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在后真相社会的责任
2021-01-04德克艾岑刘宇清
文/德克·艾岑 译/刘宇清
人类需要故事。这在知识分子中几乎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道理。人们发现故事无处不在:在TED演讲和报纸社论中,在大众心理学和神学中,在历史学和人类学中,当然也在认知文学研究中,比如布莱恩·博伊德(Brian Boyd)的《故事的起源:进化、认知与虚构》(On the Origin of Stories:Evolution Cognition,and Fiction)。这样的观点在当代纪录片制作者中也有坚实的基础。
从《北方的纳努克》(1922年)起,纪录片导演就开始讲故事了。比较新鲜的是对讲故事作为一门特殊技艺的自觉。今天的纪录片制作人阅读编剧手册,研究戏剧作品,刻意借鉴虚构电影的策略。即使那些具有实验倾向的人,也经常用故事来描述他们的作品。例如,年轻的电影制作人西奥·安东尼(Theo Anthony)在描述他的《鼠之影》(Ratfilm,2017)——将巴尔的摩的老鼠和种族进行联想的作品——时说:“如何创造一个既能教育人们又能传播信息的思想蓝图?电影让我们意识到,这个过程不只是在告诉人们事情,而且是在让人们获得制作自己的故事的工具。”这句话说出了当代纪录片制作者对于故事的心声,我们不妨称之为“新纪录片故事”。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倾向似乎不足为虑,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观众的兴趣。然而,它也引起令人不安的联想,亦即,最近在文化中扎根的另一种自觉讲故事的形式:假新闻。从表面上看,假新闻和纪实故事源于不同的冲动,做着不同的事情。但是,在表面之下,很可能两者都反映了更广泛的文化中对真相的日益漠视,即所谓的“后真相”现象。
一、“后真相”现象
《牛津英语词典》将“后真相”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情况”,并且选为2016年的年度词汇。其实,这个词已经存在了十年,只不过在2016年下半年才真正火起来,因为困惑和惊愕的记者们实在难以理解美国唐纳德·特朗普的崛起和英国的脱欧公投。
其实,这种现象并不新鲜。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Rhetoric)中早就写到了情感塑造舆论的力量。同样,煽动民情(Demagoguery),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在美国娱乐界,从19世纪中期P.T.巴纳姆(P.T. Barnum)著名的骗局到今天的真人秀,故意扭曲和模糊事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是耳熟能详的传统。在新闻界,鲁珀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及其手下沿着威廉·伦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及其下属在一个世纪前开辟的道路前进。虽然当今互联网的点击诱饵文化(click-bait culture)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更远地传播谎言,但是,为了个人和政治目的而故意传播虚假事实的行为却和流言蜚语一样古老。
当记者把“后真相”写成令人震惊的新事物时,他们真正谈论的是他们认为令人震惊和新鲜的政治发展,包括一个没有政治经验、说谎成性的真人秀明星当选美国总统。当记者希望将这些事态的发展归咎于那些故意制造和传播虚假的、误导性的事实和故事的组织时,他们总是先将矛头指向那些玩世不恭或自私自利的人。但最令他们关注的,促使他们写出“后真相”而不是系统性撒谎和谎言的(原因)是他们发现许多谎言实际上无法通过事实核查和真实报道。谎言就像对疫苗免疫的病毒一样传播。
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某种众所周知的心理学现象,叫做“确认偏差”。人们倾向于听到他们想听到的东西,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东西,而不注意甚至没有注意到与他们的愿望和期待不一致的事情。当他们注意到与自己的愿望和期待不一致的事情时,他们的大脑就会非常努力地将这些事情纳入现有的信念框架中。神经科学家德鲁·韦斯顿(Drew Westen)通过将受试者放入fMRI脑扫描仪中,并向他们展示政治候选人明显在撒谎或迎合受众的言论,研究了这一过程如何在大脑中发挥作用。在接受媒体评论员布鲁克·格拉德斯通(Brooke Gladstone)的采访时,韦斯顿描述了当人们面对他们喜欢的候选人的谎言时发生的事情:
