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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教心与“诚”的统一
——论黄济教授的诗性之诚

2021-01-03金生鈜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诗心诗教天道

金生鈜

(苏州科技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诗教之意甚大,非心通天地不足以语此。但学者若能常常体会此理,则胸中滓秽日去,清虚日来,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气质自然变化了,故诗可以陶冶性情。

《马一浮诗话》(1)马一浮.马一浮诗话.丁敬涵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诗何以能教人?诗何以能育己?这是诗学的问题,也是教育学的问题。诗性教育之所以可能,不仅因为诗言志,也因为诗有诚,诗的诚表现为诗以心之真切、淳朴、本然、热情追问天道,把人格贯通在天道与人道的统一之中。有诚则有诗,有诗才有情、有言、有育、有教,诗心、诗性、教心统一在诚中,所以,诗教以诚为本。中国教育历来重视诗教,这是因为诗是人的本心和情调的率真表达,是言行之仁对天道的“诚之”,是汇通天道与人心的方式,是以诚之心追寻天道之诚、实现人心之仁的境界。在任何语言中,诗是纯朴之人以诚之心与天、地、人的对话。所以,诗心与诚心是一体的,不仅明其本心,还复其本性。诗表达人生之情感、人格之情怀、精神之气象、思想之境界。具有诚,诗所表征的才是真的,才是善的。诚是人之本心,也是诗之特性,二者都是教和育的根本方式与根本准则。所以,诗总是面向教的。中国教育家尤其喜爱用诗表达自己的人生志向,抒发自己的生命情感,提升自己的生命气象,并以诗情、诗心、诗性引导自己的生活,以诗展开教育。黄济教授亦是如此。他一生具有诗心,他的生命是诗性的,他的诗心、诗性与教心,都表现了诚 ,因为诚,黄济教授的诗教“温柔敦厚”。(2)出自《礼记·经解》:“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一、黄济教授的诗心之诚

《虞书·尧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荀子·儒效》云:“言是其志也。”《庄子·天下》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变化),《春秋》以道名分(伦常纲纪)”。庄子虽然特指《诗经》,但其实也是对诗的本质属性的阐释。诗表达心志,是心有所追求,是灵魂有所爱。《释名·释典艺》曰:“诗,之也,志之所之也。”由典籍的论述,可以得知所谓“诗”,必与心志之表现、心之向往、心之抱负密切关联,所以《诗·大序》以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不仅指出诗歌、音乐与舞蹈的三位一体,更说明了诗歌言志与抒情的特性。

诗何以言志?诗歌是人类情感等精神的发自内心的真诚表达,抒发了人基于本性的情感、意象,表达了人对于天道的体悟、感通与向往。从生命存在的角度而言,情感是人类生命意志的经验性显现,情调是对生命气象的美学追求。诗对生命境界的追求表达在情志中,在诗中志、情是合一的,是对人类生命意志的整体抒发。(3)马草.儒家诗教观的文化阐释.湖北社会科学,2016,(7):117-122.所以诗的意义在于其通过抒发情志而激发生命意象,启迪出对人格境界、美德的美好向往。故而诗歌包含的情志便成为诗性教化的根本性问题。

儒家历史上众多的“仁者”都具有诗心,因此表现出诗性。黄济教授一生爱诗,写过不少诗,出版过《诗词学步》,他具有诗心,他力图在平凡的生命中实现诗性,而且他用诗表达自己的心志与情感,培育自己的心性,也影响、教导学生,以诗与朋友交往,他的诗表达了他对天地、人事的诚心,也表达了他对天道与人性的觉解,他的诗性是纯美的。他的诗性、诗心、教心都统一在对天道、仁心、教理的“诚之”中,显现了诚思、诚言、诚行、诚教的境界。黄济教授秉承了儒家的精神诗教和人文传统,他以诗心和诗性精神抒发精神感怀,表现精神境界,追溯人生理想,塑造人格风骨。

