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文本,谁的声音?
2021-01-03刘小刚
摘要:认真梳理西方翻译和叙事学交叉研究的发展脉络,可以发现隐含作者在当前的翻译叙事交流研究中,存在着纷繁无序的状态,这导致了隐含译者在认识上的混乱。本文认为,隐含译者是在翻译某部作品时处于某种翻译状态的译者,翻译状态包括翻译目的、翻译策略、文化特质、意识形态、审美标准等。此外,在翻译叙事交流中,翻译叙事者是另一个重要角色。翻译叙事者分为可靠叙事者和不可靠叙事者,而不可靠叙事主要体现在事实/事件轴、伦理/感知轴与知识/感知轴等三条轴线上。对隐含译著与翻译叙事者的研究,可更深入地理解翻译交流中译者的角色、存在方式以及翻译话语的忠实性等问题。
关键词:叙事交流;隐含译者;翻译叙事者
近年来,翻译研究与叙事学之间的交叉研究在西方有日渐升温的趋势。1996年,赫曼斯(Hermans)和斯基亚维(Schiavi)刊发翻译叙事“双子星”文章,揭开了这一领域的序幕。此后,不断有学者沿着这一路径,对相关概念展开讨论。2012年,比利时根特大学召开了“叙事与翻译”的国际研讨会,来自于翻译学与叙事学的专家探讨了原文与译文之间的迁移是否会影响到叙事结构等问题。此次研讨会成果于2014年以“叙事与翻译”专刊的形式发表于期刊《文学和语言》(Literature and Language)。
本文梳理了这一研究领域的发展脉络,揭示出因受制于隐含作者在叙事学研究中声音的纷繁杂多等原因而产生的对隐含译者认识上的混乱以及对翻译叙事者的忽视。隐含译者和翻译叙事者在翻译叙事交流中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对其外延、内涵及存在方式的揭示和阐发,对翻译研究乃至文学批评具有重要意义。
一 逐渐兴起的领域
叙事在人类历史和社会中无处不在,遍布于各种艺术形式,叙事学也早已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影响波及到历史、法律、心理学等学科中。翻译小说是叙事文本的翻译,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叙事。但是这种叙事与原作的叙事是否相同?在翻译中,叙事流程是否发生了变化?翻译研究早已揭示出翻译并不能保证原作毫发无损地进入到新的语境中,翻译是“对原作的改写”①,或者是一种“创造性叛逆”②。那么,经过改写的翻译文学,叙事话语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呢?翻译文本究竟是谁的文本,文本中是谁在发出声音?
赫曼斯早在1996年就提出了类似问题,他认为叙事学家往往忽视翻译的存在,“翻译叙事话语总是包含着‘第二声音,我称之为译者的声音,它是译者话语存在的标识”。③译者直接干预有三种情形:1)为隐含读者考虑,对文本“文化嵌入”的处理;2)原文语言的“自我折射”或“自我指涉”;3)语境的多因素决定。赫曼斯没有分析翻译中的叙事结构,而是指出译者在叙事中的话语存在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對翻译的叙事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斯基亚维在查特曼影响广泛却不乏争议的叙事流程图基础上,构建了翻译叙事作品的叙事流程图:
R.A…|… I.A. -Nr-Ne-I.R./real translator -implied translator-Nr-Ne-I.R. of translation...| R.R.
