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员与小说家
2021-01-04房伟
房伟
我骑着电瓶车,路过市中心的美好广场。美好广场很大,很美好,最显眼的建筑是塔尖般的黑色大楼。它闪着光,即便下雨,大楼也不知从何处折射出异样黑光。它看起来像外星飞船,或锥形体的光。他们说,设计这座大楼时,参考了建筑大师贝聿铭在巴黎建造玻璃金字塔的神奇构思。
这是城市的“梦幻”所在。我每次骑到这里,都忍不住停下看一眼,深深呼吸一口气。我被它震撼到了。我的幻觉中,这座大楼漂浮在半空中,漂浮在宇宙的神秘角落,永远在我触手可及又不可能到达的空间。
同行们对我这个“发呆”的家伙,表示惊诧。他们风驰电掣,风风火火。有的年轻人,在电瓶车摆上小音箱,伴着欢快音乐,或把手机别在腰上播放着喜马拉雅有声小说,在大街小巷飞速穿梭,如闪电,如泥鳅,更像城市肠子里的“细菌”。他们俏皮的防晒蓝纱衣,既不遮挡公司的标志性上衣,也能显出他们与众不同的潇洒。
我不像“外卖小子”,也不是闪电或泥鳅。我更像梦游的“傻细菌”。他们不晓得我的感受。就在那座黑亮的大楼,有我在江都唯一的知心朋友。
两年前,我从山东老家来到这里。我读过师范学校,毕业后在镇中学教书,和领导闹得不愉快。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镇中学撤销,合并进县一中。我的名字不在教师岗位聘任名单上,领导让我当保安,或买断工龄自谋职业。我那时年轻气盛,辞职后搞起小商品批发。混了十几年,赔得干不下去,想出去讨点活路。孩子读高中,老婆帮工厂做饭,也没几个钱。我转来转去,在老乡引荐下来这里送外卖。我不想送外卖。我四十多岁,身体也不好。可我还能干什么?上工地,身体吃不消;做生意,听见这几个字就打怵,也没本钱;打个散工什么的,辛苦不说,也挣不到钱。
我应聘外卖员,担心人家嫌弃我年龄大。老乡帮我染了发,刮了胡子,还在老家医院办了一张假健康证明。当年办一代身份证,由于疏忽,我的实际年龄比身份证上写的年龄大三岁,不认真看能糊弄过去。人家都说,江南经济发达,有钱人多,这里是省会,点单的人多。我有个小梦想,儿子高中毕业后,考这里的大学,将来能当个大城市的居民。
我是个“慢人”,干活儿慢,吃东西也慢,老婆说我前世是“乌龟头”。我不适合外卖这个行业。有啥办法?我有重听和神经性耳聋。我不敢说,偷偷吃点药,凡事慢慢来。慢慢地取,慢慢地送,挣得少点,不出问题就好。我买了辆二手电瓶车,这辆车有点年头了,踏板都磨秃了,速度提不上去,浑身打颤,像我咳嗽时的样子。同行笑我说,这是“老龟”骑“小龟车”。客户心急,要骂人,单子送少了,平台要扣钱,我只能苦笑着承受。我的想法很简单,咬牙挺住,撑住这几年,无论如何,撑到儿子上大学。
我和小刘送单到黑色大楼。我在十七层,他在十九层。送完汇合,他比我早下来。小刘来自广西,十七岁,矮矮瘦瘦,嘻嘻哈哈,懂得照顾人。我们都住西郊状元巷的破旧出租屋。他可怜我这个大叔,房租替我多担了些。有时晚上回去,我困乏得不行,他会给我做饭。我们平时开开玩笑,相处融洽。小刘看我气喘吁吁,把车支好,摘掉头盔,扶着尖下巴,笑着说,建民大叔,你真是个老龟!照你这么送,又要被扣钱啦。
“老龟”是我的绰号。我讪笑着回应,说,碰到了一个朋友,聊了几句。
小刘撇着嘴,说,吹牛吧,大楼里有你的朋友?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我们很快分道扬镳。小刘毕竟年轻,没上过高中。我是老牌师范学校中文系毕业的大专生,文化人的事他不懂。尽管那所师范学校如今也撤销了。黑色大楼十七层是家报社,我“最好的朋友”,小说家宇文无量先生就在那里工作。他和我同年,是报社的部门主任。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彼此惺惺相惜。
我们都是城市的“观察者”。我每天骑着车,在世界的肠子里游动,清楚這个城市肉身的真相。哪里腐烂了,哪里还健康,哪个隐秘角落肮脏无比,哪块土地外表辉煌,实际衰败。宇文先生是这个世界的精神观察家。他有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还写了很多晦涩的小说。有的我能读懂,有的我读后稀里糊涂。但我相信,宇文先生是一个文字的魔法师。
也许有一天,他真能改变这世界……
我和宇文先生的交往,是去年夏天开始,那是我刚来这里发生的事。
我有些害怕黑色大楼。不是因为它的模样,也不是里面衣着光鲜的男女,而是门口看门的保安。那是个白胖的家伙,每次我送外卖,都被他盘问半天,搞得耽误时间。我后来发现,他只针对我。其他外卖员进进出出,他问也不问。每次他都嘟嘟哝哝地骂我“乡巴佬”,难道因为我浓重的鲁南口音?他和鲁南人有仇?只要我进来,肯定被他刁难。有一回,我被他训了半天,给十三层的一位小姐送的麻辣烫都凉了。那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孩,毫不犹豫地给了我差评并退了单,公司让我承担损失。
我垂头丧气地下楼,又被保安截住奚落了一顿。我真想狠狠和他打一架,可我不敢。我蹲在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哭泣,鼻涕滴落在地板上,一群人围着我指指点点。大楼外下着小雨,雨点像白亮的小刀扎在我的心脏上,却没有血。
不要看不起乡下人。