七十述怀
人生七十不为稀,假我数年以学“易”。
争多岁月非为寿,惟使老牛再奋蹄。

黄济教授的诗心是诚的,这意味着他对世界、对生活、对自我、对他者的诚挚、诚恳、诚朴、真实。黄济教授爱诗、写诗,皆因他有“诚之”的德行。因为诚意味着一种对世界的真挚、体察、通达、友善,是以感通之共鸣合调于天道,同时,因为诗以心声感应于世界,所以,诗与诚不可分,诗的本质属性在于诚,诗是诚的表达,诚心、心诚才有诗,不诚则无诗,诗心有诚才能与天道万物人事共鸣,产生共情同感。诗通达天道,直指人性,以万物、天道与人道的真切关联为生命做出本质性的指引,所以真正的诗是诚的,具有这样的诗情才是诗心。诚是诗心的本有。我们可从黄济教授的这首诗中读出他的诗心之诚。

自画像
(原诗以自画像为题,写在一页台历纸片上)
我生一世如“飞鸿”,为寻“别路”奔西东。
生时甘为“孺子牛”,死后难称众鬼雄。
与其当作骨灰撒,何如献供实验用。
若能救治数人症,更使无妄了此生。
(2012.10.16)

2013年春,黄济教授在92岁时又把题目改为《述志兼遗嘱》:

我生一世似雪鸿,为寻别路奔西东。
生时甘为孺子牛,死后难称众鬼雄。
与其当作骨灰撒,何如留为实验用。
若能救治疑难症,更使无忘了此生。

黄济老师的这乎诗表达了暮年心志,即具有诗的情怀,又显现了“诚”的境界。诚是诗性的,因为诚意味着成,即一种生生不息的、生机盎然的创生过程,是追问天道、践行仁义、实现天性的行健不息。这一过程蕴涵着变化精神气象、更新心灵德性的意义,这是成德、成人的日日新的过程。(4)吕昂.“成”、“诚之”与“至诚”——阐释《中庸》“诚”概念的三种角度.宁夏社会科学,2016,(5):16-20.诚是天道的存在方式,也是人道的来源基础,是天人合一的中介,从自我出发,诚表达了明乎善的主体以诚实现人之道的主体道德精神。(5)夏静.“诚”的话语谱系与意义生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报,2017,(1):96-101.诚是人生观,是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是自我心性的本真,诚关乎自我立命、自成、成人、成事、立世的根本,所以诚是言、思、行的原则,也是教育之道,具有诗心的人以诗道志,表达自己对美善的理想。诗虽然是人之创作,但却是对天道的思,也是对人之自成志向的期盼,因此诗表达了诚,也只有表达了诚,才是诗,才能使人具有诗性,诗之诚才能表达人的成德的主体动力与精神实践方式。至诚尽性,尽性成诗,诚是与天道、人道的合拍,诗把诚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显现人致力于认识、体悟、实践天道仁理的主体性境界,诚在这个意义上蕴涵着人的本真地参天地化育的成人过程,通过体悟、感通、实践天道而把人的本性、本心实现出来。

偶成
不使流俗乱本真,粗衣疏食自甘心。
为求物我两相忘,宁静淡泊慰此身。
(2005年秋)

黄济教授的这首诗具有质朴之诚,显露出赤诚之心物我相忘的本心之志,也表现了心灵有了诚之托付的宁静之美。的确,诗之诚是美的,即以美、善的心境和情调叩问天道,并以本心与之相连,所以诗之诚是爱,也是敬,更是达仁,创美。诚是向天道至善的回归,是天道之真实与人的本心之真实的合一,这种合一是召唤与追求的合一,是天道之在与人通过对天道的思、行而实现的本心的合一。诚因此既是存在本身,又是存在的方式,同时也是诚言的方式(诗是诚言),有诚自然有诗。诚是忠诚于天道,挚诚于人道,它是心之诚、思之诚、言之诚、行之诚的一致,又统一了对天道、自我、世界、他者的诚心,所以,有诚才有成,才有德,有德才有情调,才有诗及诗教。

心之诚才能具有诗心和诗性。诗心是内在的拥有,而诗性是内心诗情的实现。诗心是淳朴的,诗情是童真的。童真是天然之诚的表现,诗心就是童心。米沃什说,每一个诗人在内心中都有对童年的渴望,每一首诗都是童心的回响,这种童真与淳朴恰恰也是诚之的表征。黄济教授的诗心是童真的,是质朴的,就如在他的生命中永远保持着儿童般的纯朴一样,在他的诗中保持着对童年的热爱,对童年保持着感知力,这其实是一种隐喻,一方面表征他诚挚地像儿童般追寻着天道与人格理想,另一方面回归童年既梦回故园,寻求对生命和人事的回味、升华。这恰恰是人性回归天道的隐喻。

