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狼的狗
2021-01-04敏奇才
敏奇才
村子里有人站在村街上指手画脚夸大话的时候,往往也会有人站出来,指着他的鼻梁笑着说:“你就不是咬狼的狗!”
咬狼的狗,成了现实生活中对一个人能力的有力评判。
然而,在我小的时候,赛里木阿爷养的一条狗,确实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咬狼的狗。
赛里木阿爷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只要猎物碰到赛里木阿爷,基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他每天清晨出去傍晚归来,亮油的土枪管上总是挑着野兔、野鸡之类的野生。在赛里木阿爷五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倒在他枪口下的野兔、野鸡、野狐、猞猁、土豹子等野生都围在他身边,咬他、啄他、撕他、吃他,极其恐怖。
做完噩梦的那个清晨,赛里木阿爷浑身汗津津地挪下炕洗了大净,做了讨白(忏悔),砸了他那杆摸了几十年的土枪,发誓终生收手,不再动野生的一根毫毛。
赛里木阿爷在各个山场浪惯了,管不住自己的脚,时常背个小背篼,满山浪着拾粪。那几年,赛里木阿爷家的门洞里堆着很大一堆干牛粪。因而他家从不缺烧火、烧炕的燃料。
赛里木阿爷歇了手,野生就慢慢地活泛了起来。酸刺林里有了野兔、野鸡;红崖坡还来了猞猁、土豹子;河滩的柳梢子里钻了狗吠般的狍鹿,让一些人眼馋了。
农闲时,有手痒的年轻人偷偷拿了老人们藏在草房里的土枪,问赛里木阿爷哪里有野生,赛里木阿爷胡子一奓,眼一瞪,狠狠地回上一句:“不知道。”
年轻人憋了一肚子气,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地走了。可不管年轻人走到哪儿,赛里木阿爷都远远地跟着,还不时地吼几声野野的羞人的洮州花儿。
年轻人们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这个老东西骚扰得啥也做不成。”随之回家,在草房里藏了土枪,不再生打猎的念头。
赛里木阿爷依旧背着小背篼上山,转悠,浪来浪去,来兴致的时候,来几段思忆年轻岁月的花儿,把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了。
那年春天,花草绿生生地掩住脚面的时候,赛里木阿爷躺在大弯山的花草丛里,枕着虚晃晃的草毡,望着头顶那蓝净净的天,白生生的云;四周是那青翠翠的草,灿烂烂的花;四处随风飘扬的洮州花儿、歌谣,仿佛置身于灵魂的梦境中,让他心驰神往,乐此不疲。
身边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里你追我逐,翩翩起舞,采吮甜蜜的花蜜;知了和蚂蚱躲在草丛中的叶片下欢声歌唱;微风轻拂,一朵朵毛茸茸的蒲公英悠然飞旋,像一个个飘荡的降落伞飘向远方;钻天雀和山雀交响乐般的叫声刺激着花草的生长……
赛里木阿爷在大弯山上日日晃荡,拾粪,成了他白天必做的功课。那天午后,他在山坳里发现了一条饿得昏睡的狗娃。见之可怜,遂产生了恻隐之心,决定抱回家养着。
