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锁

李我

孟梵净住进湖清阁是三月底。大约隔了一周，有天他下班回家，看到门口卧着一只萨摩耶。他作势要赶它走，可它一点不怕人，尾巴摇晃不停，还使劲往他身上凑。孟梵净想起前任房客在朋友圈晒过小动物，也许萨摩耶是她的爱宠。他在宠物店干过半年，知道猫狗的性情。小家伙念旧，会故地重游。孟梵净掏出钥匙开门，才打开一指宽的缝，萨摩耶便迫不及待窜进去。先奔往卧房，又晃着脑袋去阳台，像寻找什么东西，最后回到客厅，趴在茶几边，这才乖巧下来。孟梵净放下通勤包，顺势坐到沙发上，拿起手机给前任房客发微信。他不确定她是否会回复，也许她早把他忘了。他们算不上真正认识，她有套房要转租，孟梵净刚好有需求，在网上看到信息，加她微信商量，三言两语间便确定下来。俩人甚至都没见面，她把钥匙放在门卫室，他在网上转给她费用。她朋友圈发得勤，各种吃喝玩乐，配了不少自拍照，孟梵净总觉得不真实。

肚子有点饿，孟梵净扔下手机，去厨房弄鸡蛋面。单位有食堂，供应一日三餐。早餐最好，午餐次之。晚餐更像午餐的残余，食客也寥寥。一个人生活，开伙是件麻烦事，但孟梵净不愿在食堂将就。如果不去面点王或真功夫打包，就回家煮鸡蛋面或者弄扬州炒饭。久而久之，竟成了他的不传之秘。面条煮好了，孟梵净撒上一层葱花，端到餐桌上。虽然只是一碗面，但孟梵净把人生中缺少的鲜香，全添加到面条里，算是对辛苦一天的犒赏。萨摩耶嗅到香味，也跑到餐桌边，眼巴巴盯着孟梵净。手机仍然没有任何动静，这在孟梵净意料之中。他继续埋头吃面。吃到一半，铃声叮咚响，屏幕上弹出一条垃圾信息。孟梵净瞄一眼萨摩耶，看到它眼神里的光，到底不忍心，从厨房取来一只碗，把剩下的面扒拉出一部分。大概饿了太久，它吃得津津有味，没几分钟便把面条吃得精光。孟梵净打了个嗝，闻到空气中有剁辣椒的味道。他起身往那碗里添些水，萨摩耶呜呜叫唤两声，似乎在向孟梵凈致谢。

手机又响了一下，前任房客发来的，只有一个英文单词：No。既然不是她的，可能是小区业主养的宠物，也许此刻他们正为它的走失而着急。这么一想，孟梵净便去撵萨摩耶，它好像知晓他的意图，几次三番躲避。但到底不是孟梵净对手，轻易就被制服。孟梵净把萨摩耶赶出屋外，闭上门，听到爪子挠门的声音，幸好没有呜咽。要不然，他真会心软，又请它进来。回身摊在沙发上，他听了一会音乐，又跑进卧室，打开电脑，玩游戏，看电影，总是心神不宁，做什么都没意思，也便什么没做成。冲完凉，孟梵净坐在阳台吹风。对面是观澜湖，岸边人影绰绰。孟梵净又想起了母亲，他们都说她犯了疯癫，以为张开双手就有了翅膀，能像鸟一样飞翔。多么诗意的画面呀，他们却诽谤她是疯子。孟梵净无法理解，更不相信母亲会投湖自尽，认为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时他尚年少，没人相信他的判断，反倒污蔑他遗传了母亲的疯病，骂他小疯子。在阳台上呆坐半晌，孟梵净起身回屋。床头摆着王先佑的小说《悬空》，他喜欢小说中的独特气韵。甚至觉得主人公就是他，他也是悬在空中的人，找不到岸，落不了地。读着读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他起身开门，屋外空空荡荡的，不见萨摩耶的影踪。

