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里的出人意料
2021-01-02付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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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是小小说的共同特征。凡绝妙的小小说,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因小小说篇幅短小,需要形成戏剧性的特殊张力。情节一波三折,结尾旁出一枝,并实现“突转”式的煞笔。
小小说要做到奇巧横生,就需要整个布局为结尾的抖包袱服务。读者见到的是情节东向演进,结果却西向作势而行,当作者最终亮出底牌时,产生奇异的新动能,兼以体现意蕴非凡的独特主题。袁炳发的小小说《友谊》结局“冰上含花”,就非常有意思。他写矿工秦山为父亲寻仇,走遍了江南江北所有的矿山……秦山在多数矿上多则干上半年,少则三五个月,当确信没有他要找的仇人,便匆匆离开。在一家新开发的矿山里,秦山遇到了安叔,他试探着与安叔提起父亲曾在矿上的陈年旧事。那天夜里,秦山和安叔两人都喝了很多酒,安叔说:“我认识一个人叫邹武,过去曾和你父亲在一个矿上。你父亲……可能是他杀的!”
安叔看着秦山说:“我已替你约好邹武,今夜你们在矿井东侧的木桥上相见,邹武有一身武功,你一定要注意!”是夜,秦山如约来到矿井东侧的木桥上,一切看上去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但秦山还是看到了邹武扶着栏杆看桥下流水的身影。秦山从怀里掏出尖刀,直接对着邹武就是一顿猛刺,直到邹武软软地倒在木桥上。
小小说结尾突然一笔宕开,境界大异:秦山蓦地感觉不对,发现这个邹武不过是一个稻草人。这时,安叔从暗处闪出来,看着秦山会心地笑了。秦山把尖刀扔在地上,不知为什么,他也想跟着安叔笑,可最后却流出满脸的泪水来。这种恶与善、复仇与放下的迅疾转化,最直接的诱因来自安叔的不动声色。
小小说的出人意料,往往是在明处舒缓的叙述中,悄悄从暗处布局,像河流突然转弯一样,使作品体现出与之前迥异的特色,从而呈现深深的主题况味。所以,小小说的结尾要比开头重要一千倍,因为出人意料是小小说的灵魂所在,似画龙点睛,更似下围棋做眼。沈善增的小小说《路口》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一个同学邀了两个同学到大街上去寻刺激。其中有位同学说看到一只浑身雪白大老鼠。不消十分钟,阴沟边上已围上了几圈人,“白毛老鼠,绿眼睛,连尾巴两尺长。”“哟!”大家炸开了锅,三个同学却悄悄走开了。待他们逛了一大圈儿再回来,那里已围得黑压压一大片。十字路口被堵塞了,排成长蛇阵的电车、卡车不断狂叫。“什么事?”那位同学拉住一个踮脚张望的人问。“一只大老鼠。”那人继续向人圈里挤。阴沟边有人在喊:“头露出来喽!”最后,作者结尾来了一句——多么伟大的愚蠢!选材典型、主旨深刻,展现了人性之中恶作剧的接力特性,让读者忍不住“嘴上发笑,心里要哭”,不由令人拍案叫绝。
“多么伟大的愚蠢”,这种转折在原基调上重重地一扭,像梦境里的晨钟突然响起,足够振聋发聩。既是对后继围观者的批判,又是向始作俑者发出的痛恨之声。对于“愚蠢”之举,作者用“伟大”来修饰,无奈中显出民众对于判断力的严重缺失,表达了沈善增对社会、人群和舆论的深刻思考。
迟子建的小小说《与周瑜相遇》写一个夜晚,自己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三国人物周瑜...... 周瑜身着盔甲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他走向支在地上的一面鼓,用鼓槌使劲敲起来,然后吹起了号角。“这鼓角声令我心烦。”周瑜问我:“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和男人的饮酒声。我不喜欢身披铠甲的你,你穿布衣的样子会更英俊。”
周瑜答道:“我不披铠甲,怎会有英雄气概?为何你这样的女人,会出现在我出征之前?”我说:“我是一个村妇,闻到了艾草味,听到鼓角声,才与你相遇。”结尾,作者出人意料地伸出一双女人的手,想抓住周瑜的手,无奈距离太过遥远,抓到的只是旷野上拂煦的风,最终那片芦苇已被作者的泪水打湿。
迟子建的这篇小小说,在结尾意外地开启了女性善良视角下的诚恳劝勉,虽相对周瑜的男性英雄气概卑微、弱小,但却能以历史过来人的明智,对周瑜发自肺腑地说:“和平乃我之所愿,我不想你再次殒命于灰飞烟灭之中。”《与周瑜相遇》是真性情的相遇和碰撞,在这里周瑜唱主角,女作者虽为配角,却至纯至真;虽难以改变对方意志,却像恋人那般泪水涟涟,充满了女性的人文情怀和历史叹息。“距离太过遥远”不仅是时空距离,更多是男女主人公内心认知的差距。
诸如迟子建与周瑜的梦中相遇,这种在场者与不在场者形成的错场,必然产生心的距离。实际生活中,不仅有历史与现实的错场,也包含现实与现实的错场。譬如,白小易的小小说《客厅里的爆炸》结尾那声“只好这样”,就因错场极其耐人寻味。父亲带女儿去朋友家做客,主人进屋准备待客物品时,客厅的暖水瓶突然爆炸了。父亲主动说是自己碰炸的,并致歉意;主人并不见怪,宾主关系融洽。
事后,女儿对父亲的违心之言大惑不解:“明明暖水瓶是自动爆炸的,爸爸为什么偏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孩子,”爸爸说,“还是说我碰的,听起来更顺溜些。有时候,你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让人不能相信。”
“可你没碰!那会儿我刚巧在瞧你玻璃上的影儿。你一动也没动。”女儿沉默了许久,问:“只能这样吗?”父亲答:“只好这样。”小小说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父亲的言下之意—现实与现实的错场出现了,那就勇敢地把责任承担下来。若把真实情况直白地说出来,等于向人家辩驳,主人心中也未必信。
巴尔扎克说:“艺术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作者白小易就是想借父亲的行为表达—在发生人与人错场时转述现实,可能反让对方怀疑你的人品,还不如直接说出假话,并没有太大坏处,人家还从内心赞赏你的坦荡。小节上的让与担,反会让关系更近一步。父亲身上折射出了聪慧与光芒,出人意料又在睿智之中,成了独特的“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