赛里木阿爷刚想伸手抱起狗娃时,小狗娃忽地睁开了眼,惊恐地盯着赛里木阿爷的眼睛,拼命挣扎,四只脚乱抓,扒住草地猛然翻身,爬起来,迅速地跑了几步,回转身四只脚撑地,龇牙咧嘴低吼着,一脸的凶相。赛里木阿爷用左手的棉衣袖口盖住右手,衬着厚厚的衣袖,伸向狗娃的脖子。
狗娃梗着脖子,踉踉跄跄地后退着,避让着。赛里木阿爷躬着腰,目光狠狠地盯着,撵着,步步紧逼。狗娃后退着,低吼着。赛里木阿爷紧逼着,乘它不备,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它的脖子。用的劲猛了,一下子按得狗娃伸长了舌头,翻起了白眼,没有了声息。赛里木阿爷刚松了点劲,狗娃就张大嘴,四只脚乱蹬,拼命喘气挣扎。
“狗娃也成精了!”赛里木阿爷按住狗娃的脖子松不开手。
狗娃被按了半天,没有了脾气,乖乖地趴在地上弹挣不动了。
“不弹挣了就回家。”赛里木阿爷顺势抓着狗娃脖子的皮肉,把它提了起来。狗娃又龇牙咧嘴的,呜呜地唬着人,四只脚乱蹬。赛里木阿爷倒掉小背篼里拾的干牛粪,把狗娃丢在了里面。
“饿得没有多大劲了,还蹬。”赛里木阿爷说话的当儿用右手一甩小背篼系,小背篼就顺顺当当地挎在了右肩上。狗娃还在小背篼里弹挣着四只脚。赛里木阿爷就在背上不停地晃着小背篼,一会儿,狗娃就安静了。
“哎!老婆子!”赛里木阿爷脚刚踏进大门,就扯开嗓子喊老伴,“准备点生肉,切碎一点,我拾了条狗娃。”
赛里木阿爷肩上刚卸下小背篼,狗娃就又龇牙咧嘴地蹬开了。“看来不把你拴住,你是不会老实的。”赛里木阿爷从墙上拿下以前拴狗的细铁链和狗项圈,把狗娃拴了起来。
狗娃身上拴了铁链,就变得更不老实了。
狗娃梗着脖子翻着滚,想挣脱拴它的铁链。它不屈不挠地拖着铁链,在院子里擦来擦去,坚实的院子地面像被连枷拍了似的,弄得土弥浪沧的,也把院里觅食的鸡吓得东躲西藏、惊叫不已。
狗娃弹挣了一天,就乖巧了许多。
晚上,赛里木阿爺挤了羊奶,灌在奶瓶里给狗娃嘬吮。狗娃并不急于吃奶,先是试探着嘬上一口,吐出奶嘴就不嘬了。赛里木阿爷捏开它的嘴,把奶嘴硬塞进它僵直的嘴里,它嘬一下,又吐出奶嘴。赛里木阿爷往复几次,它才叼住奶嘴大口嘬吮起来,最后是猛嘬猛喝,一顿贪婪的狂饮。
狗娃经赛里木阿爷护养了几日,恢复了元气,有了精神,放开拴着的铁链,就追着院里的鸡死缠着要下口,就是几个月大的羊羔子也弹挣着追上了下死口呢。
赛里木阿爷笑着对老伴说:“这条狗像狼呢,凶得很,见鸡咬鸡,见羊逮羊,不是个善茬子。”
“趁早扔了,我看着心里害怕得很!你看,它追鸡撵羊的时候那个狠劲,不像是狗,像是狼呢。”老伴忧心忡忡地盯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狗娃,叮嘱赛里木阿爷。
“甭害怕,狗养恋了就不咬家禽家畜了。这是追鸡撵羊的耍呢。”赛里木阿爷很是自信。
“哼!还耍呢,那只白花母鸡的鸡爪被咬得血红流啦的。我怕是条野生,养不恋呢。”
“野生避生呢,见了人早跑了!”赛里木阿爷笑呵呵的。
“还避生呢,再不避生,这窝白花鸡就晒摆着断根了。”
赛里木阿爷不和老伴争犟,背上小背篼,握上粪叉,扭身出门走了。
院子里留下了鸡飞狗跳的扑打声,老伴对狗娃的呵斥声,棍棒的摔打声。
喂养的时日一久,赛里木阿爷就觉得老伴说得没错,这条狗娃不喜欢吃熟食,只有丢给它一块生羊肉或是鸡肉的时候,它才狼吞虎咽,好像饥不择食。