第二日下班，门外仍空无一物，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孟梵净却隐隐有些失落。又一日，孟梵净在单位加班，回到湖清阁已晚上十点。萨摩耶竟然又来了，再次见面，它对他比上次更亲近。孟梵净带它进屋，这次它一点不安分，四处走动，他猜是饿了之故，便从冰箱翻出糕点，它只嗅嗅却无兴趣。孟梵净只好又弄了鸡蛋面，这才合它心意。有了两个回合的交往，算是熟悉了。但他仍不打算留它过夜，待它饱腹后便开门送客，它也听话，乖乖离去。自此便成习惯，萨摩耶隔天就在门口候着孟梵净回家，在他入睡前又自行离去，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它不像小区邻居的宠物，孟梵净也没想过收留它，倘若是一只猫，他也许会考虑。他固执地以为，猫比狗更适合当一名倾听者。萨摩耶需要一个名字，孟梵净化繁求简，给它取名小萨，又从宠物食品店订购一批食粮，偶尔仍给小萨做鸡蛋面。而门口的守候，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

夏至那天，小萨第一次失约了，接着第二日第三日也没现身。孟梵净有点担心，又想大概小萨和主人团聚了，总归是高兴的事。很快，孟梵净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天孟梵净在楼下等电梯，无意中瞄了一眼信息栏，里面有小萨的照片。仔细一看，果然是它。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也不可能有两只完全相同的狗。从《寻宠启事》中的文字描述和图片判断，那只狗只能是小萨，惟一不同的是，《启事》上的小萨，被称为孔明。上面没有留联系人，只有一个手机号码。当晚，孟梵净反复对比《启事》里的照片，确定孔明和小萨是同一只狗。但孟梵净没有马上和《启事》上的人联系，犹豫了一天，他才加那人微信。

他们约好在楼下咖啡馆见面。联系人是个女孩，穿一件橙红色连衣裙，比孟梵净想象中的还要瘦削，皮肤白皙，明丽得像一支水仙花。她先自我介绍，说她姓叶名美。孟梵净说，人长得美，名字也起得好，就不知是不是真的。她说，知道你会这么想，特意带了身份证，想看不？孟梵净说，想，想得美。她露齿大笑，你这个人，有点意思。她左手握着只红口袋，里面胀鼓鼓的。不知为什么，看到红色袋子，孟梵净一下就联想到圣诞老人，总以为里面装着神奇礼物，可以让人梦想开花。点咖啡时，俩人不约而同选了卡布奇诺，这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出乎意料的是，叶美并不是小萨真正的主人，他们情况有些相似，只不过她做得更好，不但给狗喂食，还让它留宿。看来萨摩耶真被主人遗弃了，只是他俩以接力的方式收养了它。孟梵净奇怪她为何称它“孔明”，她说我男朋友叫孔明亮，本来计划去年国庆结婚，结婚前一夜他突然消失了。他走了，把我的光亮也带走了。孟梵净一个劲道歉。她淡然一笑，深圳人办事讲效率，谈恋爱如此，分手也是，我也算深圳人，早就习惯了。她这样讲，孟梵净便不知如何接话。散了散了，早烟消云散了。叶美说，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尽快找到这只狗，不让它露宿街头。她用了“咱们”这个词，孟梵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叶美讲得对，小萨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在这种事情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他俩商量制定出详细计划，复印了更多《寻宠启事》，到处派发。担心叶美忙不过来，上面还留了孟梵净的电话号码。白天，俩人在微信上分享彼此收到的线索，下班后则在咖啡店碰头，商议下一步计划。周末，他们一起去观澜湖、社区公园、文化广场，甚至周边的城中村、菜市场、塘朗山，角角落落，仔仔细细搜寻。但寻找一只狗，远比找一个人更难。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有用的线索，到最后，总会发现不过一场骗局，对方无非想弄点钱罢了。