二十离家七十还,喜看故里柳为烟。
重温儿时聚欢处,别梦依稀犹少年。
(1991年7月)(6)这是黄济教授1991年7月写给自己的叔妹的诗。

题小儿戏柳絮
首都三春景物华,风吹柳絮遍天涯。
小儿也爱春光好,嬉作天公降雪花。(7)这是黄济老师以诗表达与自己的小儿在一起嬉戏的情境。

朱熹《诗经集传·序》所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矣。此诗之所以作也。”依情而发,由言而思,终溢于情,合于道,达于诚,诗心就是情感、理想、价值愿景自然而然的流露,把诗的创作与自我的领悟、存在统合在一起,以诚之心表达对美好的守望与追求。

二、黄济教授的教心之诚

诗性是未来之心,因为诗的立志指向未来的成人、成己、成事,以未来为坐标把自身的心真诚地放置在对天道和人心的作为上,这正是诗的经验,也是诗的作为。诗是面向未来之思、之梦、之行、之景象的,也是面向人的诗性创造的,这个诗性就是把世界作为作品,把自身作为作品,把事情作为作品,创作、雕琢出它们的美,创作出天道与存在的万物之间真实的、美的景象。诗人是平凡的有情调的生活者,他们总是把自己代入到诗所表达的理想之中,总是把自身与万物和谐地联结在一起,表达出对理想的向往。

任何一个民族,在生命和文化深处,都具有对生存的深切感通,因此都具有诗人,具有诗教。诗人是最原初的教育者,教育最本源的形式是诗歌。诗的教育意蕴表现在两个相互统一的面:一是自我达成,即自我化育,二是化育他者。我们分别用诗育和诗教表述之。

诗育是诗的教育性的重要一面。诗育是诗性的本质。从希腊语的词源意义上讲,“诗性”(poetics)指“诗歌”(poem)和“诗艺”(the art of poetry)。(8)古希腊的诗的教育是melos,三大构成要素是文词,调式(harmonias)与节奏。这是心灵教育的方式之一。哲学的教育是辩证法,辩证法作为心灵教育是循理而辩,是为了走出信念的泥淖,神话的教育是mythes,是通过叙事而净化心灵,而法律与道德的教育是norms,是以原则与指令的形式规导人心与人行。在本意上蕴涵“塑造”(forming/making)与“创作”(creating)“生育”(birth)的意义,这是因为诗以美的方式创造美善的作品与意境。诗性的本质是依据美和善的原则向美、向善而创作生活。诗性就是创作美的冲动、愿望、热情、气质,就是拥有创作美善的心灵。“诗”在德文中是“Dichtung”,它的动词“dichten”意味着创作、构造、使之形成,使之具有美的形式等。所以“诗性”具有心灵的形成、塑造与创造的意义,它标志着心灵形态及其创造艺术。诗性poiesis 的原初含义就是“带出或绽放”(bring forth)或者是生成显现, 也就是给出形式的创造。心灵的“诗性”不仅指心灵形成、塑造自身之美善的艺术,而且也指心灵处于塑造、形成之途中的本性。心灵诗性地创造自身,就是美善地创作自身的美。诗性之育是通过诗性的弘扬而让心灵在自我创作中得以升华、得以完善。所以,诗性是心灵为美、立美的精神之展现。且看黄济教授90岁的自我培育的诗性风骨。

不老青松磐石坚,铸成铁骨耐岁寒。
梅开五福熬霜雪,绿叶凌空竹数杆。
(2012年冬)

诗不仅是言志,重要的是栖居在诗所表达和追求的精神家园中,正是这种栖居,让精神处在培育之中。海德格尔在《诗歌中的语言》中说,心灵的本质在于寻找大地,以便在大地上诗性地筑造和栖居。人的诗性之育在于通过隐喻构造自己的人生气象,表达人生愿景,把自身投入到精神所希望的美好境界,绽放新的可能,这就是诗性的筑居。诗性就是生命之诗的创造,就是生命诗性(the poiesis of life),就是生命修己向善的自我培育。诗表达的是可能的世界,诗展示了创作者与更高的真实(higher truth)的可能性关联。诗把创作者带入到了一个美善的境界中,让美善沁润心灵。诗言志,或者诗有育,就是因为诗用人生的理想召唤现实的行动,以美感展示人生,所以,生命的诗性就是诗育。