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我抬头看去,是一位穿着体面的先生,五短身材,胖胖身躯,头发稀疏,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他用黑色公文包的左角指着保安,清晰地说,你要向送外卖的朋友道歉,没有人可以蔑视他人的尊严。
他讲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好像那些字是坚硬的黑石块,蹦蹦跳跳地砸在地上。保安的脸红了,说起江都土话,夹三夹四听不清。保安是本地人,看不起“外省穷人”。先生不管这些,威胁要叫主管,保安终于认怂,红着脸向我道歉。
我的眼泪止不住了,不是因为保安道歉,而是那位先生叫我“送外卖的朋友”,多么温暖的称呼!我来这里几个月,第一次听到体面人这样称呼我。
他热情地招呼我在咖啡厅坐坐,我惴惴不安,他和我说鲁南家乡话,并介绍说,自己叫宇文无量。他是兰陵人,离我老家不是很远。我放下戒备,吃了点东西。我饿坏了,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的经历。
宇文先生认真倾听,目光充满同情。我告一段落,他才叹息着,摇着头连声说“不容易”。他告诉我,他在这城市十几年了,今后有困难可以找他,也可以过来聊天和打牌,他喜欢打牌,特别是江都流行的“掼蛋”。我羞涩地说,我只会山东的“够级”,不会“掼蛋”,他连声说,没关系,聊聊就好。
他加了我的微信,告诉我他的电话,我感激地点头。他想了想,又塞给我几瓶药,悄悄地问,老哥,耳朵不舒服?我说是。他又说,悠着点,单子少点没事。我这里有进口药,你按时吃,吃完了再和我要。我也有这毛病。
他冲我挤挤眼,挪步向黑色大楼走去。我的眼角湿润了,萍水相逢,我遇到了好人。大楼里人来人往,灯光闪烁。雨已停了,黑色大楼仿佛一个旋转的无底洞,将一个个人影吸进或吐出,成为闪着光的泡泡。宇文先生半秃的头顶,从后面看去也好似一个漂移的、油腻的光点,不断发出神秘的信号……
宇文无量住在阴阳营附近,离黑色大楼大约半小时的车程。他不会开车,也没车,上班就骑辆木兰。他有老婆和儿子,也在遥远的山东,很少听他提老婆,说起儿子却是满脸骄傲。他给我看过照片,那是一个清秀的大男孩。
为啥不让他们过来团聚?我问他。
宇文的目光有些忧郁,没有回答。他家里非常脏乱,一个茶杯脏得黏在桌上,拔都拔不出,连我这个老男人都看不下去。他不会做饭,不是在外面吃,就是点外卖。我告诉他,外卖不能吃,都是做好的料包,不晓得放了多长时间。宇文自嘲地说,我就是生活在垃圾堆里的男人,吃点垃圾也是正常,早死早托生。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悲观。他的工作不错,收入也好,却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他家里除了垃圾多,就是书多,文人都这样吧。这些书大部分和文学相关。他对藏书也不在乎,问我喜欢哪些就拿走,当是送我的礼物。他说他是个小说家,不是学者,不搞图书收藏,书就是让人看的。
你写过什么作品?我好奇地说,我没听过你的名字。
他眼睛发亮,滔滔不绝,介绍他的作品,我一篇也没读过。他的发表阵地都是不太出名的杂志,最起码,他在全国权威杂志没发表过作品。他讪笑着说,那是他们不识货。他气愤地说,中国文坛都是圈子,一个圈子互相吹捧,不在一个圈子的人,小说再好也要打入冷宫。
那你还继续写?我问道。
我是傻×,他的眼角湿润了,嗫嚅着说,没法子,就喜欢这个。
我读师范时也喜欢文学,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曾梦想当作家,可几次投稿失败后,我晓得自己不是那块材料。他最早也是师范学校毕业,后来又自学考试读了本科,来江南都市闯荡,这么多年下来,也扎下了根。
人和人不能比。都是师范生,我窝窝囊囊,沦落成外卖员,宇文无量迎难而上,不断奋斗,成了领导干部,还是小说家。
谈论文学,必要喝酒。酒是“梦之蓝”,下酒菜是外卖鸭脖、松花蛋、花生米,还有半只烧鹅。我们吃得不多,喝酒不少,能和文化人喝酒是我的造化。他聊报社里的漂亮女人,老总的隐私,刻薄地嘲讽老总几句。我提醒他,不能背后说领导,会被穿小鞋。他一笑了之。
小说家都喜欢虚构。他讲起文学,云山雾罩,听得我脑壳发胀。宇文的小说,我根本看不懂,或者说,那些玩意儿就不是小说:
我听到耳朵里的鹤唳、猿啼、马嘶、虎啸、狼嚎。它们使我分裂,不是单细胞自我繁殖时的分裂,而是众多细小的我在体内狼豕奔突,化身为那姿态优雅的鹤、在古木间敏捷翻腾的猿、桀骜不驯鬃毛披散的马、金黄色的嘴中嚼着玫瑰的老虎。
这是“意识流”吗?我动用可怜的记忆,终于想起了这个词。
我写的不是那些老套的东西,宇文盯着我,有点失望。
魔幻现实主义?《百年孤独》派的?我笨拙地说着,二十多年前,我讀过那本书,内容模糊了,就是感觉很神奇,很扯淡。
魔幻?他反感这个词,他说,那些东西过时了,我们在进入一个蜂巢似的有机体。是比《百年孤独》要魔幻百倍的匪夷所思的新现实。这是一个知识生产呈指数级增长的块茎结构,一个人可能真正获得主体性(自由)的个人时刻,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
你疯了吧?我担心地说,搞这些东西,太痛苦,好好当主任,争取当副主编,不是很好吗?有稳定工作,有房,升职加薪,还要怎样?我做梦都想像你一样哇!
我夸张激动的表情,吓到了宇文无量。他后退几步,苦笑了几声,说,哪有你想的那么好,装孙子,讨生活罢了。
我想让他放松点,给他推荐网络小说《凡人修仙传》。他瞪着我,脸涨得通红,先是悻悻,然后愤愤,许久叹着气说,风马牛不相及,我励志要做中国的萨拉马戈,通俗的文字最终会消失在风中,而我会不朽!