“他们看到了一个威胁,你也可以在他们的大脑中看到。然后你看到大脑中被称为前扣带的部分被激活。它负责监控和处理冲突。所以,他们处于冲突中……(试图)找出一条出路。然后,在他们得出结论后——他们的人真的没有问题——你看到大脑中激活的部分富含参与奖赏的神经递质。这些都是大脑中被激活的电路,就像瘾君子得到毒品……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然而,确认偏差是人性固有的一个方面,所以它很难解释现在发生的文化转变。一个更有可能的解释与今天的人们想从新闻中得到什么和期待什么有关。例如,考虑一下,为什么美国有那么多保守派人士收听右翼评论员和媒体吹捧者肖恩·汉尼迪(Sean Hannity)的节目。他们看“肖恩·汉尼迪秀”(The Sean Hannity Show)不是为了了解事实:如果他们想了解事实,他们会去维基百科或Politifact.com网站查看。他们对客观性也不感兴趣:他们喜欢汉尼迪公开站队的事实。他们最感兴趣的是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与他人分享后,可以巩固他们在特定社群的地位。一句话,他们要的是八卦。所以,汉尼特是否说的是真话,对他们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
这就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后真相”问题。它主要不是关于谎言和假新闻的问题。它主要不是关于非理性或善良的新闻消费者。它肯定不是关于某种新的文化能力,无法理解真相和谎言或事实和虚构之间的区别。问题的关键在于,被政治化的新闻消费者正在从新闻中寻找信息或真实知识以外的东西。他们从新闻中寻找社会和情感的验证——与人们在八卦中找到的验证相同。在八卦中,你相信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信任谁。新闻也是如此。为了被认真对待,不只是当作闲聊或党派宣传,像《华盛顿邮报》这样的合法新闻,特别依赖信任。他们首先需要我们相信,他们作为事实报道的东西确实是事实,换句话说,它们不是编造的。他们的编辑们非常努力地工作以赢得这种信任。因此,许多记者对今天的假新闻侵蚀公众对所有新闻的信任深感担忧。
关心当代纪录片“故事转向”的评论家们也有这样的担忧。他们对讲故事、工艺、技巧、表演、表达、主观性等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反对。他们并不刻意保持某种客观、中立或忠于事实的外表。他们甚至似乎并不特别担心那些故意模糊事实与虚构之间界限的娱乐活动,就像真人秀节目经常做的那样。当他们谈到在纪录片中保持事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时,他们最担心的似乎是对一种依赖于它的话语的信任的侵蚀。
二、新的纪录片故事
当代许多纪录片制作人认为自己首先是从事电影行业,而不是现实行业。现实对他们来说确实很重要,但更多的是作为他们电影的动力和原材料,而不是为了电影本身而被视为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认为事实是有用的、值得的,主要是作为情感投资的保证,尽管他们对“信息”和“解释”的评价并不高。他们不努力追求客观性,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客观性是一种意志,而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客观性无趣,或许还有些专制。操纵、手艺、艺术性、表现力、主观性、讲故事、娱乐,这些都不是要避免的事情。对于这些纪录片导演来说,它们是游戏的名字。
我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我已经提到过安东尼。他的《鼠之影》既是一部关于电影制作的电影,也是一部关于老鼠的电影。“我对老鼠没意见”,他说,“(但)我可以拍一部关于公共交通的电影……任何连接地点和时间的东西都可以成为电影的主题。它只是一个有方向和动力的东西,你可以跟着它走,看看它撞上了什么。”电影制作人杰瑞米·勒凡(Jeremy Levine)和兰登·凡·索斯特(Landon Van Soest)这样描述他们2017年制作观察性纪录片《为了阿金姆》(For Ahkeem)的过程。
“我们一直在讨论哪里是机会,哪里是她(主角)的转折,哪里是她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像叙事性剧本那样策划它的每一个细节……我们要去看这些电影,比如《伴我同行》(Standby Me)……并根据我们知道的原理来架构我们的电影。”
2017年的奈飞(Netflix)纪录片《童心无归处》(Casting JonBenet),讲述了一起轰动的谋杀案——选美小皇后的死亡之谜,电影制作人基蒂·格林(Kitty Green)推荐(来自受害者家乡的)业余演员在一部关于该事件的假想故事片中试镜,并分享他们个人对案件的回忆和反应。“我们不认为这是真实的犯罪”,格林说,“我的意思是,它触及了真实犯罪。而且它触及了我们对真实犯罪的胃口,以及我们是如何对它着迷的。这是比案件本身更让我们感兴趣的地方。”
