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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罪”的追索与辨认从未停止

2021-01-03曹霞

文学教育 2021年12期
关键词:次郎万象女司机

关于《万象有痕》,我想谈的不是它的故事性或叙事性,而是其在价值判断层面上进行的探寻,这也是艾玛多年来一直在做的工作,即对于罪恶、耻辱、羞愧、惶恐、悔恨等形而上命题的勘查。其中,对于“罪”的书写构成了艾玛写作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主题。

对热衷于现世愉悦的中国人来说,以上词语是如此的疏离和陌生。事实上,它们是人类古已有之的困境,是一种精神常态。如果说在艾玛的《白耳夜鹭》《四季录》等作品中,“罪”是作为具象形态的犯法行为而存在的话,那么,在《万象有痕》中,“罪”则以秘而不显的方式潜伏着。它不再是社会学的,而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罪”,是主人公在对自己从前的行为进行深度省思后意识到的问题。

《萬象有痕》讲述法学教授何洛平极度依赖妻子李霁,妻子去世后,他不得不重新与世界建立联系。适逢疫情,他的生活难上加难。在小说一开头,何洛平叫了网约车去陵园看望妻子,由此展开了一段“在路上”的叙事。他与女司机交谈,听她打电话,和她讨论养老院和墓地的问题,无法不注意到她压抑着的痛苦和绝望,这短暂行程中的所见所闻构成了他的“现实”。与此同时,他的思绪则深深地陷入了“过去”的渊薮之中。通过何洛平视野和思考范畴之内的事物,小说将人物的“内”与“外”、“现实”与“过去”缝合起来。在这双重叙事交融的最深处,包裹着一个令他倍感羞耻的“秘密”:儿子大同在读研究生时与来华求学的林次郎相恋,何洛平偶然撞破此事后,立即将林次郎遣送回了日本,甚至与推荐林次郎的同行兼好友铃木直一郎教授也断绝了联系。大同在羞愧和惶恐中病了一场,休学一年后出国。关于这件事情,李霁从未否定过何洛平,但也从未原谅过他,她从内心与丈夫进行了切割,甚至拒绝了他日后的墓地探望。如果说夫妻之间还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是妻子对丈夫所持有的令他感到羞惭的怜悯。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我说《万象有痕》探讨的问题是“罪”,那谁是有罪的呢?何洛平曾坚定地认为,是那对“违犯”伦理的年轻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但在失去儿子、妻子和朋友之后,在他对世间万象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体谅之后,他对自己当年的行为追悔不已:“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孩子们不是现行犯,那个下午也不是罪案现场,他的残忍,才是。”这不是字斟句酌的斤斤计较,而是一个被自以为是“正义”的行为剥夺了人生所有丰盈和弹性的人的终极领悟!这一领悟来得并不突兀。在何洛平与女司机貌似平淡的交谈中,他内心的真实图景被一点点勾勒出来:嶙峋的山石、凄寂的荒坡、空虚的沟壑,一片死寂荒凉!可以说,从将儿子的爱人从家里驱赶出去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生活判处了“死刑”。

我将何洛平的这一领悟视为小说之“眼”。它表明小说一方面庚续着艾玛一以贯之的“罪”的主题,另一方面又将这主题进行了形而上的处理,由此开启了舍斯托夫在《旷野呼告》中所说的对“罪”的追索道路:“罪孽不在存在之中,也不在创世主创造的事物之中,罪孽、恶习与缺陷就在我们的‘知识’之中。”

与那些具象的罪案相比,这种隐藏在“知识”中的罪更普遍,也更可怕。因为它是人们通过自己的常识和知识,在自以为“正确”的旗号下,“理直气壮”犯下的罪孽。何洛平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他在发现儿子的同性恋情时马上化身为“伦理警察”,毫不留情地将一对恋人隔绝开来,更因林次郎的淡然洒脱对比于大同的痴情热烈而恼羞成怒。事实上,这所谓的“正确”完全是一种偏见,一种被集体无意识和主流社会植入的歧视性观念。而偏见导致的行动则像一把利刃,将这个家庭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刈割得干干净净,其结果是令儿子蒙羞,令妻子哂笑,令自己沦为行尸走肉。

艾玛以“万象有痕”为名,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哀伤而强烈的认同。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孤立存在的,就像邓恩所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陌生而遥远的事物沿途都会留下印痕,因着某个契机被召唤到一起,被重新排列和编码。即便是那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物,也会在某时某地产生深度联结。就像法学教授何洛平与网约车女司机之间,就像两百年前阿根廷的“首例血指纹”案与何家纷纷扬扬的往事之间。万象之痕由此织成了一张“密网”。

从《白耳夜鹭》到《万象有痕》,在艾玛笔下,“罪”从具象走向了抽象,从个体性走向了普遍性,从外部世界走向了内心世界。她的心越来越柔软,但她对“罪”的思索和辨认从未停止过。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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