哥演说及国务卿赫尔在田纳西州律师协会上的演讲(该演讲认为,美国应在组织各国维护世界和平与执行国际法方面发挥领导作用),向英国听众强调,美国有望从孤立主义转向国际合作。
中国大学校长采用电报这种新媒体进行民间外交,是很自然的。19世纪发明的电报技术带来了一场社会革命,它极大地缩短了人类远距离信息传递所需的时间,将全世界置于共时性的场域中。自洋务运动时期电报技术传入中国以后,这一新兴现代通讯技术逐渐与近代中国的政治宣示产生了紧密联系,并以“电讯新闻”的形式极大地改变了报纸内容的构成,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许多重大政治、社会事件的发生和扩展过程中构成了关键条件。1922年4月,针对北洋时期军人政客互相之间频繁的电报攻讦,《申报》副总编辑杨荫杭撰文谈到:“吾人处于电报战争之时代,势不能屏电报而不观。”以此,抗战时期中国大学校长自然以联名通电这种快捷的方式,为中国争取国际舆论同情和实质的援助,演成“通电外交”的民间外交新模式。本文所引电报中,致电的对象有国联智识合作委员会、国联行政大会、《九国公约》签字国会议、欧美文化界、美国总统罗斯福、美国国会议员等,尤以美国国会议员为多。这些电文在向海外发出的同时,大多又经国民政府中央通讯社发电给各大报馆,使电文内容在短时间内得以迅速扩散到全世界。
联合署名以增强影响力,各国重要宣示中皆然。如1937年10月15日,国民政府教育部便收到伦敦中国使馆转来的英国18所大学教授共117人“对日军轰炸中国城市与摧毁中国学校表示愤骇,对中国深致同情并声明愿尽其能力,督促英政府采取有效步骤,制止日本侵略”的联名电文。本文所呈现的中国大学校长联名通电,署名者最多为102人,最少为3人,一般在十余人。相比国际宣传处等政府部门的工作,这些发声大多并未经过官方的规划,而是自发展开,在总体上与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国际政治动态和中国战场实际紧密配合。
中国大学校长们的通电,虽属民间外交范畴,所体现的却是对外宣传大于对外交涉。其效果自难从具体的外交成绩中得到显示。不过,从上文所叙述的国联和美国的若干回应中,可以肯定这些通电受到了国际社会一定程度的重视。值得注意的是,日方对这些通电也较注意,1939年1月25日,罗家伦携中大全体教授、讲师203人向美国前国务卿史汀生(Henry Lewis Stimson)及美国不参加日本侵华行动委员会发出致谢电文,感谢史汀生此前对日本侵占东北所采取的“不承认主义”及该委员会在美发起的人道运动,希望该会能鼓动美国对日禁运和抵制日货。次日,日本华北方面军第一军杉山部队报道课旋即将该电记录翻译,特别标注“中国大学教授的对美宣传”字样。日本大学教授全国联盟还于1940年4月8日发出通电对破坏中国教育机构之事实进行狡辩。可见中国大学校长们的通电外交的确显示了正义的力量。
现代战争不仅是国家军事、科技与经济实力的比拼,同时也是国家动员能力的较量。“现代战争,是整个国力的总决斗。国家到了战时,必须动员全国人力物力智力从事战争,人力和物力的动员,是武力战及经济战,智力的动员是宣传战,但是战争的胜败,不仅取决于武力战及经济战的消长,同时也取决于宣传战的成败。”大学校长们自发从事“通电外交”既是战时中国国家宣传的重要部分,亦是国家战争动员能力提升的体现。大学校长在抗战烽火中坚持办学的同时,积极担负民间外交使命,显示出他们作为学术文化界领袖的道义担当。他们向国际社会揭露了侵略者的丑恶和凶残,也传达了中国人民不畏强暴、誓死抵抗的中国形象。他们的声音能在国内外舆论中发挥独特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作为现代学术机构的大学在中国兴起虽晚,发展却令人瞩目。
注释
①相关研究成果如刘景修、张钊:《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的对外宣传》,《档案史料与研究》1989第1期;韩国庆:《抗战时期中共的民间外交》,《北京党史研究》1997年第2期;刘会军:《外交斡旋、非官方出访和舆论策应——国民政府抗战外交的特殊运作》,《民国档案》2005年第3期;朱蓉蓉:《抗日战争时期的民间外交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魏舒歌:《战场之外:租界英文报刊与中国的国际宣传(1928—1941)》,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等等。
②《北平要讯》,上海《申报》,1931年10月4日,第3张第10版。
③《东大教授草意见书》,上海《申报》,1932年4月14日,第2张第7版。
④邹鲁:《回顾录》,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381-382页。
⑥《国际条约集(1917—1923)》,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1年,第272-273页。
⑧《蔡元培等致电国联智识合作委会》,上海《申报》,1937年8月2日,第1张第4版。
⑨《我首都三大学校长电日内瓦吁请实施盟约制裁日本暴行》,南京《中央日报》,1937年9月11日,第1张第3版。
⑩《美议员要求向日抗议破坏九国公约》,上海《申报》,1937年7月16日,第2张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