R.A. = real author(真实作者) Ne = narratee(受述者)
I.A. = implied author(隐含作者) I.R. = implied reader(隐含读者)
Nr = narrator(叙述者) R.R. = real reader(真实读者)④
译者首先从隐含读者的角度来解读文本,与文本协商,接受隐含作者通过叙事者传递的种种预设(presupposition),并在翻译时,通过隐含译者将译语隐含读者考虑进来,建构翻译预设,进行翻译。这样,译语读者就会接触到两种不同的传送者:以译者为中介的作者与译者本人。斯基亚维首次构建翻译叙事交流,有论者指出:“斯基亚维的结构图虽然并不完善,但它为译者的话语在场创造了空间,推进了学界对于译者声音及其包含在叙事交流模式中的认可。”⑤
莎利文(Sullivan)认为赫曼斯仅仅将译者的声音局限在译者前言、后记等类文本或者注释等元语言层面是不够的,译者声音“还存在于另一话语层面”。她指出:“在抽象层面,译者的话语在场以翻译的隐含译者的形式,存在于所有的翻译叙事文本中。译者的声音出现在译者直接干预的‘副文本层面,并以‘翻译叙事者的声音存在于叙事中。”⑥莎利文提出了“翻译叙事者”这一概念,并将上述设想应用在儿童文学中的译者声音分析中。她指出,鉴于成人为儿童写作这一非对称的交际特征,叙事者的声音在儿童翻译文学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蒙代(Munday)认为“隐含译者”这一理论性概念的提出,有助于认识到译本是译者、编辑等人合作的结果,也可涵盖多人翻译或者匿名翻译的情形,甚至对受到前人译本影响的重译也有意义,但斯基亚维的单线叙事交流模式有其局限,对翻译过程的理解有局限。蒙代将其修正为两条对应的叙事线:
原文文本(ST):
作者——隐含作者——叙事者——受诉者——隐含读者——原文读者
译语文本(TT)
原文读者/真实译者——隐含译者——TT叙事者——TT受诉者——TT隐含读者——TT读者
在蒙代看来,这一修正不仅可以确认真实译者即真实原文读者的身份,而且强调了作者和译者、隐含作者和隐含译者的对应关系,即在文本生成过程中,译者和隐含译者与作者和隐含作者的角色相同。出于译者有意或无意的决定,翻译文本是“原文与译文的混杂,作者与译者的结合,原语文本的马赛克上有着译语文本的镶嵌物”,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⑦
2012年比利时根特大学“叙事与翻译”的国际研讨会基于两个出发点,其一是结构主义叙事学极少关注翻译之于叙事结构的影响。斯坦泽尔、热内特等叙事学家分析作品时,直接引用翻译文本,因为在他们看来,翻译虽然涉及到迁移,但并不会影响到文本的叙事结构。其二是翻译学者同样较少进行叙事学研究,为数不多的研究,在理论层面还只是借助结构主义叙事学的概念和范畴进行建构;在具体分析中,则与文体分析相重合。在探究叙事者声音的研究中,也只是集中于传统的叙事理论,而没有关注后经典叙事学。⑧
刊发于《语言与文学》中的7篇文章从多个角度展开了翻译和叙事的研究,对叙事交流结构也有回应。阿尔夫斯塔德指出在翻译文学中存在一个“翻译契约”,使读者把翻译文学当做原作来阅读。读者在阅读中,只会建构“隐含作者”,而不会建构“隐含译者”。译者的现身反而会加强这一契约。⑨博伊登认为翻译的变化会导致叙事结构的变化,但是他并不认可斯基亚维等人提出的叙事交流结构,认为隐含译者的存在没有必要,既然文本总是多声部的,那么追究谁为文本负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翻译如何影响了叙事结构。⑩赫曼斯借鉴了“不和谐叙事”(discordant translation)来论述译者经由副文本与符码转换的方式在译作中的存在,并把翻译视作转述语的一种形式。11
关注翻译与叙事的学者并非仅仅出自翻译学界,近年来叙事学界也开始将目光投向这一领域。叙事学领军人物之一普林斯认为翻译是叙事学研究最有力的工具之一,他指出翻译中不可避免的不对等、变动与解释会对叙事和叙事特征产生影响,并且利用翻译来重新审视、评估这些包括声音、时态、情态、语态、叙事速度等在内的叙事特征。12
从上面的简要勾勒可以看出,目前翻译与叙事的交叉研究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展。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翻译这一独特的叙事及其给翻译研究和叙事学带来的新视角,研究逐渐趋向深入、细致、广泛。但是,目前研究界对隐含译者、翻译叙事者等核心概念还存有较大的分歧,一些学者否定隐含译者的存在必要,“翻译叙事者”虽然已经提出,但并未在理论上深入探讨,呼应者不多。下文将致力于这两个概念的分析与阐发,以期进一步发掘其潜藏的理论空间。
二 隐含译者存在吗?