人生是创造性的诗育。人生具有诗性是因为人生是以自我创造为基础的。心灵之为心灵,始终是在途中的异乡者,寻求心灵的变革与安顿。心灵在乡愁中,奋力向上,不断生成,“生生”不息(9)生生是中国哲学的存在论概念,表达就是生命在存在论上的目的——创生。生生就是生命诗性的本然展现。,寻求实现自己的本质,提升自己的品性,实现自己。诗育,就是让心灵处于创造、形成的途中,让心灵成为美的作品。

诗育与诚是相合的。诚包涵着自我塑造。《中庸》第二十五章说:“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诚”是“自成”,即自我完成。(10)吕昂.“成”、“诚之”与“至诚”——阐释《中庸》“诚”概念的三种角度.宁夏社会科学,2016,(5):16-20.诗育之诚,能助人尽其性,能使人自立。诗与天对话,追寻其性,并立志尽其性。(11)李添富.“诗教”理论的现代意义与实践.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11,(11):1-7.“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

诗育的根本在于诞生自己,诗教的根本在于化育他人。从诗的情志育化而言,诗是生育性的,即,诗创造出新的生命想象与新的生活向往,表达对于尚未到来的期望。诗总是生育出精神或心性,诗洞察人性,直抵人心,培育本性,所以教—育是诗的本然状态、本有目的。诗不断地复归人性之正,人心之诚,负载了教和育的意象。每个人都具有本心,也具有天性,而本真地去蔽、实现本心与天性,就是诚,也是诗性之教育。从自我培育的角度而言,诗言志就是在以诗追问天道的过程中诞生自己的人性——仁,这是诗育也是诗教得以可能的本源。诗育是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引导。黄济教授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历经磨难,从未放弃诗性之诚,一直追寻光明。这是黄济教授80年代初所抒发的内心之志。

六十述怀
六十年来荣与辱,喜庆今日又逢时。
愿将微躯化春蚕,为织锦绣吐长丝。

诗育表现为心灵形式的自我给予、自我创作和自我塑造,赋予心灵以形式就是塑造,就是创作,就是获得品质,在心灵的自我塑造过程中,心灵不断地变革自身、创造自己新的更好的形式。这是一种生成、变革、变形的过程,即心灵不断更新、不断诞生、不断绽出的过程。心灵的诗育就是心灵如何成为一个美学的对象,如何成为美的艺术品。 心灵处在诗性的创造行动之中存在。心灵是它自己的作者,也是它自身的作品。心灵是成为心灵的艺术。这正是心灵的诗性实践的根本。心灵是实现者,又是被实现者,它是塑造者,又是被塑造者,它是自我创造的主体又是成果。这种心灵的美学构成方式,就是心灵构成性的自我培育(self-cultivation)过程。这是诗育作为心灵之创作的教育意蕴。

如果心灵的诗性是把自身当作一件艺术品去塑造,心灵的生成与成长是一种创作的艺术,那么,心灵就是按照美的方式去创造自身美的形式,这是因为心灵作为创作的艺术品,是导向美的,美是艺术创作的目的与标准,或者说,诗育就是意味着心灵以美的方式向美的方向创造自我之美。诗性的心灵崇尚美,心灵作为生命的形式,是以美的方式把自身作为艺术作品而创作。这意味着心灵的诗育就是心灵的美育。

心灵的诗性回应的就是心灵的自我创作。诗虽然是符号,却指向或指证创作自我,通过这一投射性的自我想象,心灵得到了指引和塑造。所以,诗育是按照美的方式实现心灵的生成、构型与完善,即通过心灵的赋形与自我赋形(formation and form-giving)而创造心灵的美。