晚上，孟梵净正欲灭灯睡眠，突然接到叶美电话，声音却不是她，那人自称酒吧的服务员，说叶美喝醉了，手机里最近几个联系人，打过去都无人接听，他的一打便通了，问孟梵净能不能送她回家？他要了酒吧名字，打车过去，看到叶美坐在门口。孟梵净扶她上车，坐的士原路返回。她身上的酒水味很浓，但看不出有什么醉意。途中，她又跟孟梵净讲起孔明亮。从酒吧到湖清阁，只需十来分钟车程，但足以让叶美把情绪发泄完毕，而孟梵净成了足够认真的倾听对象。从车上下来，叶美走路有些摇晃，孟梵净把她送进电梯，然后退出来，去了另一单元楼。

叶美是一名数据分析师。这工作枯燥乏味，她却从数字中找到了音乐一样的旋律。她赞美金基德和英剧《黑镜》，也喜欢赵本山的《乡村爱情》。她像一个复杂的综合体，既有理科生的谨严与细致，又兼具文艺青年的情怀与浪漫。这天中午，叶美在微信问孟梵净，肯不肯帮叶姑娘个忙，牺牲一晚时间，去看电影里别人的人生？叶美单位发的福利票，截止日期在即。浪费可耻，她不想当一个可耻的女生。孟梵净马上打开手机查排期，对比即将上映的影片优劣。又计划到时是否要爆米花和可乐，或许还该备上纸币，棉手帕最好，怀旧，古朴，会让人眼前一亮。到了电影院，才发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工夫，叶美选了一部动画片，也没点饮品，手上紧紧攥着那只红口袋。那部电影讲了些什么，孟梵净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眼睛盯着屏幕，心却全在那红袋子上。

从电影院出来，俩人并肩行走。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灯光，城市里到处酒绿灯红，也到处是欲望。走出十来步，叶美打破沉默，说，嗨，给你讲个秘密。孟梵净以为秘密与那红袋子有关，谁知叶美告诉他，那天在酒吧，她其实没醉，电话是她叫人打的，她想试试他的人品。孟梵净问，报告叶长官，我的考试成绩怎样？叶美把红袋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放回左手，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孟梵净说，谢谢主考官，学生自当加倍用心，力争天天向上。叶美说，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不但上进，还很幽默。贫嘴间，不知不觉到了湖清阁，迈进小区大门，孟梵净双手合十，揉搓几下，开口道，叶美人，小可有一事不明。叶美道，公子何出此言？孟梵净说，你那不离手的红袋子，到底装了啥宝贝？叶美笑，憋了一晚上，真是委屈你。孟梵净继续追问，啥东西这么神奇？叶美说，轻易得到的东西，没人会好好珍惜，下次你请我看电影，我再来解你的惑。讲完话，便挥手告别，留给孟梵净一个柔媚的身影。

半个月后，领导送给孟梵净两张音乐会门票，算是对他那段时间加班的奖赏。孟梵净问叶美能否赏光，去音乐厅享受一场艺术盛宴？她回，单位接到一个大项目，时间太紧，根本抽不出身，谢谢你的好意。文字后面，加了两个拥抱的表情。音乐会价格不菲，又是VIP席位。浪费了太可惜，孟梵净打开微信通讯录，从头划到尾，也没找到送票的人，只得作罢。次晨，刚到办公室，叶美便问，能否把票拍张照给我看看？他拍照发去，才几秒钟，电话响了，是叶美，声音很激动，希普林卡萨利斯的演奏，翘班也要去。请梵净同学无论如何，帮我把票留住。孟梵净说，票已经送出去了，既然叶老师有要求，孟同学排除万难，也要争取胜利。一小时后，孟梵净告诉叶美，报告叶老师，梵净同学已经把票成功追回。叶美回，梵净同学对我真好。