在翻译交流叙事结构中,隐含译者的提出引人注目,但其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是否有存在的价值,对于翻译叙事研究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等等问题都悬而未决。事实上,隐含译者赖以存在的源概念隐含作者,在叙事研究中也经受着同样的争议,“对这一术语究竟指代什么未能达成广泛一致”。13
查特曼在叙事交流图中将隐含作者纳入文本的内部结构,并指出:“他是‘隐含的,意指读者从叙事中建构的。他不是叙事者,而是创造叙事者及其他所有叙事成分的原则。”14查特曼对隐含作者的理解与这一概念的提出者布思的论述并不一致。布思的说法是:“对一些小说家来说,在他们创作时,他们似乎在发现或创造他们自己……无论我们将这位隐含作者称为‘正式作者,还是采用凯瑟琳·蒂洛森新近复活的词语‘第二自我,毫无疑问,读者获得的这一存在的形象是作者最重要的效果之一。”15在这段话当中,布思认为隐含作者,一方面是作者在创作时的“第二自我”,是作者创作时展现出来的某种特定状态,处于文本之外;另一方面是读者从文本中解读出来的总体形象,处于文本之内。申丹富有洞见地揭示出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16
查特曼的解读将隐含作者纳入到文本中,顾及了读者的解码,却忽略了作者的编码,此后叙事理论家对隐含作者的解读与批评多出于此。譬如纽宁认为隐含作者的矛盾之处在于它一方面是文本规范的结构,与文本融为一体,另一方面又成为叙事交流结构中的发起者。既然把隐含作者放到了文本之内,又怎么能成为文本的发出者呢?因此,他干脆建议弃用这一概念,改用“叙事策略”或者“文本意图”。17
布思则进一步捍卫这一概念,指出:“在生命中,不管是说话还是写文章,我们都隐含了某种自我个性的版本,这一自我与生命中表现出来的其他自我并不相同。”18创作文本时的自我处于一种状态之中,他在文本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态度和认知异于日常生活中的表现,这样的表现通过文本的各个方面表现出来。因此,需要读者对文本加以解读,以建构隐含作者的形象。但是,“数十年来,西方学界未能把握布思对编码和解码的双重关注,对‘隐含作者加以片面和错误的理解,往往将之仅仅视为作品中的客体,造成了不少混乱,也导致了对这一概念的各种批评。”19
隐含作者的争论和混乱给隐含译者的认识带来了不确定,使得隐含译者遭受了类似的批评。博伊登认为斯基亚维借用查特曼模式,引入“隐含译者”,并将其定义为“翻译文本内含的‘一整套翻译预设”,是具有歧义的。20博伊登指出,凯南称“故事总有一个讲述者”,讲述者是叙事者,斯基亚维借用这句话作为文章题目,讲述者却成了隐含译者。“一方面,她声称隐含译者并非文本中的交流角色,而是影响整体结构的隐含的‘整套预设。另一方面,她坚持赋予隐含译者一个声音,即便读者不能识别这一声音。”21在博伊登看来,这就是矛盾的,既然叙事学家大多认可凯南将隐含作者非人格化的说法,认可隐含作者是读者、作者和文本协商的结果,那么在理论上就没有必要设置一个独立的隐含译者,因为译者意图可以归入隐含的“预设”之中。
从博伊登的批评中,确实能够看到斯基亚维理论的不足之处。斯基亚维沿用的是查特曼的模式,但正如前文所述,查特曼将隐含作者纳入文本之內本身就存在着逻辑上的问题。将隐含译者纳入翻译文本,赋予其一个声音,并且使其成为文本的发出者,悖论就产生了。因为这一悖论,斯基亚维将故事讲述者(teller)看做隐含译者,使得译语文本中是谁在发出声音难以辨认。赫曼斯提到了查特曼模式,但是回避了隐含译者这一概念,干脆以“第二声音”或者“译者的声音”来指称译者的干预。虽然博伊登认为“第二声音”与布思将隐含作者认定为“第二自我”相呼应,但是赫曼斯越过隐含译者而谈论译者的话语存在,他对隐含译者是否存在显然存有疑问。
出于对隐含作者认识的分歧与片面,博伊登的批评也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他借用纽宁、凯南等人批评隐含作者的理论来否定斯基亚维的隐含译者,但纽宁等的批评本身值得商榷。一方面,隐含作者并未被叙事学界抛弃,在2000年美国叙事文学研究协会年会上,查特曼提出一个问题:“有多少人仍然相信‘隐含作者这一概念?相信的请举手。”除了几位代表,其他人都举起了手。22另一方面,不能因为查特曼将隐含作者纳入文本之内而否定布思内外兼具的概念。正如申丹所说:“只有以‘创作时和‘平时的区分为基础,综合考虑编码(创作时的作者)和解码(作品隐含的这一作者形象),才能既保持隐含作者的主体性,又保持隐含作者的文本性。”23
对隐含译者的理解同样需要从隐含作者的编码/解码双重性出发。就编码而言,隐含译者是在翻译某部作品时处于某种翻译状态的译者。译者在翻译不同的文本时,会有不同的翻译态度、思想观念,表现出不同的翻译状态。林纾前期的翻译与后期的翻译不同,正如钱钟书所说:“前期的翻译使我们想象出一个精神饱满而又集中的林纾,兴高采烈,随时随地准备表演一下他的写作技巧。后期翻译所产生的印象是,一个困倦的老人机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驱使着退了锋的秃笔,要达到‘一时千言的指标。”24同样为人们所熟知的翻译科幻小说的鲁迅与翻译《域外小说集》时的鲁迅也大不相同,早期的鲁迅用小说来传播知识,呼应“小说界革命”的主流话语,在翻译时随意增删,他翻译《月界旅行》,将原文28章删减为14章,并明确说明:“其措词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25仅仅过了几年,鲁迅的翻译观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盲从主流,而是意欲输入“异域文术新宗”,“迻译亦期弗失文情”。26