许身孺子甘为牛,学海指航巧作舟。
愿化春蚕丝吐尽,织成锦绣饰神州。

心灵的自我建构就是心灵的自我创作。人以享有心灵的方式进入存在,享有心灵是把拥有心灵看作是生命的方式,看作是进入世界的方式。享有心灵,人才真正地拥有自身。享有心灵,意味着人以诗性的方式创作自身,即人以构成心灵的完善的行动享有心灵。实现心灵的自我建构是为人之天命,这意味着心灵作为人的本质是人应该自觉去实现的,人必须将享有人的心灵作为命(命令)去主动创作。人创作自己的心——建筑人作为人的本质——就是人的天命。人对自己的心灵有所在意,有所作为,这就是对心灵的关切,这就是享有心灵的诗性方式。

诗育是自我的诗性(poetics of selfhood。)自我的诗性是给自己愿景,给出意义,给出形象,给出形式,这恰恰就是心之所志,也是志之所之。诗之诚是正言直说,喻物寄情,因物喻志,建构意义,兴发行动,所以,诗性不仅仅是写诗,重要的是给自己以教育,为自己给出自我创造的想象,为世界和生活建构出意义(making sense),这种建构过程,投射到自己的想象之中,也复刻在自己的经验中,成为自己试图表达和实现的自我创造。人在本性上向往美和善的事物,也渴望拥有自身的美和善,因为人不可能自觉地希望自身“变坏”。渴望生命的美,就是把生命当作一个美的对象去筹划,去创造生命作为美的作品,即,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命或心灵才能成为美学的对象。

马一浮先生说:“作诗须是所感者深,胸襟广大,则出语不落凡近。”(12)马一浮.马一浮诗话.丁敬涵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53.诗的胸襟大,才能境界高。胸襟就是人的精神境界,也就是一个人向往美善、纯粹、至高的存在或价值,并且把美好转化为自己的理想,以此来引导自己形成恢弘、宽广、整体的对世界的理解,并把对宇宙和人生的体悟和把握,融会在自己的学问和人生智慧中,让自己与世界、宇宙的宏美、秩序相一致,避免褊狭、愚陋、封闭和庸俗。所以诗心,或者诗者的胸襟,必与天地合其德。人把对天地之德和宇宙之理的认识融入了自己的人生实践,才能说具有恢弘之志,这样,人格才能被提升,才能被丰富,才能被扩展,这是诗育的可能性所在。

“诗言志” 命题的中的言志具有“ 怀抱” 的心情。赋诗、学诗、听诗,表达情志、观察情志、促发情志,诗教的交流就得以实现。通过诗而表达生命志向,喻指生命关怀,抒发生命气象,就是交流中的诗教。(13)王秀臣.“诗言志”与中国古典诗歌情感理论.文学评论,2014,(2):141-150.黄济教授是一个具有诗性的教育者。他不仅通过诗的声音表达自己的心志,在生活的世界中落实自己的心性,另一方面他也通过自己的诗表达自身与他者的友谊,展现对他者的化育,表达自己的教育关系和教育理想。在他与他人的教育交往之中,他以诗赠友,以诗传心,体现了诗教的力量、情趣与美。

送友人游谐趣园
(友人指来北师大进修的同志)
谐趣后山游,送君返校行。
湖山永世在,松柏万年青。
协力攻科堡,齐心做园丁。
人分心相系,何惜离别情。

《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看来孔子以诗为教,培养君子的温柔敦厚的情操。徐复观先生《释诗的温柔敦厚》一文以为:所谓的“温”,就是“不太冷,也不太热”。所谓的“柔”,指的是“有弹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亲近的柔和感情”。至于“敦厚”则是“富于深度、富有远意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有多层次,乃至无限层次的感情”。本文认为黄济教授的诗教恰恰表现出温柔敦厚、宽柔有情。

七律 明志与自励
教圃耕耘几十春,喜看桃李已成林。
一生两投任评说,三校持鞭务淳真。
行不负人常用忍,文须出己莫效颦。
天公若肯增年月,自当续播争寸分。
(1999年5月1日)

诗的教导,不是教条,而是经验。诗人为心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和情感的材料,并创造了想象的可能关系,从而扩展了世界,也扩展了经验,所以诗所提供和激发的经验更为纯粹,并且真实。(14)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31.诗人是真诚思考的人,当然也是具有思想的人,诗完全像教师那样可以改进人的经验,也就是说诗本身是教的力量。