这种纪录片制作观念有潜在的隐患……尤其是利用和欺骗。《纽约客》的评论家理查德·布罗迪(Richard Brody)指出,《童心无归处》是典型的例子。他写道:“(电影制作者)将电影的大部分内容简化为愚蠢的白人的把戏,不是因为电影中的人愚蠢,而是因为(她)将他们的言论浓缩为最上口、最活泼、最奇怪、最亲密的内容,将它们从语境中孤立出来,强调它们的幽默、讽刺、古怪和突兀。”
但奇怪、讽刺和亲密的时刻才是电影的重点。吸引观众的正是它们。
至于欺骗,不言而喻,纪录片制作者经常以观众基本上看不到的方式选择、构思和编辑材料。他们还经常搬演或者重排事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拍摄出引人入胜的电影。大多数情况下,观众对这样的操作不屑一顾;事实上,他们期待着这样的操作。但是,偶尔也会有电影人被指责欺骗观众或者玩弄事实。有个例子是2015年HBO纪录片《厄运》(The Jinx)轰动一时的结局,被指控的杀人犯罗伯特·杜斯特(Robert Durst)似乎无意中对着一个麦克风公开认罪。记者后来调查发现,电影制作者故意篡改了事件的时间线。由于《厄运》旨在讲述一个光鲜亮丽的故事,所以它掩盖了疑点,隐藏了手腕。它还大量使用了对被试者回忆的戏剧性再现,有效地将其作为事实呈现。独立电影平台Indiewire的影评人山姆·亚当斯(Sam Adams)写道:“(导演)安德鲁·贾雷基(Andrew Jarecki)的电影制作决定没有任何道德意义,只有从他的材料中榨取每一滴传统戏剧的欲望。”
但观众很喜欢它。超过100万人在HBO上观看了结局,它激发了3.5万条推文,被280万人看到了1110万次。部分得益于杜斯特明显的对天忏悔,该剧造成一种文化轰动。亚当斯认为,这正是问题所在。包括HBO和奈飞在内的新的纪录片发行渠道努力吸引尽可能多的观众,并鼓励纪录片导演也这样做。主流观众被(讲)故事和轰动性所吸引,他们对现实并不特别感兴趣,除非是作为(讲)故事和轰动性的载体,比如真人秀。所以,像《厄运》这样的纪录片加强了故事性和轰动性,观众就会吃这一套,结果是恶性循环。纪录片的传统关注点——现实、知识和信息——被抛诸脑后,真正非虚构和现实娱乐之间的界线被冲淡。这就是亚当斯的担忧。
纪录片导演显然被卷入了一个更大的媒体趋势中,至少在美国是这样。这种趋势与刻意在故事等事物上迎合消费者的兴趣和欲望有关,而牺牲了对现实的重视。在纪录片领域,推动这一趋势的力量主要是商业性的。正如纪录片制作人乔·贝林格(Joe Berlinger)所说的那样,“我经常从网络上收到关于提升娱乐价值、提升悬念的留言,你知道,现实生活并不自然地符合传统的戏剧弧线,而我们作为这类作品的制作者,正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要符合剧本剧(scripted television)的规矩。”
三、纪录片做什么
布罗迪在评论《童心无归处》时宣称:“现代纪录片的本质是知识论的:参与者——以及电影人——如何知道他们知道主题和电影本身?”“知识论”(epistemological)的词根是希腊语的episteme,意思是知识或理解,与doxa(意见或信仰)相反。布罗迪认为,纪录片——无论如何,现代纪录片——最重要的目的是获取或创造知识。纪录片从根本上说是为了认识事物,包括我们如何认识它们。鉴于这个目的,纪录片制作者的首要义务不是制作娱乐性的电影,而是尊重现实。布罗迪觉得,《童心无归处》的导演基蒂·格林太想拍一部好电影了,以至于对现实不够尊重。为了娱乐观众,她既亏待了她的题材,也亏待了她的人类主体。
格林似乎是根据一套完全不同的假设在操作。她认为,最打动纪录片观众的,对他们最有利的,不是关于现实本身的知识(事实、信息、证据等等),而是一种能让他们感觉到与现实相联系的电影体验。在一定程度上,电影的制作方式对这种体验是重要的或相关的。格林认为她的电影提供了足够的信息,让观众能够自己理解,所以并不特别需要自我反身性。最后,她认为,她对事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的故意戏谑而又可能令人困惑的处理,将有助于激起观众的兴趣,吸引他们,从而增强他们对影片的兴趣,并间接地增强他们对影片所唤起的现实的兴趣,无论是在表演片段还是在采访中。
布罗迪的假设是哲学性的。它们与纪录片是什么相关,与纪录片的本质相关。这是学者和知识分子长期关注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布罗迪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与新闻工作者所认为的新闻的本质有很多共同之处:它的首要目的是收集和传递知识。如果消费者把它当作娱乐、八卦或者知识工具以外的任何东西,他们就没有正确对待它。如果它的生产者利用大众对轰动性和故事等事物的兴趣,达到知识以外的目的,那他们就做错了。记者所说的“后真相”的文化问题是,一大批人,包括消费者和生产者,都在打着新闻的幌子,做着新闻不应该做的事情。布罗迪很可能会把这些同样的论点延伸到纪录片上。