他的眼里全是狂热。我有啥资格给小说家推荐书?萨拉马戈是谁,我也不晓得。
我自觉地回到外卖员对“成功人士”的心态,对他恭敬起来。宇文无量也不好意思,赶紧向我道歉,说,胡说八道,别当真,还是喝酒吧。
我看到他额上的冷汗,劝他不要喝了。他放下酒杯,吃了两颗药,休息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我问他,你咋有这么个姓?兰陵人大多姓兰,我从未听到有姓宇文的。宇文戏谑地对我说,你挺认真,该来我们报社当校对。我的确不姓宇文,也不叫无量,我原来叫兰文亮,宇文无量是笔名。我和家里闹翻了,到派出所改了姓名。
为啥叫这个名字?我不解地问。
听着牛×吧,他呀,咂着嘴,乐呵呵地说,中国人喜欢对高大上的东西肃然起敬。
文人都爱装×。宇文无量这名字挺装,我听不懂的小说语言也是装。很多年前,我谈恋爱时,和老婆说起我不成功的文学创作,她也是这样说我的。
我奔波在城市的肠子里,渐渐麻木而适应,像一只细菌适应了肠道的生活。我居然能攒下钱,给家里寄去,老婆很高兴,儿子也是。但我还是慢,“老龟”何时也变不成“骏马”。小刘还是帮我,也取笑我。我接受他的帮助,对那些善意的嘲讽照单全收。我没和小刘讲宇文无量的事儿,这种事超出他这类人的理解范围。
送外卖的生活非常枯燥,我盼着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每到那天,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去宇文家里吃饭,聊天。宇文怕孤单,常找朋友聚会。他的朋友都是文人,有作家、诗人、出版社编辑、大学教师、电视台记者等。聚会时宇文必点红酒和蛋糕。他们在酒酣时朗诵诗,我有些自惭形秽,一个送外卖的,上不得台面。
宇文无量很体贴,介绍我时,说我是他要好的老乡。那些朋友没轻视我,有人讲,外卖员才能接触真实生活,不像作家都是憋在家里,瞎胡编。大家都笑,气氛融洽。
他们讲的东西,我不太懂,什么后现代主义诗学,量子文学裂变啥的。我只能面带微笑,似懂非懂地点头,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他们的一员。
宇文绝对是中心人物,所有人对他都尊重、关心,称他“天才作家”。他风趣幽默,嬉笑怒骂,一会儿贬低某当红作家,一会儿感慨时运不济。大家应和他,也打趣他,说他是个自恋的疯子。一个胖胖的大学教授崇拜宇文,高声喊着,宇文没夸大,他就是中国的萨拉马戈,中国下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宇文脱了上衣,露出肥乎乎的肉身,举着块蛋糕当奖牌。他喊所有女人“姑娘”,喊所有男人“兄弟”,大家被他搞得挺温暖。宇文向王女士表白,写诗送她。大家起哄,王女士羞红了脸。王女士在电视台工作,气质不错。宇文无量抹了把所剩不多的头发,深情地朗诵:王姑娘!自从认识你,我才意识到,我对人世间怀有极大深情!大家爆发出掌声和近乎悲鸣般的赞叹。宇文无量满脸通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又引起一片笑声……
他们不聊文学,不喝酒,通常就打“掼蛋”。四人一伙儿,疯狂开打。我不喜欢打牌,负责添茶倒水。文人打牌很疯狂,吱哇乱叫,又笑又骂。他们渐入佳境,也就不喝茶了。我闲着没事,在宇文家找书看,依稀记得,有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井上靖的《敦煌》。我偏爱老作家的作品,宇文推荐的小说家,我都不喜欢。
过了秋分,江都的风有些凉了。宇文家住在阴阳营的凤凰山庄。那是一个比较老的小区,没有电梯,小区绿化还好。宇文住三楼,我斜靠在窗前,贪婪地翻看小说。对面楼层的灯光也折射过来,楼下的路灯昏暗,照亮了潜伏在黑暗中的枇杷树和芭蕉树。黑黢黢的天幕,没有云,惨淡的月光,仿佛一股股流动的黄色字符,安静地浇灌着我。我喜欢读书,更喜欢小说,喜欢虚幻世界的悲欢离合。但我很多年不读书了,生活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只有在宇文的家,我才找到了当年热爱读书的感觉。那时我十八岁,刚考入师范,对世界充满热情。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我会成为江都的外卖员……
人们总说,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痛苦是漫长的。我的感受是,有时痛苦的光阴太过漫长,反而不觉得苦,可当一个更大的痛苦来临,你才发现,短暂的痛苦更让人无法忍受。我们外卖员,一怕不讲理的客户,二怕刁难人的保安和门卫,三怕交警抓罚,四怕骑行出问题。外卖员发生交通事故多,我们也不想开快。我跑不快,身体也不好,只能求稳。每天早上出门,我都要对着屋里的一尊白瓷观音像拜一拜。这是我在鸡鸣寺请来的,都说那里灵验,我不想观音菩萨保佑我发财,只要这一天稳稳当当,顺顺利利就行。
那天我出门走得急,忘记拜观音,心里不得劲,去清凉门外枫蓝公寓送单,果真出了事。那小区我常去,5号楼下不知被谁泼了水。天凉但没冷到结冰,水蒙在地上一层,又滑又腻。我没停稳车,摔了下来。客人的饭全洒了,我脸上的皮也蹭破了一块,车子撞瘪了一块。
有个好心人扶起我,要送我去医院。我没那么多钱,出租屋有创可贴,胡乱处理一下就好,就是车子麻烦,要去修理,耽误时间。我一瘸一拐地回家,路上给小刘发了微信语音。小刘让我早点休息,车先放在家里,他中午抽空回来帮我推出去修。
我浑身火辣辣的,好在都是皮肉伤。我躺在床上,电话响了,是宇文无量。我说,老兄,怎么这时想起我了?宇文语气低沉,很痛苦的感觉,说,建民大哥,来我家吧。我病了,今天你不要上工,来陪陪我,工钱我算给你。
我也浑身不舒服,可想到宇文平时的好,还是咬着牙,强撑着打了出租车去他家。宇文和我不是一类人,但我佩服他的才华。我把他当成在我在这城市真正的知己。他从不肯求人。他打电话给我,说明的确撑不住了。这就是我们这些孤身在外的老男人的宿命。平时别管多么热闹,一旦出了事,除了几个知心朋友,没人帮你。
我见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宇文。他脸色如白纸,手指颤抖,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我让他躺好,先喂他吃药,又烧了开水,煮了莲子银耳粥。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哼哼唧唧地说,领导本来许给他副主编的职位,如今却突然换了别人,他气不过,昨晚出去喝酒,早上爬不起来了。
我说,你要爱惜身体,必须戒酒,要学会做饭,多吃蔬菜。
宇文苦笑着说,我讨厌做饭,蔬菜有哇,不信你看床底。我翻出来,是一大堆八宝粥的空盒。那些东西含糖高,不适合宇文这种血糖和血脂高的人。我简直被他气乐了。
我打扫屋子,去楼下超市买菜,又焖了米饭。芹菜炒土豆丝清淡可口,西红柿炒鸡蛋富于营养,外加鸡汤补充身体能量。宇文无量问我脸上的伤。我淡淡地说,摔了一下。宇文吃了饭,又洗了澡,才缓过来,又开始耍贫嘴,说,建民,你要是田螺姑娘多好,我娶你做老婆。我没好气地说,仙女看到你这猪窝,也被吓跑啦。