诗教忠诚于天道,致力于对天道至理、人心之仁的诚之。诗性的责任就是诚的责任,诗性总是承担着某种更开阔的意识与更纯真的责任,所以,诗性总是把自身与他者联系起来,这正是诗蕴涵教的根源。

哭学友
长夜难眠思往事,患难学友念在兹。
忍闻朋辈成新鬼,聊向书丛觅悼诗。
投笔从戎抗日寇,披肝沥胆奠国基。
为偿君愿化春蚕,编织锦绣吐长丝。
(91岁)

儒学传统尤其重视诗教。人以心诚修为品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故圣人始教,以诗为先。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故诗教主仁。说者闻者,同时俱感。于此便可验仁。”(15)严寿澂.论儒家诗教.儒家邮报,2013-07-27.仁心是诚的,因为仁是对人性、人情、人事的同感、同理、同道的共知、通达、感应,是在心中的感通和行动中的实现,这也是诚的意韵。所以,诗有情,有感,发自内心,关乎天地,通过情感的抒发而直通天道,以诚的境界,以心性之情感动、感染人心,以情理合一立人。这是诗的为仁之方。“人心经此感发,则为善去恶之意,油然而生,不能自已。是为诗教感发之大用。”(16)同上.诗之所以感发人心,能够以情动人,实现教,是出于仁,因于诚,是“一点一滴都关情”(17)黄济教授诗句。选自“喜雨颂:喜听窗外潇潇雨,胜过舞台管乐声。只缘甘霖除旧旱,一点一滴都关情。”。

三、黄济教授的人格之诚

诗心、诗性与人格是统一的。诗性不是去造作生命之外的目标或任务,而是返归心灵品格的创造,是把内在的精神以及人格理想作为本然的追求,这也是诚之的表现。人格之诚就是以天道所昭示的人格之本然在生活境地中践行,从而创作或实现自身之人格之完满(fulfilling),或者说,人创造自己的心灵及其美德,这是心灵的根本的、内在的使命与目的,也是诗性、诗教之表现。只有在这一目的的统摄之下,人自身的内在诗性以及诗心才是诚的。所以,心灵的诗性在于形成人的风骨。诗不仅是想象性体验,同时也是反思性体验,心灵诗性以审美和立美把自我想象与自我变革联系在一起,把对生活之美的创造与人格之美的创造关联在一起,这就是生活创造之艺术,即生命美学或生命诗性。生活创造的艺术不仅是创造一种美的生活,而且也创造生活者美的心灵。

诗的功能在于做人生,这就是诗以言志的意义,诗表现的生命的大梦。诗把过去的追忆、现实的体悟、未来的想象都融合在一起,鼓起生命的意志。这就是生命之诗性,也是诗性之化育。诗性具有两个相互照应和促进的维度,一个维度就是通过“通往绝对之窗”(黑格尔语)对无限和绝对的洞见,也就是对天道之诚的热爱,人把自己的思想之梦不断地向无限和绝对的高度升去,通过这种思想之梦,人获得一种无法在具体的现象经验中获得的理智-情感-思想的内在体验,而这种体验把人向高贵提升,这是人的生命诗性的一个部分,是形而上学的部分, 或者按照柏拉图的话说,心灵在创作自身的时候,认真观照、凝视永恒的美本身,向着美攀登,从而在心灵上分有美。这个时候,心灵长期的辛劳诗性,涌现出神奇的美。

笋为出土先成节,枝已凌空仍虚心。(2008年7月)

这两句诗可以说是黄济教授把自己的人格理想寄寓在其中。竹虚心有节,风骨纯洁,挺拔俊毅,以此隐喻人格之修炼。劳凯生教授对黄济先生的评价非常中肯。“先生的人格一如朱熹所说的半亩方塘,明净、沉稳,虽有世俗的光彩和浮云的影子映入,却终归于一泓静水。”(18)劳凯生.永远的怀念:忆恩师黄济先生.中国教师,2015,(2):14-17.黄济教授的诚,让自己的精神修炼在生命的任何阶段都不间断,从而精神的风采如源头活水。黄济教授因书明理,以诚怀道,以诚修仁,其人格的风骨体现了诚所具有的塑造与教化的力量。