图1.电影《罗杰与我》海报
相比之下,格林的假设是务实的。它们立足于电影人和观众的利益/兴趣。格林认为,纪录片首先要做的是提供一种强有力的观看体验。它们毕竟是电影。它们面对现实的义务是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参与其中,而不是试图捕捉或传达现实。为此,最重要的是观众的兴趣和期望,而不是对事实的特殊处理。最好的纪录片是能让观众对现实产生最强烈的参与感,而不是提供最多或最真实信息的纪录片。任何有助于培养与现实联系的感觉的技术都是可以接受的:讲故事、戏剧化、音乐等。伪造或操纵现实的主要问题是一个实际问题:它可能会破坏观众对现实的参与感。
随着纪录片中新的故事化倾向的兴起,格林的观点明显胜出。在当代纪录片中,调查很大程度上被当作一种讲故事的手段:以知识的承诺作为对观众的诱惑。说到底,重要的是发现的印象/感觉。看看《厄运》就知道了。即使是新闻纪录片,如美国公共电视台的《前线》(Frontline)系列,以及广受好评的科学纪录片,如福克斯电视网获得皮博迪奖的系列片《宇宙》(Cosmos, 2014),也会利用人物、冲突、奇观、搬演、戏剧性的音乐以及其他多种对现实的操纵,将信息嵌入被认为本应强烈的观看体验中。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多数纪录片“大腕”——罗伯特·弗拉哈迪、约翰·格里尔逊、罗伯特·德鲁(Robert Drew)、克里斯·马克尔(Chris Marker)等——都是完美的、深思熟虑的讲故事的人,而纪录片观众总是更喜欢故事和感觉,而不是信息和论点。而观众和电影人对纪录片的性质和目的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1989年是这一转变的分水岭。在这一年,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通过《罗杰与我》(Roger& Me)的影院上映,证明了纪录片作为娱乐片是可以盈利的。他的这部电影,以半讽刺的手法讲述了他试图采访通用汽车公司当时的首席执行官,了解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的企业裁员情况,获得了广泛的好评,票房收入近700万美元(Box Office Mojo n.d.)。不过,该片还是在奥斯卡的评选中遭到冷落。有人声称它不是一部真正的纪录片,因为它在一些事实上蜻蜓点水、以讹传讹,包括宣称弗林特失败的汽车世界游乐园是为了应对通用汽车公司的裁员才修建的,而事实上,它在此之前就开张和关张了。
影评人罗杰·伊伯特在为该片进行辩护时写道:
“我去看《罗杰与我》不是为了通用汽车和弗林特的事实分析,就像我不会去《谍影重重》杂志了解唐纳德·特朗普的世界一样。《罗杰与我》提供的关于通用汽车、弗林特和大公司的内容,比事实更重要也更难得。它提供的是诗意、观点、愤慨、意见、愤怒和幽默。当迈克尔·摩尔……在他的电影中为事实辩护时,他正在错过了自己的观点。”
罗杰·伊伯特的文章雄辩地概括了我所描述的新观点。罗杰·伊伯特认为,关键的不是纪录片与现实的关系,而是它与观众的关系。纪录片不是展示和认识现实的工具,它是关于现实的对话的一部分,这种对话可以采取任何形式。
四、纪录片和八卦
至少在这个程度上,格林和罗杰·伊伯特的展望是绝对正确的:纪录片真的不外乎是关于现实对话的一部分。他们的现实影像只是影像。我们不会把它们误认为是现实。我们可能会将纪录片所展示的特定事物视为某件事情或其他事物的证据——例如,检察官在杜斯特谋杀案中使用《厄运》中的材料的方式——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大多数时候,当我们观看纪录片时,我们主要对它们讲述的故事感兴趣。就观众的体验而言,纪录片对现实的引用主要是为了传达相关性和重要性。因此,重现和插图可以与档案资料和目击者的描述同样有效,或者可以互换。
那么,这是一个谜题,为什么人们会选择观看像《厄运》这样冗长、缓慢的系列纪录片来娱乐,而不是像CBS的《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这样节奏更快、叙事更连贯、内在娱乐性更强的虚构犯罪剧。这个难题的答案,我在其他地方已经论证过了,不在于纪录片作为电影或故事所具有的任何特殊的心理诉求。它不在于证据、信息、真相诉求或其他任何它们所呈现或代表的东西。相反,它在于纪录片对观众的情感魅力。这些情感魅力诉诸观众经验的特定社会层面。在这方面,它们与流言蜚语的诉求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和启发性。
它的魅力之一是吸引作为社会行为者的观众。如果一个朋友对你说:“你看到亨利买了一辆新的宝马车吗?”这句话更多的是关于你与你的朋友和亨利的关系,而不是汽车。它隐含着邀请你对亨利做出某种判断,进而与你的朋友建立起一种同盟关系。《厄运》也是以类似的方式工作。尽管它表面上是关于杜斯特的——特别是关于他是否犯了谋杀罪——但作为一部纪录片,它特殊的心理吸引力围绕着电影制作者、拍摄对象和观众之间隐含的关系展开。大多数观众并不了解或关心杜斯特。此外,电影所讲述的故事相当平淡,作为故事来说,并不具有戏剧性。促使观众参与《厄运》的原因,是电影所引出的共同社会的参与感,尤其是被纳入具有道德意义的对话中的感觉。