我不了解宇文无量的私生活,只晓得他喜欢和女人耍贫嘴。我故意说,天才作家没情人呀。宇文拨打了一個电话,是售楼小姐,开始是她骚扰宇文。后来因为声音好听,宇文也骚扰她。售楼小姐姓陈,陈小姐说,如果答应买楼盘,就和他约会。宇文的确考虑换房。他告诉我,他和前妻的女儿在外地,他想让她大学毕业后来江都工作。你还有前妻?我对宇文复杂的情感生活表示惊诧。宇文对陈姑娘说,先约会,再买房。买房的事拖下,约会的事也就黄了。他对着电话说,陈姑娘,送你首诗,觉得好,就和我约会,好吗?他开始念诗:
那些残忍的海水呵
与秋天的晨曦一起涌入口腔
那时,有火焰中的马
将驮来斗大的星辰
多好的诗!我赞赏道。陈姑娘不这么想,她在电话里怒吼,宇文你这个混蛋,不买房也行,先在直播上送礼物!陈小姐开直播?我好奇地问。宇文耸耸肩,说,我给她出的主意,前段时间疫情紧张,楼盘生意清淡,她长得漂亮,不做直播太可惜。
你们至今还未见过?我说。
宇文尴尬地搓搓手,悲哀地说,好看的姑娘,都不喜欢诗了。这是文学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我们这个年纪,没钱,没颜值,没人理会啦。
我怼他一句,我可没那么多闲心,老婆孩子还操心不过来呢。说到老婆孩子,宇文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晓得怼到他的痛处,转移话题,说,你们这些作家,其实都活在虚幻的想象世界,我们外卖员才真得接触真实的社会呢。
可我会把你的故事写得精彩无比!宇文说到小说,来了精神,非要我讲故事。
宇文无量找来纸笔,说要做记录。他像个孩子想得到心爱的玩具。我讲起如何被校长陷害,起因不过是窥破了他和女老师的私情。我讲起做生意赔本的事。生意伙伴卷走所有钱和货,人间蒸发了。我连孩子学费都拿不出,总想自杀,琢磨着怎么死不痛。我讲起耳神经受损的事,那是在钢架车间干活留下的后遗症,钢架倒塌,我还砸断了两根肋骨……
那送外卖呢?宇文又问。
我讲到黑心的店老板,连厨房间都没有,就敢开外卖专送店。我讲到自己受到的种种刁难。我说起送外卖碰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自闭症的年轻女孩;疯狂撕打的夫妻;给自己点三十个生日蛋糕的单身男人;还有将外卖盒都收拾干净,写上名字,堆满房间的古怪老人……
这些都是失败和压抑的故事。我本不愿讲,那天不知怎么,就想和宇文说说。也许我只是想安慰他,人听到比自己倒霉的人和事,心情总会好一点。也许,我不过是想找个作家倾诉。我没有宇文那样的浪漫史,不过是蝼蚁般挣扎在底层的中年男人,只想让生活稍微好点,有点盼头,人间就值得了……
宇文听了我的讲述,脸色慢慢严肃起来,说,和你一比,我这些苦不算啥,人间不值得哇,这倒是很好的小说题目。在这个后现代蜂巢社会,大众的苦都被享乐主义表象掩盖了。
我说,你又拽我听不懂的了。宇文笑了笑,他也承认,写大家看不懂的小说,也能挣钱。现在稿费不低,一个长篇发出,也能弄十几万元。我羡慕地说,你太幸福了,能干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挣钱,我能活成你那样,这辈子也值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回忆那个时间片段。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宇文。天色近黄昏,我才离开宇文的家。秋天的黄昏格外浓烈,仿佛江南一带的黄酒,浓浓地从窗棱渗透进来,弥散在宇文坟墓般冷清的房屋,开始是书橱和大衣柜,接着是茶几和电视机,再后来包括我们也都慢慢地被这黄昏埋葬。窗外寂静极了,连楼下的鸟叫,小贩的叫卖声,街道上匆忙行驶的车辆的轰隆声,都像被掐住了喉咙,一股腐烂的死亡气息慢慢爬上了我们的额头。他坐在床上抽着烟,烟雾让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时隐时现,也让这黄昏的色泽变得更加晦暗,好似琥珀色糖浆。无论如何变化,我始终能记得宇文的那双鱼泡眼,它们发射着闪电般精芒,藏着无数的秘密……
时间过得真快,那次分别,我再没见到宇文。他被派到外地学习一个月,回来后又整天忙碌,没有时间聚会。我也是忙,老婆晓得我艰难,将儿子托付给父母,来这里照顾了我大半个月后又流着泪回去了。我和宇文约了几次都未成行。眼看到了冬天,江都格外寒冷,十一月份,路面有了薄薄的冰。刚进十二月,居然刮起鹅毛大雪。
中午刚吃过饭,突然接到电话,是位女士,声音听着低沉哀伤,也很陌生,她说自己是宇文无量的好友,售楼处的陈小姐。我想了想,才想起是宇文送过情诗的“陈姑娘”。她叫陈安妮。她说,宇文和她前不久终于见面。宇文说,建民是好友。于是,他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我。
安妮告诉我,宇文无量已于昨夜病逝于办公室。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安妮通知我,明天参加宇文的追悼会。我放下电话,许久没有回过神。窗外飘着雪,这是江都也少见的鹅毛大雪,雪花仿佛无数燃烧的白色的火,铺天盖地而来,一片,两片,无数片,埋葬了我的记忆。我打开窗,对着肃杀洁白的世界怒吼,没有回应,只有白色的火在无声坠落。大地合上眼睑,拒绝回应我。我回想和宇文交往的点点滴滴,泪水成串滑落。他对工作和创作太投入,我劝他调到清闲的部门,他总说,当了副主编再说吧,有了级别,也好调动。谁想到,他并未等到这一天。
我想到最后的那番谈话,人间不值得,大抵如此吧。
追悼会如期举行。我见到宇文现任妻子、前妻、儿子、陈姑娘,还有“王姑娘”“赵姑娘”“封姑娘”等。宇文父母年龄太大,没有出席。宇文安静地睡在花丛中,脸显得比平时要大,方方正正,有些暗紫色。他平时人缘好,朋友也多,那天来了不少人。女性朋友虽不能嫁给他或当他的情人,但都把他当成“男闺蜜”。朋友们肯定了他的创作。那位研究文学的程教授也来了,他沮丧地说,四十多岁这代作家,赶上文学好时代的尾巴,像宇文这样低学历,出身小城的青年,通过打拼,成为文化精英的例子,现在更难复制了。
我离开殡仪馆,踉踉跄跄地奔走在雪地上。雪停了,道路又硬又滑,必须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主干道打到出租车。我坐在路边花坛上,想好好地哭一场。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走了。我应该哭,可我哭不出来,只干呕了几下,最后跌倒在雪地上。
傻蛋,搞什么呢?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很熟悉。我环顾四周,寂静无人。
你不是刚去送我吗?我的腔調都听不出?声音有点戏谑。
我吓了一跳,居然是宇文的语气!白天见到了鬼?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耳朵痛得要命,我得了幻听症?我的耳朵一直有毛病,先是耳蜗神经受损,后来又有重听,听力下降。难道因为我过度悲伤,思念宇文所致?
别琢磨了,这就是机缘吧。宇文的声音又传来,我告诉过你,多重宇宙是存在的,人类在算法上的进步,已接近宇宙秘密的一角。我被卷入某个空间奇点的内爆,精神脱离了肉身,刚才你去送我,莫名其妙地接通了你的频道……
我害怕极了,找团了纸巾堵住耳朵,仓皇之间,终于打到出租车。半个多小时后,我坐在了房间里,惊魂未定,感到心脏“砰砰”乱跳。奇怪的声音不见了。我瞪大眼,看着墙上那个黑色圆石英钟。傍晚六点了。石英钟像一只邪恶的眼,嘲弄着我的神经质。我正盘算着明天去医院看病,那个该死的声音又响起了!