隐含译者的翻译状态包括翻译目的、翻译策略、文化特质、意识形态、审美标准等因素。翻译目的是隐含译者为了新的目标读者,即翻译隐含读者而确立的翻译目的;翻译策略指译者采取的翻译方法是更靠近原文还是更靠近译文,偏向直译还是偏向意译;文化特质指译者的文化地位(相较于原文,是出于优势还是劣势)、文化态度(如何看待原语文化与译语文化及两者之间的交流)以及文化底蕴(译者自身的文化修养)等;意识形态是出于政治、社会原因而进行翻译;审美标准是文学翻译中的审美能力与判断力,以及对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审美差异。上述要素在隐含译者翻译状态中的重要性因时、因作品而异,在某些时代,比如清末民初,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就大一些;对于像诗歌这样的文类,审美能力更为重要。
就解码而言,隐含译者是读者从翻译文本中推断、建构出来的译者的某种翻译状态。译者的前言、后记等类文本是最为直接的信息源,常常包含了译者对于所译文本的理解以及对于翻译的态度。副文本的解读还需要通过翻译文本加以印证,将原文与译文的对比细读,发现隐含译者对于原作的改写,结合时代背景与译者本人的翻译背景,分析改写的缘由,重构隐含译者的翻译状态。此外,将同一译者的不同文本加以比较,也可以发现不同文本中隐含译者的差异。
隐含作者的存在有利于集体创作的作品的研究,27隐含译者同样可以应用于合作翻译的研究。中国古代的佛经翻译往往采取合作翻译的方式,由外僧背诵经文,一人口译成汉语,再由一人或数人笔录,即“传言”“渡语”和“笔受”。这种翻译方式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不懂外语的林纾翻译了180多种文学作品,合作者达20人之多。28对此类译作的研究就产生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翻译中的各种选择是口授者做出的还是笔录者做出的?这个问题很难通过史料来解释,但从解码的角度来说,一部译作只有一个隐含作者(当然这一隐含作者在文本中有可能会变化,也可能有多重性),对这部译作进行阅读以及将译作与原作加以比较,可以发现文本中隐含译者的翻译态度及方式。
三 不容忽视的翻译叙事者
隐含作/译者创造、翻译了整个文本,但是却不会在文本中直接发出声音。在文本中发声的是叙事者,一个“虚构的发言人”,29隐含作/译者创造出来的讲述故事的功能性角色。作者在进行写作前,首先要构思一个叙事者,然后再由叙事者来完成叙事行为。布思与费伦认为:“叙事者是在叙事中对受诉者讲诉或传递包括存在物、状态和事件在内的所有一切的代理人……”30叙事者是一个独立存在的虚拟人格,在思想观念、认知水平等方面并不等同于作者或者隐含作者,他掌控着文本的进程,通过插入评论等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隐含译者在翻译文本时,毫无疑问会对原文加以不同程度的改写。既然原作是由叙事者讲述出来的,那么译文改写的就是叙事者的话语。原文叙事者的话语在译文中发生了变化,叙事者的偏好、习惯、形象,以及所表现出来的伦理、情感等就会发生变化,从而使译文中的叙事者不同于原文中的叙事者。如果将这一新出现的叙事者命名为翻译叙事者的话,相较原文叙事者,翻译叙事者兼具原文叙事者的特性以及隐含译者所赋予的特性,成为多种声音的发出者。在叙事交流中,隐含译者通过文本与隐含作者和原作叙事者对话,在翻译中再现、重塑了翻译叙事者,而翻译叙事者一方面承袭、保留了原文叙事者的主要特征,以原文叙事者的面貌与身份出现在译语语境中,另一方面因为隐含译者考虑到隐含翻译读者的接受而进行改写,具有了新的形象与特征。
在叙事者研究中,不可靠叙事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对布思来说,“可靠的叙事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规范相符合(也就是隐含作者的规范),不可靠的叙事者则不相符合。”31费伦进一步拓展并细分了不可靠叙事的内涵,指出叙事者之于隐含作者的偏离就是不可靠,而不可靠的类型有“发生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发生在伦理/评价轴上的不可靠评价,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读解”。32
翻译叙事同样存在着不可靠叙事的现象。赫曼斯论到了翻译的不可靠叙事,但是他借用了Cohn提出的另外一个概念“不和谐叙事”(discordant narration)。对Cohn来说,不可靠叙事有两种,一种是事实上的不可靠,一种是意识形态上的不可靠。在后一種情形中,“带有偏见或自身混乱的叙事者”可以让读者在他所讲述的故事背后找出不同的意义来,这即是不和谐叙事。33赫曼斯认为译者经由“框架”(framing)和“符码转换”(code-switching)在译文中植入意义与“不和谐叙事”有很大相似性。34他并未解释为什么在选取概念时使用“不和谐叙事”,而不用“不可靠叙事”,但显然不可靠叙事涵盖面更广,事实上的不可靠同样是翻译叙事者不可靠性的重要一维。
