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是我的牵引

外婆曾对着全家人说：“竹子是我的小伙伴！”语气是那样自然，带着无可否认的认真、不容更改的笃定和无法掩饰的幸福，还有几分得意，笑容明媚如同三色堇，弥漫着朴素的美感。我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犹如欣赏一幕舞台剧那般惬意，我认定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或许外婆与我的感情超越了祖孙的界线，逾越了伙伴的界线。我固执地认为，一种情感在不断升华之后，也许就会变为一种精神，一种无悔的奉献、无谓的牺牲。我思忖着外婆与我的情感，大抵就是如此的吧。

我是一个被命运的浪潮无数次侵袭的孩子，但因为有爱，我才能在命运的浪潮中无所畏惧。

犹记得我离开康复中心，妹妹上小学，母亲外出工作，外婆除了每天操持着繁重的家务，还会把沉重的沙袋压在我的腿上，为我打开DVD，将光盘放进去。“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我们的民族小学》！”外婆忙完家务会和我一起听课，我们时常迷醉在老师的讲解中。外婆说：“这老师讲课真生动，连我都喜欢上语文课了！”我说：“那外婆你以后每天都和我一起听课吧！”就这样，外婆成了我的第一个“同学”。我们没有课本，没有文具盒，不会做课堂笔记，也不会进行小组讨论，但那是我梦想的萌芽关键时期，外婆曾陪我一同亲历。

那时候，外婆会带我到院子里散步，暖暖的阳光在树间捉迷藏，若隐若现，像后来无数个日子那样，外婆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走在院子里的水泥路上。阳光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短发的女孩，脚步凌乱，脚尖严重往内，肩膀在晃动，步态是迟疑的;还有一位老人，头发梳得平整，鬓角已经斑白，步态是略带蹒跚的，因为她的双腿也正在遭受风湿病的困扰。我们准时出现在院子里。“嘿，小朋友，教我英语呀！”远远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群和外婆年龄相仿的老人正坐在石墩上享受阳光，眯着眼睛聊着天，见我和外婆过来了，便大声地和我们打招呼。“婆婆们好！Good morning！”通常我们会和婆婆们坐一会儿，然后再去学校接妹妹。去学校的路程只有一站公交车的距离，我们通常却要走上半小时。很多时候我们会遇见狗，我对狗的畏惧程度达到了顶峰，哪怕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我都会以为附近有狗，拼命抱着外婆撕心裂肺地叫喊。“别怕，它走了！阿婆把它赶走了！”泪眼蒙眬中我听到外婆对我说。我冷静下来，看到了学校的大门，我才安心。

有一天，我们遇见了一名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她说：“我的孩子也是一位残疾人，在这所学校上学，他已经五年级了！”随后，我看见了那位大哥哥，他的母亲将他抱上自行车，他的双腿盘曲在自行车上，脸上没有忧郁。那时我便知道：上学是件快乐的事。我时常望着校门口长长的队伍出神，我何尝不期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呢！可惜，我只能面对着电视的屏幕，在狭窄、昏暗、潮濕的客厅里聆听着与学校同步的课程。我拼命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你的腿不能远行，但你的心可以腾飞。

在艰难的岁月里，外婆的爱一直是我的翅膀，带我远离悲伤。虽然日子每天都是相同的，似乎不会看到未来，但是外婆的无悔奉献和无畏牺牲，如同她那明媚如三色堇的笑容一般，在我的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真挚烙印。

七岁那年的春天，外婆带着妹妹回老家扫墓，路上因为妹妹跑得太快，外婆上前去追妹妹，脚一滑便摔倒了，左手骨折，她被带到了医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左手的断裂部位还在隐隐作痛，现在哪怕是拧瓶盖也是用右手。外婆牵着我的时候，我总是说：“阿婆，你用右手牵我吧，左手会痛的！”七岁的我时常想，我必须快些长大，才能减轻家人的负担。

我时常感到孤独。有一次，外婆像往常一样到学校接妹妹，留我独自在家。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原本紫红的天色变得一片漆黑，整座城市像被夜幕笼罩那般森严。倾盆大雨敲打着窗户，发出清脆的悲鸣，阳台上的衣服在风中摇摇欲坠。我看着这一切，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患上失语症一样无助。外婆到学校去接妹妹时，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妹妹说：“叶子，竹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我们走路太慢了，还是坐出租车回家吧！”可她们等了很久却等不到空车，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却有两个人先招手，外婆心急如焚地跑过去对司机和那两个人说：“我外孙女是个残疾人，现在下大雨，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能让我们先走吗？”那两个人最终做出让步，外婆和妹妹才得以搭乘出租车回来。回到家，外婆对妹妹说：“下次如果遇上延迟下课或是下雨，你就在教室里等雨停了再回家，或者和同学一起走回来。外婆要在家陪姐姐，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记住了吗？”妹妹懂事地点头，我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哭泣。雨还在下着，天空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和我一同痛哭。

那时候，我辗转于各个房地产公司和售楼部，到处打听购买房屋的有关信息。我家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最终选定了在妹妹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方便我和外婆出入。在我未满八岁的时候，外婆变卖了自己亲手盖起的房子，将其中的大部分钱交给我母亲用来交首付，我们就这样定居在这座城市。