晚上好,老刘,想我了吗?
我跪地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说,宇文,我对你不薄,你要是寂寞,头七时候,我烧几个纸美女陪你,千万不要吓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死不得哇……
我祷告后,声音消失了。接下来几天,只要闲着,声音还会骚扰我。我买了个更大的观音像,还买了十字架、《古兰经》,就差去珈蓝寺求和尚解救了。可那神秘声音,还是跟着我。我不敢和别人说,特别是小刘。这事说出去没人信,我怕自己被当成精神病送到医院。我被折磨了几天,人瘦了一圈。我实在受不了,怒吼道,你到底想怎样?
建民,你晓得你为啥总是失败,又穷又苦吗?声音缓缓地说。
我愣住了,讷讷地说,我笨,命又不好。
因为你不懂得网络时代的游戏规则。这是一个知识与资本席卷一切的网络丛林时代,知识不仅体现在学历上,更体现在人们利用知识掌握规则的能力,也包括资本。
你又讲得这么深奥,我没好气地说。
简单说,你为啥送外卖拿钱少?除了身体素质和年龄因素,没有将知识转换为规则能力也是重要原因。宇文的声音说。
还有这么多说道?我很疑惑。
算法的精髓,就是知识对一切的微观操纵,想成为月收入过万的外卖员吗?
声音充满了诱惑。这诱惑的声音,仿佛只存在了零点几纳秒,又像是长久地回荡在我的脑丘,成为一种激荡的旋律。我的视野里的一些物体变重,另外一些物体迅速变轻。空气有了某种变化,是人类尚未能理解的某种神秘化学反应。我坐在东环三路马路沿上,看着无数男女像电子般极速穿梭,无数的光与暗影被分开,浮现出一张在梦中反复出现过的脸,宇文无量那张胖胖的可爱的笑脸。
小说家指导的外卖员,一定是最牛的!
那个诱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感到自己裂开了,变成了两个人。
没人能理解我的惶恐。四十多岁,突然发现,自己被颠覆了。我是外卖员,一个有文化的外卖员。我毕业于师范学校,有大专文凭,为啥要相信脑电波能脱离肉身,单独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耳朵里这类荒诞不经的事?我应该去看医生。
可我没有。身体内的“宇文”,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白天,我照常工作,我警告他不要打扰我,否则一拍两散。晚上,我躺在床上,化为脑波的“宇文”就和我聊天。他在女性方面的确比较失败。他也是官迷,太想当副主编,为此费尽心机。他还爱钱,炒股票,写电视剧本,都以失败告终……我拿这些事和宇文的朋友验证,都是真的。我不得不相信,那个声音就是真的“宇文无量”。他的肉身死了,他的精神还以这种方式存在。
人生寂寞,有个朋友难得。我渐渐适应了和宇文“共生”的生活。每天回来,都和他聊会儿。“宇文”说过,如果我允许他二十四小时以脑波形式和我对话,他就让我成功。
我不相信。转念一想,我都和“脑波”对话了,还有什么不相信?再说,我现在太苦,挣得钱太少,家里用度窘迫。
我咬牙答应了,突然,眼前似乎现出一行字:欢迎来到算法世界!
宇文的声音,认真而缓慢:“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刘建民了,你不再是失败的中年大叔,困境中挣扎的病人,不再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老公,你是算法中觉醒的游击战士。你的代号是π,或者说‘派’。”
“为何是圆周率?”我不理解地问。
“圆周率是无穷小数,这代表你的无限潜力。佛说,一花一叶一世界,恒河沙数,更有大千世界。你会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另一种可能。”
“你还是宇文吗?”我喃喃地说。
“你可以叫我宇文,也可以叫马克,来自英文matrix,数学矩阵的意思。我是一种脑波理性结构存在,叫这个名字最合适,以区别于宇文无量本人。”
“听着挺像搞传销的,我从前吃过亏,可不敢再干那些勾当了。”我说。
“严肃点!”“马克”(或者说宇文)有些恼怒,继续说……
按照“马克”的观点,我可通过算法成为送外卖能手。我表示怀疑。我的破电瓶车的平均时速只有二三十公里,小刘的摩托跑得快,他又年轻,手脚眼力比我敏捷,肯定比我挣得多。“马克”认为不能这么算,跑得快出事几率就大,年轻会粗枝大叶,不稳当,遭到投诉几率也增大。那种认为外卖跑得快,送得多,就能多挣钱的观点,不过是最低端的算法,会被平台不断试探出身体承受极限,变相透支体力。
关键是准确性和稳定性,“马克”分析道。
“马克”让我先从“知识积累”做起。按照他的统计,平台根据路途大数据算法,给我划定的送外卖范围大致在三十个社区。我首先要熟悉地图,熟悉每条道路路况,特别是所有近路和小路,我还要熟悉每条路红绿灯时长及不同时间段每条道路人流密度。我要熟悉每条街道旁重要建筑,以判断影响交通的因素,比如,中小学下课高峰期,菜市场早晚高峰期,5号路口因有高架桥下桥口,七点左右特别拥堵,建设路马路最宽,路况也最好。我还要熟悉每个社区有几个门,社区内部每栋楼层分布,甚至要细化到小区保安是否好打交道,哪些小区的客户较偏执,哪栋楼的电梯有故障……
其实,这些情况我们平时也留意,但我们太依赖高德地图或百度地图这些网络工具,对很多微观层面东西缺乏认识。我从没认真记录研究过,更没有将这些信息做成表格,进行数据分析。在“马克”的催促下,我用几天时间整理那份厚厚的资料,又用几天时间将它们背下。即便这样,有些情况我也来不及反应。“马克”说,还有我嘛,我当你的外挂,也相当于算法分析的外脑,准确提醒你各种注意事项,同样的身体素质,你会发现,你可以完成更多业绩……
我首先听从“马克”意见,狠心买了辆好电瓶车,不是要多拉风或速度多快,关键是稳定性、刹车性能和防护性有保障。然后,我开始“开外挂”的外卖生涯。接到订单,不用看高德地图或听平台指示,“马克”会马上帮我计算好最佳路径;遇到红灯,“马克”提前告知我,我准时刹车;遇到不好路况,他会提醒我绕行。当可以加速,他能帮我准时计算出加多大油门。他还让我准备两盒好烟,疏通保安和门卫的关系。他还会随时提醒我各种危险,比如湿滑的路面和突如其来的高空坠落物等。我沉下心,不再慌张,也不会慢慢吞吞,而是精准稳妥地送好每一单。令我惊讶的是,我当月的业绩,超过了这两年来所有单月成绩。三个月下来,我的业绩不断上升,心态越来越好,身体也锻炼得越来越好。直到某月,我的业绩居然跃居公司前三名,成了众多外卖员瞩目、月收入过万的“外卖王”。
公司表彰大会上,我领取金灿灿的奖杯,听着台下的掌声,看到无数双羡慕和祝福的眼睛。我幸福得眩晕了。白灿灿的灯光仿佛盛开在夏季的莲花,晃得我透不过气……
小刘非常惊讶。我从一个需要他照顾的老弱病残,逆袭成了“外卖王”,这让年轻气盛的小刘很不服气。他质问我为何有这么大的变化,我微笑着说,知识就是力量。小刘更加恼怒,认为我拿他开涮。他秘密跟踪我,试图发现我的秘密。我在“马克”提醒下,轻松甩掉了他。他又发狠提高送货速度,不料闯红灯一次,被交警罚款。后来,又撞了一个老太太,自己也摔断了腿。
我记得从前的情分,请假照顾他,却被他骂,说我假惺惺,想看他的笑话。
我不和他计较,给他做饭,洗衣服。憔悴的小刘揪住我的衣服,满眼都是血丝。他的眼瞪得吓人,嘶哑着嗓子,问,建民叔,到底是咋做到的,能教教我吗?