费伦的三条轴线对翻译叙事的不可靠性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因为语言、文化的不足而造成的误译存在于事实/事件轴上,出于某种目的而对原文的改译存在于伦理/感知轴上,出于对原文理解而导致的与原文的不一致发生与知识/感知轴上。因为语言掌握不精,文化差异了解不足而造成的错译在事实上是普遍存在的;因为社会、文化、政治意识形态的原因,或因为翻译市场的原因,隐含译者有可能对原文加以有意改写,从而在伦理的层面背离了原文叙事者;作为来自于不同的文化语境中的一种特殊的真实读者,隐含译者对于文本的理解与阐释会偏离隐含作者的本意。如果说原文是由叙事者对一个故事“底本”加以剪裁、选取、移位之后形成的话,那么译文就是翻译叙事者以原文为底本加以翻译而成,同样会经过增加、删减与改写。相较原作“底本”,翻译叙事者做出的改变,即是其不可靠性的表征。
翻譯叙事者的不可靠性具体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叙事者的人称、时态、语态等问题,但在第三人称叙事者干预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第三人称叙事者本来应该隐身幕后,但有时也会现身对叙事加以评议和干预。35翻译叙事者有可能会改写原文中的叙事者干预,甚至会插入自己的干预,这种情况在中国清末民初的小说翻译中相当普遍。中国传统小说有着较为独特存在样态,文言小说秉承史学传统,叙事者较少干预,白话小说深受口头文学影响,叙事者以说书人的身份试图把控整个叙事进程。这样的诗学传统在翻译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林译《黑奴吁天录》采用文言翻译,原文有大量的评论干预,林译则删减了许多,译文中叙事者冷静客观的面貌与原文饱含激情的叙事者大不相同,甚至与在翻译中“哭我黄人”36的隐含作者也不相同。37白话翻译则是另外一种面貌,大部分文本的叙事者恣意挥洒,自由出入于文本内外,不仅采用传统的“话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开头结尾模式,而且插入大量游离于文本内容的评论干预,包括道德评论、针砭时弊、插科打诨的评论。例如《毒蛇圈》中瑞福的思想活动中明显插入了叙事者的话语:“经常听到人家说东方支那国的官员,不是由国民公举。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到皇帝那里去买个官来做做。做了官,可以任着性子刻薄百姓,百姓没奈他何,反而要怕他。”38
叙事者是解开叙事结构的关键所在,正如卡勒所说:“假设出一位叙述者,这样,文本的任何一个侧面几乎仍旧能够得到解释。”39同样,翻译叙事研究应以翻译叙事者为核心,辐射连接原文叙事者、隐含译者、叙事接受者等主体,并辨析其关系;应将翻译叙事者与原文叙事者加以对比,分析叙事者在诗学、社会文化的影响与操纵下发生变化的原因;应阐述叙事者变化对文本的意义、效果所产生的影响等等。
结 语
翻译研究与批评不仅仅是评价翻译的好坏、忠实与否,更是一种文学研究。谢天振早已指出翻译文学是不等于外国文学的一种独立的存在,40但目前的外国文学研究,多以翻译文学之“名”来研究外国文学之“实”,较少关注到翻译文学与外国文学之间的差异,更遑论两者的叙事差异。这样的研究会掩盖很多问题:一部作品和它的译作之间的叙事差异大到什么程度,就能够影响作品的效果?基于某部译作树立起来的译者形象,是否能够代表译者的整体形象?不同于原作叙事者的翻译叙事者对文本的文学意义、价值和效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毋庸置疑,并非所有的作品在翻译之后都会产生能够影响到艺术效果的叙事差异,但翻译叙事对于某些文类或者某些历史时段来说,却是不容忽视的问题。譬如中国古诗词往往隐去了叙事者,使叙事视角模糊化,但是在英译中,却需要补出叙事者,叙事视角的固化无疑会影响到整体效果。清末民初的隐含译者在部分小说翻译,尤其是白话小说翻译中,恣意插入评论,发出自己的声音,产生了完全不同于原作叙事者的翻译叙事者。而翻译叙事的研究,可以为上述问题打开一个广阔的空间。
注释:
①Susan Bassnett and André Lefevere: General Editors Preface, André Lefevere: Translation/History/Culture: A Sourcebook.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②40谢天振:《译介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页,第232-233页。
③Theo Hermans: The translator's voice in translated narrative. Targe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 1996(1).
④Giuliana Schiavi: There is always a teller in a tale. Targe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 1996(1).
⑤Charlotte Bosseaux: How Does it Feel? Point of View in Translation: The Case of Virginia Woolf into French. Amsterdam: Rodopi, 2007, p 21.