图2.电影《童心无归处》剧照
纪录片和流言蜚语的另一个共同特点是呼吁人们相信作者。每当任何话语把一些遥远的事态说成是真实的,比如说“亨利买了一辆新宝马”,我们除了信以为真,别无选择。这也适用于纪录片。为了接受它们所援引的现实是合法的和有价值的,我们必须相信它们所展示的似乎是它们实际展示的东西——表面上自发的采访是没有脚本的,一张档案照片是真实的,等等。但信以为真并不意味着把它当作事实。纪录片观众欢迎意见、猜测、重现、连续性剪辑、情节剧音乐以及其他各种人为的元素。同样,看看《厄运》就知道了。
“相信我”是一种隐含的社会约定。它与事实本身关系不大。想想唐纳德·特朗普是如何使用这句话的。它的意思显然不是,“你可以信赖我在这里所涉及的具体事实”。它的意思是:“你可以相信我的意图;我支持你。”无论真假,这就是唐纳德·特朗普对其追随者的吸引力,而且是一种诱人的吸引力。纪录片依靠的也是这种与观众的默契社交。
当然,事实确实很重要。当唐纳德·特朗普把事实弄错时,就会破坏他值得我们信任的想法。纪录片也是如此。这就是影评人对摩尔的《罗杰与我》的不满。同样,与八卦的类比也很有启发性。如果你的朋友猜测亨利是如何能够支付如此昂贵的汽车,那就是“只是八卦”。事实不是核心问题。但如果你的朋友如实告诉你,亨利的车是他男朋友送的,而你后来发现这辆车其实是租来的呢?如果你假设你的朋友只是道听途说,你很可能会原谅这个假话,认为这是一个诚实的错误。但是,如果你假设你的朋友为了操纵你而故意编造了这个故事,你必然会感到愤怒。重要的不是假话,而是意图。同样,如果《厄运》中对事件的重新排序仅仅被认为是为了更好地与观众沟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被认为是玩世不恭或自私自利,企图利用观众的信任感或为了利益而制造轰动效应,那么就会被视为对观众信任的侵犯——相当于虚假的八卦。无论哪种情况,比对事实的处理更重要的是对事实观点的分享所隐含的社会联系。就像你朋友关于亨利的宝马车的八卦一样,它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我们是社会盟友。我与你分享的东西是重要的原因”。
这与纪录片的第三个特殊吸引力有关:它们吸引我们的自我。就像八卦一样,它们可以通过暗示我们是一个特殊群体的一部分来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我们可能会把自己想象成特别聪明和老练,道德上高人一等,拥有秘密或内幕信息,在社会上享有特权和排他性,或者致力于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事业或信仰。《厄运》拉动了所有这些情绪杠杆。因为它是一部纪录片,所以它吸引了我们这个受过教育的阶层。因为它是关于犯罪的,所以它邀请人们进行道德判断。因为它是以侦探故事的形式展开,所以它不断地披露出令人惊讶的秘密和内幕。它把执法者描绘成无能的人,这意味着一种政治观点。另外,它在HBO电视台播出,是一个只有订户才能进入的“高级”频道。所有这些都在暗示,“这是一部重要的电影,因为重要的人看它。”《厄运》邀请观众成为这个特权群体的一员。阅读关于这部电影的内容,或在微博上发帖或谈论它,都会增强这种吸引力。
流言蜚语的名声很不好。人们往往认为它完全是有害和邪恶的。事实上,它有强大的积极方面。在心理上,它让我们感到更强大,更有联系。在社会上,它将我们与他人联系在一起,促进互惠。在道德上,它塑造和加强了我们的是非感。在政治上,它通过创造群体团结和调动群体压力,使欺凌者和欺骗者保持一致,从而为弱者服务。纪录片向善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也在于这些积极的潜力。
然而,八卦的这些积极潜力都有其阴暗面。道德义务感被用来为逃避、报复、甚至种族灭绝辩护。联系和归属感被用来分裂和排斥。特殊和特权的知识被用来操纵和欺骗。虚假的流言蜚语尤其有害:它制造分裂和不信任,操纵人们的忠诚和信仰。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假新闻和右翼媒体所发生的事情。这是后真相问题的症结所在。
新闻不应该是八卦。它应该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收集和传播知识。这是它的首要目的。当很多人把它当成八卦时,这个目的就被颠覆了,这会造成严重的负面社会和政治后果。纪录片并不像新闻那样,大体上以事实为交易对象。就像新闻一样,它们提到和表现的情况和事件应该是真实的,但它们吸引和影响我们的力量是围绕着社会吸引力而不是事实信息。这就是它们通常的设计方式,也是它们通常被认为的方式。在这方面,它们与八卦的共同点要比新闻多得多。
五、纪录片的职责