赛里木阿爷打了半辈子猎,是见过狼的,狼是不会摇尾的。可这条狗娃既像狼又像狗,而且还会摇尾。这就让赛里木阿爷不能确定它是狼是狗了。反正它现在还小,对人造不成啥伤害,往后看它长成狼嘛狗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养着。
喂养的时日一久,这条狗娃慢慢地对赛里木阿爷有了依恋,跟前跟后的。
狗娃跟赛里木阿爷恋了,但时不时地从它的眼睛里透出两道骇人的蓝幽幽的光。赛里木阿爷心想,这狗娃有训练成猎狗的好身板和凶劲呢。
赛里木阿爷给狗娃取名叫赛虎。这个名字听着大气、壮实,包含了它长大后成为一条好猎狗的期望。他到大弯山放羊或是晃悠拾粪的时候,带上狗娃,赛虎赛虎地叫着,俨然把狗娃当成了他出门的伴儿。
赛虎叫惯了,它就应答着,还时不时地像小狼般发出嗷嗷的长长的嗥叫。
赛虎一天天长大,好猎狗的灵敏和矫健也一点点地显露着。
夏天一晃就到了,赛虎也长得雄壮无比。它越来越像一条狼,不知不觉有了狼的狡黠和智慧,也有了狼的顽强不屈。
坦坦荡荡的大弯山,翠绿尽覆,绿得人心荡漾。
盛夏,大弯山绿茵茵的草丛里开满了各样的花儿。那白的如雪,粉的像霞,红的似火,黄的胜金,整个大弯山变得五彩缤纷,惹得蝴蝶、蜜蜂在百花丛中狂歌乱舞。晨风荡起,驱赶着浓浓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升起,掀起了连连碧波;晚风轻拂,百花盛艳,沐浴着霞光,放眼四望,如同色彩缤纷的云雾,草天一色。这时候爬在绒绒的草地上,各样的花草都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云蒸霞蔚的大弯山熏陶在芬芳香溢的气息里。赛虎跟了赛里木阿爷躺着,不时翻身去追一只落地的钻天雀或是一只走错道的野兔,在粉嘟嘟的狼毒花和血红的羊泡花中时隐时现。
“赛虎有狼性呢。”赛里木阿爷望着赛虎自言自语。
赛虎的确表现出了一种天然的狼性。其他狗娃还在花草丛中懵懵懂懂追逐逗耍蝴蝶、蜜蜂的时候,它是闲不住的,灵敏地嗅闻出山湾里兔子、野鸡和黄鼠的踪迹,自我训练捕猎的能力。赛虎捕猎最多的是黄鼠。
盛夏,赛虎长得圆嘟嘟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恶狠狠的捕食的狼相。
下午的大弯山,微风轻拂。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金黄色的各样野花在炎阳下随风乱颤。呆萌萌的黄鼠,在花草丛中探出脑袋,瞅着花色鲜艳的世界,想起了一桩并不遥远的爱情故事,惬意地眯了眼,沉浸在一段鲜活的记忆里。爱情总是美好的,黄鼠的爱情也不例外,它轻松地躺在草丛里,思忆着,咧了嘴笑着。得意忘形的笑声像道电波,哗地传透了花草的遮挡,传到了赛虎的耳朵里。赛虎一个激灵,嗖地窜起身,闪电般划向黄鼠。
黄鼠在睡梦中瞬间结束了那段永恒的美好记忆。
赛虎和黄鼠在草丛里咬缠着,打着滚儿。黄鼠绝望的吱吱声和赛虎兴奋的哮唬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山野片刻的宁静。
赛里木阿爷远远地望着,心悬在了嗓子眼里怦怦地跳着。他怕黄鼠咬伤赛虎。可赛虎那招致命的一咬锁喉,让黄鼠没有丝毫的反抗办法,咬缠着打斗了一会,黄鼠的气力就弱了下去。黄鼠很快窒息了,可赛虎仍咬着不松口。直到黄鼠软成了一摊肉泥,赛虎才松开口,用前脚扒了扒黄鼠,围着黄鼠转圈,瞅着在哪儿可以下口,再撕扯着开吃。