⑥Emer OSullivan: Narratology meets Translation Studies, or, 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Meta, 2003(1-2).
⑦Jeremy Munday: Style and Ideology in Translation: Latin American Writing in English. NY: Routledge, 2008, p12-13.
⑧ Lars Bernaerts, Liesbeth De Bleeker and July De Wilde: Narration and Translati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⑨Cecilia Alvstad: The translation pact.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⑩2021Michael Boyden: Voiceless Ends: Melvilles Benito Cereno and the Translator in Narrative Discour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113134Theo Hermans: Positioning translators: Voices, views and values in translati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12Gerald Prince: Narratology and Translati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1).
131930David Herman, Manfred Jahn, and Marie-Laure Ryan: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239, p240, p388.
14Seymour Chatman: Story and Discours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 Ithaca &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8, p148.
1533Wayne C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Second Edition). Chicago&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71, p158-159.
1623申丹:《何为“隐含作者”?》,《北京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
18Wayne C. Booth: “Resurrection of the Implied Author: Why Bother?”, James Phelan and Peter J. Rabinowitz, 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77.
19申丹:《再论隐含作者》,《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22申丹:《究竟是否需要“隐含作者”?——叙事学界的分歧与网上的对话》,《国外文学》2000年第3期。
24钱钟书等:《林纾的翻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5页。
2526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光华书店1948年版,第11页,第185页。
27 Brian Richardson: 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 Press, 2006, p117.
28郭楊:《林译小说口译者小考》,《中国文学研究》2018年第4期。
29[荷]米克·巴尔:《叙述学: 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
32[美]戴维·赫尔曼主编:《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
35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
36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17页。
37刘小刚:《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与跨文化交际》,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5-205页。
38鲍福:《毒蛇圈》,周桂筌译,吴趼人评点,载《新小说》1904年第9号,第42页。
39[美]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99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艺批评研究院)
责任编辑: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