后真相灾难论者最担心的不是人们被虚假的事实所误导,而是他们可能不再关心事实。再次引用媒体评论员格莱斯顿(Gladstone)的话:“对民主构成生存危险的不是谎言。而是那种彻底的谎言,它引起了一个全新的现实,或者,更好的是,根本就没有现实。”(2017年,第47页)格莱斯顿担心,如果人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他们可能最终会相信任何东西,或者更糟糕的是,什么都不信。她继续引用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话说:“一个不再能相信任何东西的民族是无法下定决心的。它不仅被剥夺了行动能力,也被剥夺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有了这样的人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将假新闻与假八卦相比较有助于正确看待格莱斯顿的恐惧。假八卦并不会让人们不再关心事实,如果真的如此,那就永远不会被发现或纠正。假八卦也不会削弱人们对整个朋友圈的信任,只是对那些被发现传播八卦的朋友的信任。八卦丝毫不会剥夺人们的思考和判断能力。恰恰相反,八卦的一个根本目的就是在社会环境中进行思考和判断。对于假新闻,也可以这样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汉尼提和布莱巴特新闻(Hannity and Breitbart News)传播假消息不要紧,只是,它不会把人变成羊。治疗假新闻的最大希望在于,当你不再相信它时,现实不会消失。或者当你讲一个关于它的故事时。或者当你编造一个虚假的伪现实,意图操纵他人的时候,也不会消失。事实终究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们只需要继续执着地挖掘它们,这就是负责任的记者正在做的事情。
但是,正如我所指出的那样,当代纪录片并不是在这一领域运作。它们不交易事实;它们交易故事。它们的首要目的不是传授信息,而是提供有影响力的电影体验。它们不是揭示现实,而是参与关于现实的对话。它们的力量不在于信息,而在于吸引观众的社会情感。因此,如果说社会纪录片有道德义务的话,那么它主要不是挖掘事实,而是用积极的方式进行积极的社会诉求。
流言蜚语是一件道德败坏的事情——对说闲话者有利的事情通常对被说闲话者不利。它反映了不同群体的利益竞争,哪一方的利益最有利于大局,即使不是不可能,也很难确定。同样,上面提到的八卦的每一种心理诉求都隐含着一种道德责任。主动参与社会的诉求,意味着八卦应该与受众相关。信任的诉求意味着八卦应该是诚实的。让人感觉自己是一个特殊群体的一员的诉求,意味着它应该促进真正的共同体。我们可以凭直觉判断八卦是好是坏。我们也可以运用这些含义来思考有社会责任感的纪录片制作者的道德义务。
图3.电影《童心无归处》剧照
纪录片吸引观众将自己视为参与其中的社会成员。这种吸引力可以被引导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也可以被转化为纯粹的娱乐。从这个角度看,《厄运》最大的道德问题不在于它操纵了事实,而在于它与观众的生活基本无关。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在《童心无归处》上。这两部纪录片都提供了令人愉快的、有价值的观影体验,但它们主要的满足感类似于窥探别人的家丑。在这一点上,它们与真人秀没有什么不同。两者都没有涉及真正的社会问题,而是刻意转向小报,以此来吸引人们的关注。
另一方面,很多当代纪录片利用积极参与社会的诉求,吸引观众关注和关心真正有影响的问题——影响人们生活的问题。2016年两部广受好评的关于种族问题的纪录片都体现了这一点。爱娃·杜维内(Ava DuVernay)的《第十三修正案》(13th)认为美国的大规模监禁是一种现代形式的奴隶制;拉乌尔·佩克(Raoul Peck)的《我不是你的黑奴》(I Am Not Your Negro)则用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的话——摘自他未完成的手稿《记住这所房子》(Remember This House)——来探讨美国的种族主义历史。这两部作品都是新纪录片讲故事的例子。也即是说,它们首先被设计成电影,故意用引人入胜的故事和创新的形式策略来吸引和裹挟观众。并非巧合的是,杜维内和佩克都有拍摄虚构电影的背景。
其次,一部好的纪录片有义务做到诚实。这不必然意指事实。观点可以是诚实的。诚实意味着让你的意思和意图透明。布罗迪(2017)在对《童心无归处》的评论中暗示,做到这一点的方法是自我反身性:把你的动机和方法直接摆在那里,摆在观众面前,让他们自己去判断。然而,这并不能保证诚实。一个高明的电影人,就像一个高明的八卦一样,可以在并非真正值得信任的时候,利用自我表露来创造信任。反过来说,在纪录片中隐蔽地操纵现实——比如利用连续性剪辑——如果是为了讲故事,而不是为了误导观众,那么,在本质上就没有什么不诚实的。