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新家，不必为房租而忧愁，不必看收租人的眼色。外婆每每提及此事总会说：“我总记得我牵着竹子上楼交房租的时候，那个人不怀好意的眼神。我为什么卖掉老家的房子来和你们母女三个同住？也就是心疼你们啊！我怎能看着你们困难而不管不顾？虽然竹子不能正常走路，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外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泛着泪光。这泪既有对女儿的怜惜，又有对外孙女的疼爱;既有对当下现实的无奈，但也有对未来生活的信念。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整个家庭走过了低谷。外婆或许还思念着我那文质彬彬、英年早逝的外公。每当提及外公，外婆总是充满遗憾：“如果你阿公还在世，看到他满堂的儿孙有出息，该多高兴啊。你阿公还没享受过好日子呢！”我安慰外婆：“那阿婆替阿公享受这一切的美好吧。我一定会努力学知识，不让我们家庭的优良传统在我这里断绝。”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相信，外公的在天之灵一定在注视着这个家庭的变迁，他一定也在默默庇佑着我们前行。

外婆的确是不求回报的。如果她不是因为心疼自己的女儿，心疼我们这一对幼小的外孙女，她何尝不能像其他老人那样度过幸福的晚年呢？邀三两好友旅行，或是每天到公园里跳广场舞、打太极拳……可是外婆很少能看电视，因为我每天要在客厅里学习。外婆用巨大的牺牲，换回了我每日微小的进步。

搬进新家之后，我每天都和外婆到公园里锻炼身体。在公园里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有一些人会问：“她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带她去针灸吧，效果很好的！”还有一些人用鄙夷的眼神看过来。外婆有时还会说：“谁说她不能说话，她还会讲英语呢！”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离开了。外婆绝对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会让外婆激愤。有外婆在的地方，我非常有安全感。

孤独是存在的，但是爱的溪流也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我即将遇见改变命运的转机，梦想在召唤着我。彼时我正年幼，外婆年逾花甲，左手遭遇骨折，用右手牵着我;她虽切除了整个胆，但依旧用整颗心保护着我。我们依旧在阳光下一前一后地走，阳光映照着我们。外婆，你是我的牵引。

后来，外婆的身体很不好，不得已请了一个阿姨负责每天带我到公园锻炼身体以及打扫卫生，还应外婆的请求教我写字。外婆说：“有知识、有文化，才能有更好的将来。阿婆小时候家里姊妹众多，十几岁就当了工人，后来你阿公答应要教我学知识，可是后来我们有了几个孩子，家务繁重，就把这事给耽误了。好在我的儿孙们都很有出息，全都考取了城里的学校、在城里工作。这样一个有着优良传统和浓郁书香氛围的家庭，怎么能让你失学呢？我不甘心啊！我一直想让你有真正的老师，希望你能有好的前程！”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外婆说这番话时语气中的认真和笃定，就像她把我称为伙伴时那样不容更改。

那一年春天，我遇见了此生的第一个情人：文学创作。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远征，十几年来从未止步。

又过了一年，冬天还未真正来临的时候，我终于走进了小学校园，还记得那天，我带着兴奋的哭腔说：“外婆，校长同意让我上学了，而且费用全免！”外婆回答得不响亮但是坚定不移：“只要你能上学，阿婆愿意付出一切！”就这样，外婆每天承担接送我上下学的重任。

在我上学的那段日子里，外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餐，然后帮忙我穿衣、洗漱，外婆会为我佩戴红领巾，把书包挎在自己的背上，再和我一同出门。下大雨的时候，路上泥泞不堪，母亲开车把我们送到校门口，外婆将我送进教室，为我擦汗、放好书包，帮我把桌椅的間距调整好之后才回家……

外婆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我现在一想起你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我就打心底高兴，这么多年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愿望已经实现了！现在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到更远的地方去进行文学方面的深造！阿婆年纪大了不能陪你去，但是我会在家等你！叶子也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将来也会有出息，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那一年，在出版合同签订仪式上，外婆高兴地从椅子上“噌”地站起来，带着哽咽而又沙哑的声音对所有人说：“竹子当年求学受挫的时候我流泪，如今有老师指导创作了，准备出版作品了，我还是流泪。但我想，现在这泪水是幸福的泪水。当年我一直希望竹子能够到学校读书，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有自己的校园生活，但是最后发现这条路对于竹子来说太过于艰难。后来我又想通过同乡的帮助寻找到竹子的文学导师，可是我能力有限。如今，真的觉得缘分是那样令我感动。竹子原本没有老师，一旦有了老师便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太感谢这一切了！我觉得我的一切付出都值得了，竹子有几位老师的培养，我们全家都放心了！”话音未落，在座的人纷纷对外婆真挚、朴素的感言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一天注定让我终生难忘。

如今，我已从孩童变成了青年，拥有了自己的文学导师，外婆已经老去，原先的黑发变得花白，却依旧是我一成不变的牵引。

我仿佛看到那个长大的孩子挽着满头银发老人的手臂，在阳光下，一路欢笑，带着希望远行……

责任编辑   韦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