我心一软,“马克”的声音冷酷地响起,派,我们理解的事物,是小刘这种知识结构的人无法理解的,你不会要把我的秘密也和盘托出吧?你说了,他会信你吗?
我欲言又止,在小刘的哭声中,离开了他的房间。人是自私的,见得别人落难,见不得别人的好。我关上房门,呆呆地坐在床上。隔壁小刘的哭声,还时断时续地传来。他骂我,说我肯定是鬼附身了。我们的友谊完蛋了,这该死的算法。我揪着头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马克”叹息着说,外卖平台也依赖大数据算法,我们都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你和小刘的友谊,不过是底层民众的互助而已,根本抵抗不住嫉妒和财富的诱惑。
你这个魔鬼!你不是善良的宇文无量!我怒吼道。
“马克”识趣地闭上嘴,归于沉寂。他的声音的确是宇文无量的,但没有丝毫情感波动,永远是那么清晰、准确,不带一丝波澜。
春天来临,我连续两月夺得“外卖王”称号,公司还给我奖励了一台联想笔记本电脑。我用它和妻儿视频,也用它看新闻。我的变化越来越大,也谢顶了。寒碜的出租屋渐渐洋溢着异样的喜气。我每个月多给老婆寄四千元,电话那头全是惊喜,这让我的内心充盈着幸福。这幸福像蜜糖,蒙蔽了我的神志。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需要钱。我不需要任何人,只要有“马克”这个脑电波朋友就足够了。
春风是甜的。我早上出发,离开富华苑,经过清凉門大街,在苏果超市门口买上一份早餐,然后穿过经四路和纬八路,在植物园打个圈,经过美好广场,看着那个外星飞船般的神秘黑色大楼,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马克”会根据心情,给我播放各种舒服的音乐。我像一阵风,稳定而热情,带着温暖的威力;我像一团火,在繁忙的都市大地燃烧,从白天到夜晚,带着炽热的光芒;我更像大海,在人潮之中,在一条条山峰式的道路上奔波,等待着万千星辰滚滚而来……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轻声说,“马克”,谢谢你!
我们是关系最好的外卖员和小说家。我们已经不分彼此。
关键词:算法
什么是算法?我实在不明白。
“马克”嘲笑说,派呀,和我在一起这么久,还是没开窍!
“马克”说,算法指的是用系统描述解决问题的策略机制。它的特点是有穷性、输入项、输出项、确切性与可行性。自从有了互联网,世界就改变了。目前,人类的行为貌似受到工业时代甚至前现代规则的控制,比如,人际关系和权钱交易等,但实际新规则已显现,且日渐强大。人类的一切,都会被算法溶解。在信息控制下,资本积累不是层积式,而是内爆式,这背后是人类欲望的无限性。人类有多贪心,对时间和空间的占有欲有多强烈,算法就有多冷酷、无情和高效。算法让社会变成信息控制的、类似蜂巢网络组织的结构。厨师、编辑、教师、房产中介、出版商、出租车司机、销售商等,这些职业早晚被淘汰,包括你们外卖业!
那天好像很遥远,我说,小刘和我这些人都在送外卖,全国几百万人送外卖。公司把我们都开除了?凭啥?
不是开除,是用不着了。马克继续说,机器人可以替代人类外卖员,比你们更高效。互联网的超级大脑形式,可以在算法上以几何倍数增加效能,它可以代替大多数人类的工作。比如,互联网可将所有房源信息和顾客信息,形成立体多维对接方式,房产公司通过动态微操控,准确与客户对接,对客户而言,也能在第一时间了解最精确的房产信息。
网络购物不就是这样吗?通过精密算法,用最低价格垄断市场然后再提价。还有网约车,等到无人驾驶技术成熟,我们还需要喋喋不休的司机?我们有提前准备好的食品包,提供最快捷、便宜、好吃的中餐,还需要自诩继承传统的骄傲大厨?
关键词:虚拟部落化
“虚拟”我知道,“部落”我也明白,是原始社会生存组织,“虚拟部落”是啥?