人的诗性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维度,那就是在生命存在的实践之中不断地塑造自己的人格,在让自己的心灵变得美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生活及其生存方式、生活世界变得美好。人扎根于自己的有限的生命与生活之中,向无限和绝对的美的存在实现精神的提升。生命的经验是一种有限的经验,心灵的诗性使得个体跨越生活经验的限制,走出日常的自我,走出日常的现象,超越琐碎的物质性生存,实现生命之美的优雅。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美学映照。

连理结缘五三春,喜看幼树已成林。
虽乏操琴弈棋事,却有推心置腹亲。
风雨几经铸铁骨,肝胆永照作真人。
时光过午晚霞好,俯仰无愧怡后昆。
(2003年10月15日)

(19)这是黄济教授写给妻子的诗,题为《祝周密老伴八十寿辰并题结婚照》。

黄济教授的诗不仅是诗心、诗性的体现,也是他的人格风骨的体现。这是他在人生历程中追求“诚”的精神成就。“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黄济教授一生历经磨难,但永远不放弃对诚的追求,他宽厚、仁慈、质朴、豁达、睿智、真挚。黄济教授的仁、义、爱、和、智,皆源于诚,以诚为基础。“致诚则众德自备。”黄济教授以诚为心性,以生命诗性为方式,其本心努力与道、与仁融而为一,不论外在的境遇如何困顿压抑,如何曲折阨塞,内心因有天道之诚的向往而和平悦乐,因保持追求诚的诗性而达到宁静(止于至善)。可见,诚的境界,就是乐的境界。

黄济教授的诗、情、心、教、育都是一个字“诚”,这是人格之诚在各个生活践行领域中的完整表现,这又是诚的意韵,一个追求诚的君子,在思想、情感、行动等各种领域中始终表里如一地显示出自己以诚为本的精神完整性和统一性,这恰恰是黄济教授一生的“教”之本,他的宽厚柔和仁义之教之所以立人,就在于黄济教授的人格之诚。“唯天下致诚为能化。”诚,才能明,才能立,才有诗性,才有人格风骨与境界,才能化育,才能教。黄济教授的人格之诚是至静、至灵、至宁的精神灿烂的状态,他感通天道、泰然自若、襟怀坦荡、洞悉世事、忍辱负重,关怀人间。他沉思至理,事事修为,不为纷杂的现象、外物所扰,在思想上不泥古,不媚外,不教条,不封闭,不固我,在行动上极高明而道中庸,事事以仁、义、智、勇、礼为根本,在平常与细微的行动中体现出对人的关怀与对世界和生活的热爱,他的人格是完整的,也是高贵的,他将高远的道理自然地表现在生活中,行止语默,无不合于至善。“用中国传统文化之基本精神‘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来形容先生毫不为过,因为先生所做的一切需要极大的毅力,而其目的为了服务社会。”(20)劳凯生.永远的怀念:忆恩师黄济先生.中国教师,2015,(2):14-17.

黄济教授自然而素朴,平凡而高隽,在谦虚中寻求智慧,在乐道之诚中践行美德,表现出一种纯真、笃定、泰然的人格气象。这就是黄济教授的心性。这样的生命境界是丰盈的,积极的,像天地万物一般自然而然,出自本性之诚,没有造作,没有渲染,清亮澄明,就如崇山峻岭中的山涧小溪,虽然遭遇万千曲折与坎坷,依然在自若、快乐,从容中流淌,在平常和自然中流露出无限的磅礴之气。诚的境界,是义的境界,也是仁的境界。黄济教授的诗心、教心之诚是一种自然的合道,其人格修为与教育之生命行动是坚毅的,是他以真诚的气度与健全的心灵体悟天地万物人事、践行良知共情美德的必然。

身系凡终降人间,非圣非贤非神仙。
众称黄牛自甘为,顶风冒雨苦耕田。
(2002年8月)

黄济教授以耕牛自励,以飞鸿自谦。他的诗心、诗性印证了他平凡的鸿鹄之志。他在日常的生活之诚中,心与道和,性与仁合,不求闻达,只求耕耘。他是平凡的,他的历史回音尽管是飞鸿雪泥,但却平凡地感动着周围的平凡人,这就是他的人格之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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