音乐会八点开始，孟梵净七点到了音乐厅。叶美说要加会儿班，等到七点半，打电话过去，竟然还没出发。问她什么时候走，只说快了快了。此后，每隔十分钟，孟梵净便发信息催，但一直没回。八点差两分，叶美才打来电话，说她到拐角了，塞车很厉害，她下车跑过来，请他再等几分钟。过了三分钟，红衣女子匆匆奔来，真是叶美。检票进场时，她递来一个红袋子。孟梵净大喜，接到手中，里面的东西奇形怪状，凭手感实在猜不出来是个啥。走进演奏厅，音乐会已经开始了，在服务员引导下他们坐下。自此，叶美的目光便没离开过舞台。孟梵净听不出音乐的好坏，也欣赏不来高雅艺术，只想把东西从红袋子摸出来，每每欲伸手，又觉得不妥。终于熬至中场休息，掌声响起，叶美拼命鼓掌，孟梵净受到感染，也跟着观众拍手。钢琴大师离席不见，又过了十来秒，觀众的掌声才渐渐静住。叶美转身望孟梵净，眸子里神采奕奕。打开看看，她指着手中的红袋子说。孟梵净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个魔方一样的玩具，只不过是木制品。她问，你知道是什么吗？孟梵净摇头。叶美说，孔明锁，上次见你老盯着，特意买了个送你。

孔明锁孟梵净多少有些耳闻，知道这是古人的智慧，实物却头一次见。孟梵净不断旋动孔明锁，这东西精巧别致，一环套一环，暗藏机关，外表却看不出丝毫破绽。据说孔明锁易拆难装，孟梵净费尽心力，始终不得要领。演奏厅响起播音声，提醒观众落座，下半场即将开始。叶美轻声道，给你半场音乐会，若能拆开孔明锁，奖励你一个拥抱。席位上的灯暗下去，琴声响起，观众的注意力重新被希普林卡萨利斯吸引。孟梵净开始解起孔明锁，观众都在聆听天簌之声，没人注意有人在钢琴音乐会上玩孔明锁。孔明锁比孟梵净想象的难太多，越是如此他越慌张，越慌张便越急切。悠扬琴音成为战鼓擂动，万马千军往他身上奔践而来。孟梵净头痛欲裂，近乎晕厥。恍惚间，他看到母亲张开翅膀，带着他飞翔。从高空往下望，山川湖泊，大地秀美，孟梵净忍不住拍掌欢呼，手中的孔明锁从空中跌落。孟梵净急了，伸手去抓，身体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加速度往下坠落……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睁开眼睛，叶美说你做梦了，还喊救命？从音乐厅出来，孟梵净沉默不语，太丢人了。叶美倒很体贴，故意不提这茬，只说谢谢你陪我听了一场美妙的音乐会。孟梵净陷在自责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我太笨了，笨死了。叶美说，你当然不笨，相反，你太聪明了，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听了叶美的话，孟梵净多少有些欣慰。来，我示范给你看。叶美从孟梵净手中要过孔明锁，旋转着观察了一会，一推一拉间，轻轻松松就把孔明锁解开了。

打车回湖清阁的路上，叶美跟孟梵净讲起了孔明亮，孔明锁是孔明亮送给她的，希望牢牢锁住两颗心。为此，还特意找了个红袋子，取喜庆吉祥之意。叶美喜欢与众不同，这礼物如此独特，一下抓住了她的心。她没事时，便去玩孔明锁，起初也打不开，上网看了视频教程，才恍然大悟。可是拆开容易，却怎么复原不了，即使照着视频，也无济于事。孔明亮得知她拆了孔明锁，脸色一下就变了，好像锁一拆，两颗心也远了。他重新帮叶美把孔明锁组装起来，放进袋子里，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把孔明锁拿出来过。