吃了黄鼠的赛虎,浑身油漉漉的像涂了油似的,毛色发亮,神气十足。
吃饱了的赛虎就躺在草丛里睡大觉,身边有只兔子掠过的时候,它竟然无动于衷,毫无兴趣。俗说话鹰饱不抓兔,赛虎也一样,吃饱肚子的时候,大脑里就没有捕猎的强烈欲望,只剩下享受自然的惬意和快活。
茁壮成长的赛虎每天在草场上捕黄鼠,追兔子,逮野鸡和嘎拉鸡。夏风带着一股股热浪吹来,草儿翩翩起舞,此起彼伏。
赛虎眼疾如光,掠过草尖,跟着野兔的身影,窜跃而起,像道闪电直追而去。野兔停歇的瞬间,发现了赛虎的偷袭。于是大弯山空寂的山野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狗兔追逐。
赛里木阿爷看着兔子顺着山梁直直地划过去,赛虎紧追不舍。赛虎迫近野兔,张口欲叼时,野兔突地蹬住,灵敏地掉头,从赛虎嘴边一闪而过,像舞蹈演员华丽的转身,一个闪晃让赛虎刹不及脚,等它回转身,野兔早已腾跃过了一个不大的土丘。赛虎毫不犹豫追逐而去。命悬一线,追捕、逃亡,往复循环。赛里木阿爷看得惊心动魄,心如鼓擂。
到嘴的野兔把赛虎闪晃了几次,赛虎想到了迂回战术。可任何戰术都是在实战中总结而来的。稚嫩的赛虎初次出猎,虽然生猛也拼尽了气力,但还是缺乏实战的火候和经验,缺乏作为猎狗的基本素养和机智。唯一不缺的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野兔的几次晃闪,最后让赛虎失去了追捕的方向,野兔得以逃脱。显然,这是一只历经百战凭机智和灵敏存活下来的野兔。在赛虎失望悲观至极之时,也许,野兔躲在一丛草棵里抚膺歇缓快要蹦出胸膛的心脏,感慨此生颇多的灾与难,在天敌追捕中逃生,险象环生,暗自落泪。
因为村里的一场狼狗大战,赛虎最终知道自己是一匹失去母爱的公狼。赛里木阿爷也明白赛虎身上的狼性是与生俱来的。
狼狗大战激活了赛虎生有的狼性,让赛里木阿爷最终放赛虎回归了山林。
那年秋末,几匹狼在一天月高风清的夜晚突袭了奴亥家的羊圈,咂了八口羊的血。狼群吮血之后,在大弯山的山梁上长嗥不已。赛虎听到狼群的长嗥后焦躁不安,三番五次欲翻墙而出。站在院子里对着那群狼发出了长长的嗥叫。
“院子里狼叫呢!”赛里木阿爷在睡梦里被老伴摇醒过来,老伴忧心地对赛里木阿爷说道。
赛里木阿爷侧耳听了一会,透过玻璃窗向外看了一眼,对老伴笑着说:“是赛虎学狼嗥叫呢。”
老伴忧心忡忡地在黑暗中看着赛里木阿爷说:“我不信,赛虎学狼叫?我看赛虎原本就是一匹狼。”
“赛虎是狗也是狼。”赛里木阿爷在黑暗中大笑不已。
山上狼群的嗥叫此起彼伏。
赛虎的嗥叫也翻过院墙穿透了空气,回荡在村子上空。
赛虎的狼性被彻底唤醒了。
“赛虎不是狗,是狼,该放回山林了!”赛里木阿爷坐在炕上,没有拉灯,在黑暗里自言自语。
赛虎毛骨悚然的嗥叫声,让全村子的人一晚上都没有睡安稳。
赛里木阿爷知道,赛虎再不能在家里待下去了。
天傍亮时,赛里木阿爷下炕拿了铁链,把赛虎拴在了檐柱上,免得它出门吓着村里人。
吃早饭时,赛里木阿爷对老伴说:“赛虎再不能在家里待下去了,如果待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狼性大发,会咬伤村里的牛羊,也有伤人的可能。”
“放狼归山,它能走吗?”