这便是将来我们的生活组织模式。“马克”肯定地说。
我们变成原始人?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技术发展的极致就是极致的个人生活,人类失去共同体约束就可能重新变成原始人。当然,核战也是选项。人们不再对看似永恒的宏大概念保持敬意。社会即将量子化,走到一体化社会反面,出现新“聚落化”。人们像原始人那样,乞求一团温暖篝火,分享人生经验和故事。只不过,篝火和故事都变成虚拟化了。
我们将来不用出门?或者说,像原始人一样,分成几个部落?我说。
我们将虚拟化,被固定在互联网虚拟世界,丧失行动能力。外卖业也是促使人类丧失交往能力的杀手之一。人们越来越懒。未来等到外卖也被机器取代,人类将变成某种互联网附属生物。没有所谓“穷人”和“富人”的概念,人类和网络的关系,将是新的阶级构成。
人类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介入资本生产。比如直播业,也是一种“贪心算法”,用最快捷的方式达到目标。人类只能在镜头前,靠着各种表演,获取钱财和存在感。比如,嫖娼是违法的,但互联网聊天,以视听全方位刺激的延迟美学幻觉,或通过AI技术让脑部兴奋,甚至超过生理性刺激。人类对肉身占有欲下降,也标志着人类在原始欲望层面行动能力的降低。
人们不需要妻子和老公?孩子怎么办?我还是听不懂。
“马克”说,虚拟算法前,性欲的独立和虚拟化将导致家庭關系解体,家庭本身就是社会的再生产组织方式,社会生产不需要以性的解决与社会形态结合,看似牢固的家庭价值观念也就解体了,建议你看看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胡扯!我很气愤。我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我在江都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婆和儿子,否则,我绝对不会和“马克”在脑袋里扯淡。
关键词:文学
我和“马克”讨论最多的还是文学。
我并不喜欢宇文的作品。我更喜欢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长篇小说,现在的作品,真是没得意思,又琐碎,又无聊。相比而言,我倒觉得网络文学有些意思。
“马克”说,文学的消亡,在网络时代是不可逆的,但这慢慢弥散的过程,文学会转变成其他形式。现在的文学,其实可称为“幻觉性作品”,另一种是“真实性作品”。
就是写实文学吗?我问。
“马克”说,恰恰相反,现实主义文学是“幻觉文学”。所谓幻觉文学,就是制造这个时代的幻觉,好像我们还活在工业时代;“真实的文学”,则是揭露网络时代的生存真相。
“马克”说,知识不再是启蒙力量,而代表一种权力,在于时间和空间的微观操控能力。在工业时代,知识和信仰相联系,也与文学功能相联。如今,我们不再需要文学提供信仰,文学的娱乐功能不如网络和影视,它只能变成某种传播形式的附庸。未来社会,纸张也会被淘汰,与之相伴相生的古典文学与现当代文学,也会逐渐弥散。
那你还写什么小说?我说。
“马克”说,我只是宇文的精神体。他的小说是反映算法世界和量子化生存网络的现实主义文学,也可以说是未来小说。他在语言、结构、意识上拆解工业主义稳定的审美幻觉。让我告诉你,现在的网络蜂巢社会,到底是怎样存在的……
无数个黑夜,我和“马克”讨论着,昏沉沉地睡去。繁华而孤独的城市,我成了“外卖王”,我还有好朋友随时聊天。对我这样一个异乡来的外卖员,还能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时间过得飞快,我在“马克”的指点下购买股票,又发了笔小财。我不解地问“马克”,为何宇文挣不到钱,我却能挣钱?“马克”说,宇文很理性,也很感性,他的感性成就了他,也害了他。我开始憧憬着,过几年在江都买房,再要把老婆孩子接来,过上大城市的生活。
我和“马克”共用大脑的时间越长,就变得越来越疲倦、慵懒。我嗜睡,晚上回家后八点多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才醒。“马克”说,没关系,我可以沉睡,他可以替代我跑外卖、炒股票,等我醒来,再干自己的事。我欣然同意,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一切都喜欢听“马克”的,甚至无法反抗他的意志。
某天早上,我去卫生间刷牙,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胖胖的圆脸,半秃的头,鼓出的金鱼眼。我长得越来越像宇文了!我捂着嘴,明明是想害怕的尖叫,嘴角却上扬,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阴沉、邪恶的微笑。我惊慌地问“马克”怎么回事。“马克”说,不必担心,相由心生。我和“马克”共用大脑,时间长了,自然会这样。
我非常恐惧,模模糊糊地想起网络小说《凡人修仙传》里有所谓“夺舍”的说法。我大喊着,“马克”,你是不是要夺走我的身体?“马克”依然平静地说,怎么会呢?我只是脑电波结构,不会变成真正的主体。
我大喊大叫,让“马克”滚出我的大脑,我不需要他了。“马克”说,太晚了,你已和我签订了共用协议,协议生效后,不得反悔。
我痛哭流涕,瘫倒在地上。我常发现,电脑中莫名其妙多了些文件。我仔细翻看,竟是些小说!是我梦游了吗?“马克”承认,这是在我熟睡的时候,他写的。严格意义上说,是宇文的情感脑波写的。我惊骇地说,怎么你们两个同时存在?“马克”解释说,自己是理性脑波,足够强大,宇文的情感则是潜藏的、微弱的,只有当我完全沉睡,主体意志削弱,情感脑波才会出现。所以,我是无法和它交流的。
不是很好吗?“马克”说,你不用送外卖了,你也可以成为小说家,过上体面的生活,“外卖员小说家”这种噱头正是文坛和媒体都喜欢的。为了照顾你的趣味,我们还为你写了一部网络玄幻小说,有名又有利,何乐而不为?网络小说是装置艺术,所有故事的因素拆解后重新组装,就可以有一个精彩的幻觉艺术品啦。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嗜睡。虽然我喜欢写作,也是不成功的师范学校中文第毕业生,但不需要用别人的思维写作。几天后,我又收到一笔钱,是网络公司平台打来的,说我已经和网站签约。这是第一笔费用,今后,只要按时更新,订阅数高的话还有提成。
“马克”让我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我还在床上发现了正在酣睡的女孩,竟是售楼处的陈安妮。她的睫毛长长的,窈窕白皙的身段透着青春的娇美,那双修长的大腿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梦中,我感觉有两条蛇在缠着我,想必就是了。我赶紧跳下床,质问“马克”怎么回事。“马克”说,宇文生前喜欢“陈安妮”,没有得手,他太酸腐了。我用了点小算法,把她搞上床,也是了宇文的一个心愿。你也不吃亏。
我说,你怎能这样?我是有老婆的人。“马克”说,不要虚伪,你电脑里也有色情片。我惊慌地逃离屋子,半小时后,陈安妮醒来,平静地离开了。我躲在楼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小区门口的玉兰树开得正欢,那肥白的身姿,让我的内心也有些蠢蠢欲动,我甚至想再次遇到陈安妮。几天后,我们真的在大街上相遇了,她好像不认识我了,扭着头走了过去。我真搞不懂这些女人。
你不能这样!不能强迫我!我对着镜子喊道。
镜子中的人,慢慢露出微笑,说,我只是按协议办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相反,我帮你赚钱,还会惩罚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我就这样,被“马克”指引着,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我还来到美好广场的黑色大楼。我不解地说,为何要到这里?“马克”说,惩罚恶人。我看到那个江都本地的胖保安。他还是那样嚣张,颐指气使。“马克”说,你不是恨他吗?