车子尚未到達湖清阁，叶美便喊司机停车。她边拉车门边说，走，梵净弟弟，陪姐姐散会儿步，顺便看看咱们的小萨萨。下车的地方，靠近文化广场，他们曾在此派发过广告，也悄悄往墙上贴过一些《启事》。找了四五分钟，叶美竟然真的在墙上发现一张《寻宠启事》，经历了风雨洗礼，《启事》上的图片和文字仍然清晰。叶美抚摸着小萨的照片，突然伤感起来，孔明，你在哪里，我还能见到你吗？孟梵净听出她话里的一语双关，怕她愈发难受，赶紧拉她离开。两个人沉默，路程便有点远。行至一人行天桥，湖清阁近在眼前。上到天桥，叶美突然定住脚步，张开双手，含笑看着孟梵净。他心神领会，靠近过去。天桥上的拥抱持续了一分钟，是孟梵净数着心跳计算出来的。分别前，孟梵净问，我没拆开孔明锁，怎么也有奖励？叶美说，正因为你没拆开才要奖赏。孟梵净问为什么？叶美说，回家慢慢品，姐不告诉你。

叶美为何奖赏他，孟梵净想了一夜，也没得出个答案，倒是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他在观澜湖的一处涵洞里找到了小萨。它落入坑井，幸好坑井里有积水，成为它的救命之泉。孟梵净找到它时，它已骨瘦如柴。得知找到了消失近两个月的小萨，叶美很激动，当众奖给孟梵净一个吻。第二个梦更美，孟梵净和叶美谈恋爱了，他还在次年国庆成了她的画眉人。次日醒来，孟梵净迫不及待跑到观澜湖，把周边的坑洞全寻了一遍，结果当然一无所获。孟梵净觉得梦中所见是神灵的旨意，为他指认了一个方向。有天在电梯里，孟梵净遇到一对双胞胎，孩子不说话，连父母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孟梵净灵光一闪，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打印了小萨的照片，跑去宠物店，问能不能帮小萨找一个替身？孟梵净相信，若能找到相似模样的狗，他的想法完全可能实现。

寻了四五家店，终于有店主表示愿意一试。是个女店家，三十来岁，胖乎乎的脸，卷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她一眼就判断孟梵净不是养宠物的人，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只有一个，讨美人欢心。这简直太有创意了，比送玫瑰花什么的强一百倍。女店主赞叹孟梵净不走寻常路，抱得美人归是迟早的事。孟梵净和叶美当然远未到这个地步，那次天桥拥抱之后，他们再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孟梵净知道，解开叶美那把孔明锁需要时间。

几天后，孟梵净接到女店家的电话，她寻到一只合适的狗，经过一番美容打扮，已经可以请他过去见证奇迹。看到那只萨摩耶的一刻，孟梵净惊呆了。如果不是事先知晓，他肯定以为眼中所见，是真的小萨。孟梵净把新小萨带回家，它现在只是容貌相似，离成为小萨还有距离。他要训练它，让他自己也分不出真假。这当然不容易，甚至非常难。但在宠物店的工作经历，让孟梵净对此很有信心。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心得和体会全存在脑海里。孟梵净和它朝夕相处，给它煮鸡蛋面，在它面前玩孔明锁。临睡前念几首李商隐的诗，隔天看一场金基德的电影，听一堂周家兵的企业咨询视频课。那之后，孟梵净还请了两天假，带小萨去熟悉小区环境。孟梵净现在已经习惯叫它小萨了，而它的回应，也和真正的小萨相差无几。这样的成绩让孟梵净觉得，他有成为驯犬师的潜质。

孟梵净选择周五晚上八点告诉叶美小萨回家的消息。他先在微信上发信息，小萨回家了。发完觉得不妥，撤回来重发，孔明回家了。那边没动静，孟梵净想，她应该没看手机，或许还在加班。熬了十分钟，到底忍不住，拿起手机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孟梵净有点慌张，莫非她看出了我的把戏，知道我找了个演员？他把前后过程仔细推演了一遍，也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不太可能被识破。再说，他没有害人之心，叶美知道真相也只会感动。这么一想，心才稍稍安宁些。一个小时后，叶美的信息终于来了，谢谢孟先生，刚才和同事看电影，我马上回来。叶美的回应与他的预想相差太多，孟梵净很不是滋味。更何况，她从未称他为“孟先生”。他有些莫名的忧怨，回了个“哦”。此前和叶美聊天，他从未这么简单过。