“我今早引上它上北山,把它放归到有狼迹的地方,它有了联手有了伴,也许就能回归狼族了。”
狼族都在北山一带活动。那里山场辽阔,有草原,高山草甸,灌木林,混叶林,人迹罕至,各种野生自古在那个区域里繁衍生息,始终保持着自然生态的平衡。夏秋季节,各种草结籽的时候,牧人们就赶着牛羊来到夏牧场,在那里坐场子,让牛羊上膘。牛群里偶尔会混上一两头野牦牛,相混多日,相安无事。如果牧人运气好的话,野牦牛会在那个夏秋时节改良他家牦牛的畜种。狍鹿、黄羊则成群地游荡,和羊混在一起吃草、休息,当牧人接近的时候,它们则离群而逃,像离弦的箭,一会便跑进云眼里,了无踪迹。狼族则三三两两地巡视它们固有的领地,偷袭老弱病残或是不守规矩而离群的馋羊。
赛里木阿爷吃饱喝足后,给赛虎喂了半只野兔,背上干粮,引上它上了北山,寻觅狼族……
上了北山,赛里木阿爷先是打问坐场子的牧人,找他藏族“主人家”巴桑的夏牧场。赛里木阿爷打听巴桑时,那个牧人盯着赛虎,一脸的不屑,指着远方一处用石块砌成的低矮的房子,默不作声地挥着手中的羊鞭慢慢地走远了。赛里木阿爷好几年没有和巴桑见面了,有点激动,也有点急切。巴桑家那低矮的土房子看着不远,可走起来却一时半会走不到跟前。赛里木阿爷上大弯山如履平地,但在这里由于空气稀薄,烟瘴太重,走起来就气喘吁吁,很是困难。
巴桑家门前的围栏内,一个女人在石墙上贴牛粪粑粑,圆圆的牛粪饼子一排排地贴在石墙上,像一队队守护夏牧场的黑衣衛兵。
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忙碌的女人直起腰,转身朝赛里木阿爷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你好!巴桑在吗?”赛里木阿爷用藏语问道。
女人用手指着远处山洼里说,巴桑在那儿放牧呢。
赛里木阿爷让那个女人先忙,说自己去找巴桑。
女人说,要不你先歇会儿,喝口奶茶再去。
赛里木阿爷婉言谢绝了女人的邀请,带着赛虎朝巴桑放牧的洼地里走去。
巴桑见到赛里木阿爷很是吃惊,用粗糙的大手握住赛里木阿爷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巴桑!我是给我的赛虎寻娘家人来了。”赛里木阿爷指着赛虎开门见山地说道。
“赛虎?这像是一匹狼!”巴桑看着赛虎说。
“它就是一匹狼,我把它养大了,现在它应该回归狼族。”赛里木阿爷笑着对巴桑说。
“野生养不恋,就是养恋了有时候也会祸害人呢。”巴桑用眼角瞟了一眼赛虎,有点担心。
“赛虎跟了我几个月,从小喂养大,没有祸害过人,也没有祸害过家畜家禽啥的。本来我想把它训练成了一条猎狗,可它总归属于狼族,有狼性呢。让它回归狼族才是最好的归宿。”赛里木阿爷仍然笑着对巴桑说道。
“放它归山,以后不会偷袭羊群吧?”巴桑还是有点担心。
“它就是在羊群里长大的,与人和羊有感情呢。”赛里木阿爷向巴桑作着保证。
“好!那就让它回归狼族,我知道狼族的地盘。不过,一匹生狼突然进入狼族的领地,会不会引起狼族的反感呢?要是那样的话,狼族就会群起而攻击它,驱赶它。”巴桑有点担心赛虎在狼族中的处境。
“没事,狼族是群聚动物,不会驱赶自己的同类。”赛里木阿爷对赛虎融入狼族有十足的信心。
巴桑笑着没有作声,引着赛里阿爷和赛虎朝狼族的领地走去。巴桑学着狼长嗥了几声,不远处也传来了狼族的长嗥声。赛虎马上来了精神,竖起耳朵静听。那是一种狼族的回应和问候。
赛里木阿爷解开拴在赛虎脖子上的铁链,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它的头,推着它,让它朝狼族长嗥的地方跑去。
赛虎走了几步,回转身,朝赛里木阿爷望了一会儿又跑回来,用头蹭着赛里木阿爷的腿,不愿离去。
赛里木阿爷狠下心转过身,呵斥赛虎,让它离开。
赛虎向前跑了几步,回转身望了一会儿,又往前慢慢地走了几步,回转身又望着赛里木阿爷。赛里木阿爷挥着手,回转身不看赛虎。