你不要犯罪哇,我说。
“马克”说,他看到胖保安在绿色铁皮保安室看报纸,保安室的顶灯已松动了,今天恰好下雨,他要让一个外卖员分神,撞到保安室大门,顶灯会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会坠落,另外的可能是,胖保安冲出来破口大骂,和外卖员纠缠,他这时要报警,通知媒体,说高级商务中心保安侮辱外卖员,保安损害物业形象,被开除的几率是……
我浑身发凉,事情果然像“马克”所说。“马克”点了外卖,并指示我在保安室门口洒了点橄榄油。毫无防备的外卖小哥来到保安室前。我踩爆了一个气球,外卖员被气球爆炸的声响惊到,撞上了保安室大门,顶灯落下,砸伤了胖保安。胖保安出门和外卖员撕打,被众多群众围观拍照,还有赶来的媒体……
雨水冰冷,我的心也是冰冷的。无数雨点,像无数银白色的凶器,击打着我脆弱的头颅,化为大大小小的雨虫,从我的下巴坠落。墨色的天空下,那栋黑色的大楼还在折射着异样的光芒,傲然挺立于车声与人声喧闹的世界。它正冷冷地打量着我。我顿时感到眩晕,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要将我吸入某种未知的空间。
我早不恨这名保安了,我呵斥着“马克”,发觉他越来越痴迷于掌控一切的快感。“马克”冰冷地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难道没有感恩之心?我揪着头发说,你说吧,让我干什么,我干就好了,只求你快些离开。
“马克”没有回答,他让我去一家花店。我顺从地骑上电瓶车,来到和平路口那家叫作“梦星辰”的花店。花店门头不大,门口一大溜绿植,还有一连串的彩灯。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宇文无量的儿子,追悼会那天我见过他。那是个清清瘦瘦的小伙子,大概十八九岁。他和母亲在山东生活,高考没有考上大学,赋閑在家里。宇文无量去世后,那套位于阴阳营的三居室就给了他。他来到江都,在这家花店打工。孩子又瘦又高,蹲在一盆发财树旁浇水,他用一把白色喷壶仔细地浇着,发财树绿油油的叶子滴着水珠。
你想让我照顾他?我问“马克”。
“马克”没有回答,我却听到了持续的抽泣声。“马克”怎么会哭?我又问了一遍,那哭声消失了。“马克”冷静的声音又响起,你是帮宇文照顾,我们帮了你这么多,你有义务做这些。
我忙不迭地答应,再次催促“马克”离开。“马克”说,这么希望我离开?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好友和恩人?我哭了,乞求“马克”放过我。我只是外卖员,不想成为伟大作家。我只要活着,我还有老婆和孩子。“马克”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说,你的一半也是我的!包括你的妻子和儿子,我也要活着!你别想摆脱我,大概率上讲,派的精神主体消失几率在增加。鲁棒性是指一个算法对不合理数据的反应能力,就是容错性。你的精神主体,将作为一个错误,慢慢被算法清除……
我绝望了。这都是报应,是我贪婪的报应。我即将不存在了,即使肉身尚在,也不过是供别人使用的躯壳。我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这时,我的脑子又响起另一种声音,不是“马克”,而是我熟悉的宇文的声音,他焦急地说,建民,快醒醒,你要坚强地反抗……
我惨叫着,向街上涌动的车流冲过去。我不能活,也不能让“马克”得逞。我冲着那辆最大的黑色拖斗车撞过去,雪亮的车灯闪烁,仿佛群山之中狼王的眼……
第七医院坐落在观音山脚下,风景优美,环境幽静,适合休养。我醒过来时,已是车祸的第三天。医生们说,人体是奇妙的,我的苏醒与康复也出乎他们的意料。老婆和儿子从山东赶来照顾我,让我颇为欣慰。另一个让我高兴的事,是耳朵里“马克”的声音不见了,任凭我如何呼唤,它再也没有出现。
医生说,我有幻听、抑郁、梦游等症状。面对着医生权威的白大褂,我嗫嚅地讲述了“马克”出现的过程和经历。医生解释,“马克”是你幻觉中人格分裂的产物,他是不存在的。脑波结构这种东西,不可能存活于外体。我分辨说,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那都是“马克”告诉我的。
这些书上的知识吗?医生从病床底下拉出个大纸箱,里面有霍金斯与布拉克斯莉合著的《人工智能的未来》、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薛定谔讲演录》、罗韦利的《量子引力之旅》和托马斯的《算法导论》等书籍。
我怎么会有这些书?我非常惊讶。
医生又说,为了解你的病情,我们通过你的亲属在你的出租屋找到这些书。真看不出,你除了热爱文学,还有“民科”的爱好。这些东西,可能是你的朋友宇文无量送的,很多书都有他的印鉴。你受到暗示,出现了人格分裂幻象。
医生大约三十多岁,白白净净,明朗的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
我真的病了?一切都是幻觉?我不能接受。
要相信科学,医生嘴角上扬,说,不要将科学与迷信混杂,听说你也喜欢网络小说,“夺舍”这样的故事,也被你挪用到幻觉中……
我的脸红彤彤的,原来我真是病人。医生的药有催眠效果,我不断做着梦,那些梦混杂着明亮的光与阴影。我梦见自己化身万千,是古城墙上斑驳的砖、被风摇动的青树、色泽艳丽的蓝色鸟羽。还有无数身穿不同朝代服装的古人,都在我的梦中纷纷起舞。他们中有长发垂肩的天平天国战士,有凶光四射的日本士兵,还有不断在我的耳边响起的炸弹声。最终,我化身为无数的汉字字符,飘荡在空中。美好广场那座神秘的黑色大楼,正在一点点地裂开,如同一艘闪着银光的宇宙飞船。“奇点”就在这里引爆,时空就在这里扭曲变形。在我破碎的空间里,有着无数的碎玻璃,那里反射着宇文无量的笑脸……
十几天后,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江都的医院实在太贵了,我只能回出租屋慢慢休养。我决定等身体好些,就卖掉电瓶车,和老婆一起回山东老家。小刘常来看我。他非常同情我,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老婆伺候了我好些天,神情憔悴,眼也红肿着。小刘向她招招手,他们躲开我,到屋外闲谈。我偷偷贴过去偷听。老婆问,我是何时发病的。小刘叹息着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自从叔拿了公司的“外卖王”之后,就有些神神叨叨的了。
他平时什么样?老婆又问。
小刘着头,想了想说,也没啥,整天笑,但不理人,自言自语,眼神直勾勾的。
老婆止不住抽噎,小刘小声安慰着,又说,我该早点通知你们,建民叔常说些疯话,他说和陈安妮小姐有过一夜情,谁能相信?陈小姐坚决不承认。他到处和人说,自己是外卖王,其实他的业绩很一般,大家背地里都喊他“老龟”。
老婆说,建民这人心思重,没想到他走到了这一步。
小刘又说,建民叔买了电脑,深夜不睡觉,趴在桌上写东西,翻着眼白,流着冷汗。我趁着他不在,偷溜进去看,电脑上写着《我欲成神》,应该是一部网络小说。他疯狂起来,会写小说,我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送外卖的,真的可以当作家吗?……
老婆和小刘后来的谈话,我没有听清楚。但这些话在我的耳边,已如五雷轰顶。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马克”是假的,“外卖王”是假的,我的成功也是假的。宇文无量真的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以任何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我疯狂的幻想吗?
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头痛得欲裂。我突然发现口袋里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正是熟悉的宇文无量的笔迹,上面工整地写道:
我在,我一定在,我的体内有亿万个宇宙,群星夜鸣,隐隐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