叶美回到湖清阁时，是十点过八分。孟梵净和小萨在楼下迎候，远远看到叶美过来，他让小萨飞奔过去迎接。此前，这样的训练他已经秘密进行了很多次，但真到这一天，还是不放心。不过，孟梵净已经想好退路，毕竟小萨离开这么久，和主人生分也正常。他的担忧并未发生，小萨真的跑了过去，叶美身子半蹲，把它接到怀里。起身，紧紧抱着。那场面，像失散多年的亲人再度重逢。为表感谢，叶美请孟梵净宵夜。点了荔枝木烤活鱼，她尝过两块鱼胸肉，便说今天吃撑了，再也不动筷子。孟梵净想，也许她看完电影，又去品了美食。而且认定，陪她看电影的是位男同事，一股酸味涌上头，原来麻辣爽口的烤鱼即刻味道全无。俩人告别时，叶美说，谢谢你，梵净。孟梵净说，小萨是自己找回来的，我可不敢贪功。叶美说，梵净，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陪伴我。明亮离开后，孔明给了我光亮。孔明不在时，你给了我温暖。没有你们，我真不知怎么办。孟梵净原本想说，我想继续陪着你，但他忍住了，这种场合找俏皮话不庄重。

叶美当晚回家后发生了什么，孟梵净并不知情，但他猜测，肯定有事情发生。因为自那之后，她便变了个人似的。孟梵净第二日询问小萨的情况，叶美说，也许离开有点久，孔明一时有点不习惯。不过，很快就会好的。我会好好照顾它，你放心吧。孟梵净趁机提出带小萨去公园走走。叶美说，我有点不舒服，下周好不好？孟梵净猜想她可能来了例假，也不好多言。之后，孟梵净又提过几次类似的事，均被叶美以各种理由搪塞了。孟梵净理解她，她越是这样，越证明小萨对她的重要性。他不急于一时。

事情并未按照孟梵净设想的逻辑发展，反而在沿着相反的轨道运行。叶美对他的热情明显在降低，回复也越来越少。有时，他发七八条信息，她才回一两个字，更别说见面了。每天下班，孟梵净仰躺在沙发上玩孔明锁，那是叶美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几块木头组成的孔明锁，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排列方式，孟梵净试了无数次，也不得其门而入。唯一的慰藉是，叶美允许小萨每周到孟梵净家串一次门。然而，这样的慰藉远不能与叶美的温暖相比。也许，他也是个替身。孔明不在时，他刚好出现，给了她力量。现在，孔明回家了，替身自然不需要了。孟梵净越想越悲愤，觉得责任全在小萨身上，他找到个出色的演员，却葬送了自己的爱情。

叶美变得越来越陌生，就连小萨也如此。它拒绝食用孟梵净做的鸡蛋面，也不吃他从宠物店购买的狗粮，更别说陪他看电影，听他念诗了。这个冒牌货，真把自己当成主人了。孟梵净突然对这只狗产生了强烈的嫌恶感，他再也不想见到它，哪怕一分一秒。小萨却偏偏和他作对，它跳上沙发，和孟梵净对视，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孟梵净怒不可遏，一股血往头上涌，他双手抓起那只狗，带它出了门。从小区出来，一路奔到观澜湖。时近中午，太阳铺在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光芒灼人。孟梵净站上湖岸，将狗举向半空，他屏住呼吸，然后双手一松，转过头去，不敢去看那湖水。半小时后，孟梵净返身回家。途中路过一座人行天桥，孟梵净看到有人在桥墩张贴《寻人启事》，脑海里瞬间浮现和叶美天桥相拥的画面。他给叶美发了条微信，又想家里的《寻宠启事》已经用完，得重新印制一批了。

孟梵净走进打印店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