赛虎边走边回望,慢慢地离开了赛里木阿爷的视野。
赛虎终于回归了狼族。
赛虎走了,赛里木阿爷的心像被鹰掏了似的,瞬间变得空荡荡的。毕竟自己和赛虎相处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处出了感情,相互有了依恋。
“走了,走了,我的赛虎走了!”赛里木阿爷回来的路上不停地喃喃自语,像个疯子说疯话似的,惹得擦身而过的行人驻足观看,又一笑了之。
没有赛虎的日子,显然单调了许多,背着小背篼扛着粪叉的赛里木阿爷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兴致和气势。人们再也听不到赛里木阿爷歌喉雄浑的洮州花儿了。
奴亥家阿爷笑着对赛里木阿爷说:“野生记情呢,说不定哪天赛虎想你了,记起你了,会悄悄地回来看你呢。”
“但愿赛虎能记住大半年的养育情分,甭回来祸害人。”赛里木阿爷很是忧心赛虎的处境。
“你放心,赛虎就是祸害别人也不会祸害你。有灵性的野生都有记忆呢。再说赛虎都养恋了,知道与人为善。”奴亥家阿爷望着远方说得很轻松。
“但愿如此。”赛里木阿爷拍了拍身上的土,神色暗暗地丢下奴亥家阿爷走了。
赛里木阿爷虽然天天上大弯山,心里渴望着能见上赛虎一面,但是从未见过赛虎的踪影。
日子一晃过去了几个月。
草枯了,冬天来了,满世界冰天雪地的。奴亥家阿爷的羊群在雪缝里拣着草粒,空着肚子在大弯山转上一圈,然后跑回家围着草垛吃干硬的枯草。
那年冬天天气极坏,一场雪还没有化尽,就又落一场厚雪,掩住了大地。奴亥家阿爷的羊群照样每天出去,在大弯山转悠上一圈子。照奴亥家阿爷的话说是让羊出去散散心。可是这个散心,让羊群遭到了七匹饿狼的袭击。
据目击者说,前几日就有狼族的侦察兵在大弯山一带侦察地形,做奇袭羊群的准备。狼是动物界中最有智慧的,它们在袭击猎物的时候,往往利用气候、地形展开集团式进攻。进攻中讲究协作精神,分工明确,最终取得成功。
目击者说,七匹饿狼呼啸而出袭击羊群的时候,遭到了另外一匹狼的阻击。
七匹饿狼团结一致,疯狂地轮番进攻。遭到群狼进攻的羊群被迫进了一处洼地,贴着一处山崖,没有了退路,任由恶狼瞅准老弱病残,一只只叼出羊群,晒摆在雪地里,殷红的血迹洒在雪上像盛艳的梅花,鲜活地绽放在凄凉的世界里,耀眼、心悸。
一声声长长的狼嗥从山梁上传来。完了,头狼在召唤狼族,奴亥家的羊算是玩完了。目击者自言自语。
那匹狼长嗥着,直奔羊群,很多羊吓得直打颤。围攻羊群的狼停止了进攻,转身望着长奔而来的那匹狼,莫名其妙。原来长嗥着直奔羊群的那匹狼和进攻羊群的那七匹狼不是一伙的。目击者说。
那匹狼突奔而来,身后卷起的風雪像两把利刃,砍向被风吹硬的坚实雪原。
那七匹狼昂首张开嘴齐声嗥叫,摆兵布阵,龇牙咧嘴地做出了防守和决斗的架势。
后来的狼与进攻羊群的狼进行了一场生死大战。
那匹狼像二郎神的神兽哮天犬,插入那七匹狼的包围圈,没有怯场,没有犹豫,灵活自如地进攻,还是进攻,丝毫不给那七匹狼反攻的机会。大弯山上狼烟突起,眼看马上成为狼食的羊羔摆脱了受死的困境。被撕扯下来的几缕狼毫,在雪地上轻飘飘地随风荡漾。还有一只血迹斑斑的狼耳,毛茸茸的横在狼迹杂乱的雪地上。
雪野里腾起的雪浪遮住了一匹独狼与七匹群狼的绞杀。
最终那七匹狼战败,一同退出了战斗,那匹独狼伤痕累累地撑了后腿蹲坐在一处高地上,望着羊道,守护着羊群长嗥。
目击者说,那匹打败了群狼守护了羊群的独狼,就是赛里木阿爷养大的赛虎。
他说,咬狼的狗还真不是狗。
赛虎护了羊群,打败了咬羊的群狼,彻底得罪了狼族,怕是回不到狼族那儿了。
自那以后,奴亥家的羊群再也没有受到过狼的袭击,大弯山再也没有出现过狼踪。
赛虎是回归了狼族,还是孤独终生,谁也不知道。只是赛里木阿爷时常想它,念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