从道德上讲,重要的不是操纵现实,而是操纵人。这是欺骗的事情。迈克尔·摩尔在他的电影中使用的讽刺是公开的,因此,也是诚实的,但他对待拍摄对象的态度并非总是如此。其中一个例子是《科伦拜恩校园事件》(Bowling for Columbine,2002)的结尾,摩尔采访演员和前全国步枪协会(NRA)主席查尔顿·赫斯顿(Charlton Heston)的场景。摩尔从海斯顿那里骗取了一个非常亲切的邀请,到他的家里去采访他,然后继续欺负和纠缠这个年老体弱的演员,试图迫使他承认在参加弗林特的NRA集会前,故意无情地利用了几个星期前在那里发生的一个孩子被谋杀的事件。在这场戏的最后,有一个人为的反打镜头,摩尔举着那个孩子的照片,追着退场的演员喊道:“赫斯顿先生,请你看看她。她就是那个女孩。”这个反角镜头并没有什么不诚实的地方。从拍电影的角度,这个做法不错。它没有滥用我们的信任。然而,摩尔确实故意滥用了赫斯顿的信任。也许,海斯顿活该!至少,摩尔的暗示如此。显然,摩尔的目的就是要造成对海斯顿的蔑视,而不是对他的理解。这就涉及制作负责任的社会纪录片的第三个义务。
好的闲言碎语能够通过鼓励同理心来促进理解。这是通往真正共同体的途径。但同理心是复杂的。当摩尔展示那个死去的小女孩的照片时,他是故意利用我们对女孩的同情心来造成对赫斯顿的不屑。他是在利用这一点来造成一个分裂的社会:小女孩的家庭、弗林特的人和我们这些观众为一方,而赫斯顿和全国步枪协会(NRA)则为另一方。纪录片以及一般的故事具有弥合社会分歧的潜力。它们可以让我们理解和感受与我们不同的人或持不同立场的人。而自鸣得意、自以为是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则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它们是同理心的毒药。它们非但没有努力弥合社会差异,反而把人们分成对立的阵营。
迈克尔·摩尔在他的电影中扮演的装模作样的普通人,只不过是自鸣得意的幌子。他的电影经常致力于营造这样的印象:我们(老练的、开明的、精英的观众)总比他们(他碰巧处理的任何问题的另一方那些不老练的、愚昧的、政治上落后的人)好。这是迈克尔·摩尔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最大的道德瑕疵,而不是说他为了讲故事才重新安排了一些事实。作为另一种选择,考虑一下杜维内在《第十三修正案》中对待纽特·金里奇(Newt Gingrich)的方式。纽特·金里奇是美国目前政治功能失调的“罪魁祸首”之一,因此,对于自由派来说,他真是一个“坏人”。然而,杜维内却对他尊敬有加,甚至充满同情。同意她的观点,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支持,亦即,美国对大规模监禁问题的自由市场解决方案已经彻底失控。试想,如果迈克尔·摩尔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赫斯顿,他与赫斯顿的对抗会有多么不同!
六、展望
关于所谓“后真相”现象的大部分讨论都聚焦于虚假事实。然而,本章的主要观点是,关注事实以及它们是否真实,往往会分散对真正重要事情的注意力:它们所扎根其中的话语的目的和后果。以声名狼藉的纳粹宣传纪录片《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1935)为例。影片中的事实没有问题。正如它的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后来观察到的那样,它没有展示任何没有实际发生的事情。这部电影的问题在于它的政治性。就像它所描绘的巨大政治盛会一样,它被设计用来美化纳粹的权力,创造对希特勒的个人崇拜。同样,今天假新闻的真正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假新闻中最大的危险是它的反社会倾向。它是偏见的、极端的;它不鼓励持不同观点的人互相倾听,而是让他们互相议论;它把他们推进一个个趣味相投的八卦小泡泡中;它不邀请他们将自己的世界观与他人的世界观和现实进行对照,而是鼓励他们“跟着感觉走”,强化他们的偏见和偏颇。
在这种话语风格横行的社会里,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纪录片制作者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就是树立一种不同的话语风格,一种向事实开放、反映不同观点、跨越社会鸿沟、促进同情和理解的话语风格。我们从八卦中了解到,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可以归结为三条准则:要相关,要诚实,要鼓励理解,尤其是对社会弱势群体的理解。鼓励理解的意思很明显。它通常涉及故事——在这一领域,纪录片制作者比事实收集者和记者更有优势。正如我所指出的,诚实的含义本质上是不利用人们的信任。但什么是相关呢?我之前说过,《厄运》与观众的生活无关。实际上,它讲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处理的是一件真实的犯罪,而且有100多万人观看。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它的相关性吗?
新纪录片讲故事的务实取向——关注如何吸引和连接观众——将电影制作者拖到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娱乐化。很明显,如果没有人看你的电影,它就不会有意义。如果没有人看你的电影,你作为电影制作人也无法谋生。尽管纪录片有了新的发行渠道,高质量的视频制作成本也在急剧下降,但拍摄纪录片一样难以谋生。根据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NEA)2017年发布的纪录片可持续发展报告,78%的在职纪录片专业人士表示,他们无法靠拍摄纪录片谋生,30%的人赚取了不到一半的薪水,还有36%的人完全没有从纪录片作品中赚取任何收入。所以,纪录片制作者要吸引观众、与观众建立联系,最首要的也最有说服力的原因自然是为了维持生计。然而,36%的纪录片制作人愿意无偿工作,这个惊人的事实表明了当代纪录片制作人的另一种兴趣:做出改变/有所作为。大多数纪录片制作人觉得自己受到召唤,去解决世界上的种种问题,关注社会需求,或者改善人们的生活。制作纪录片从来都不是有利可图的;多年来,有所作为是支撑纪录片制作者坚持下去的主要原因。
在这方面,电影制作者面临巨大的挑战:改变现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而严肃性在追求娱乐的观众那里并不受欢迎。如果要在琐碎而娱乐的电视真人秀和一部相关但严肃的社会纪录片之间做取舍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真人秀节目。对于当代纪录片制作者而言,这就是要制作趣味盎然的电影、讲述引人入胜的故事的重要原因。要让观众了解纪录片潜在的社会效益,唯一的办法就是吸引他们。如果一部纪录片成功地为观众创造了一种强有力的积极体验,它将有助于培养更多此类体验的品味。这也是诚实、相关、富有同情心的纪录片能够持续发展的最大希望所在。值得称道的是,《厄运》和《童心无归处》都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目标,尽管它们与当下的热点问题并不特别相关。迈克尔·摩尔的电影也是如此,尽管它们的自以为是令人不安。所以,我对任何可能读到这篇文章的非虚构电影人的最后一句话是:继续精心编制故事。
【注释】
1 Zeitchik, S. (2017a) “The Director of this Movie About Rats Has Some Novel Ideas About Trump and Filmmaking,”Los Angeles Times, March 12 [Online]. Availableat: http://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movies/la-et-mntheoanthony-rat-film-interview-20170312-story.html (Accessed:July 4, 2017).
2引自Gladstone, B. (2017) The Trouble with Reality: A Rumination on Moral Panic in Our Time. New York: Workman Publishing. p.15.
3 Zeitchik, S. (2017b) “In the Age of Alternative Facts, Decoding Truth in Documentary,” Baltimore Sun, March 10 [Online]. Available at: http://www.baltimoresun.com/laet-mn-true-false-documentarytrump-20170310-story.html(Accessed: July 4, 2017).
4引自No Film School. (2017)“For Akheem”: How to Make an Authentic Movie About Someone Else’s Story, June 12 [Online].Available at: http://nofilmschool.com/2017/06/ahkeem-interviewpodcast-podcast (Accessed: June 30, 2017).
5 Krupp,E.(2017)“Chatting with Kitty Green,Director of‘Casting JonBenet’Documentary,”Chicago Tribune,March 31 [Online].Availableat: http:// www.chicagotribune.com/redeye/culture/ct-redeye-interview-kittygreendirector-casting-jonbenetdocumentary-20170327-story.html(Accessed: 4 July 2017).
6 Brody,R. (2017)“‘Casting JonBenet’: A Documentary That Unintentionally Exploits its Participants,”The New Yorker,April 27 [Online].Available at: http://www.newyorker.com/culture/richard-brody/castingjonbenet-a-documentary-thatunintentionally-exploits-itsparticipants (Accessed: June 28,2017).
7 Aurthur, K. (2015) “The Holes in‘The Jinx’Might Go Deeper Than We Thought,” BuzzFeed,March 23 [Online]. Available at: https://www.buzzfeed.com/kateaurthur/the-holes-in-the-Jinx-might-go-deeper-than-wethought (Accessed: June 28, 2017).
8 Adams,S.(2015)“Why Andrew Jarecki’s‘The Jinx’Could Be Very, Very Bad For Documentaries,”IndieWire,March 25 [Online]. Available at:http://www.indiewire.com/2015/03/why-andrew-jareckis-the-Jinxcould-be-very-verybad-fordocumentaries-131225/ (Accessed:June 28, 2017).
9 Kissell,R.(2015) “Ratings:H B O’s‘The Jinx’Finale Draws Over 1 Million Viewers on Sunday,”Variety, March 17[Online]. Available at: http://variety.com/2015/tv/news/ratingshbos-the-TheJinx-finale-drawsover-1-millionviewers-onsunday-1201454423/ (Accessed:July 5, 2017).
10 Garfield, B. (2015)“Is True Crime Jinxed?”, WNYC Studios: On the Media, March 20[Online]. Available at: https://www.wnycstudios.org/story/truecrimejinxed/ (Accessed: August 4, 2017).
11Ebert, R. (1990) “Attacks on ‘Roger & Me’Completely Miss Point of Film,”Roger Ebert’s Journal, February 11 [Online].Available at: http://www.rogerebert.com/rogers-journal/attacks-onroger-and-me-completely-misspoint-of-film (Accessed: July 13,2017).
12 Eitzen,D.(2005)“Documentary’s Peculiar Appeals,”in Anderson, J. D. and Anderson, B. F. (eds.) Moving Image Theory: Ecological Considerations.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pp. 183–199.
13 Gladstone,B.(2017) The Trouble with Reality: A Rumination on Moral Panic in Our Time. New York: Workman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