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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斌临《出师颂》拓片的发现及所临母本溯源
——贺君召奇石书画拓本册页系列研究之一

2021-01-02马振凯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册页奇石扬州

马振凯

(齐鲁师范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2016年4月,笔者从日本雅虎网拍得一本中国清代书画拓本册页,卖家在日本京都,册页名为《兰亭十三行出师颂》,共收录前代以及乾隆年间名人书画拓片12件。这件中国古代拓本册页怎样流落到日本,这个过程不得而知。该拓本册页长16厘米,宽9厘米,厚2.5厘米,属袖珍本。拓本册页的封面封底均为硬板纸,上覆宋锦。册页内的拓片尺寸大小不一,大的高12.9厘米,宽6.2厘米;小的高7.6厘米,宽3.8厘米,拓片嵌裱于册页的底纸上,拓本册页具清代早中期时代风格。所收12件拓片内容依次是:

1.米芾临王羲之《兰亭序》

2.江恂临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

3.古斌临史孝山《出师颂》,并附常执桓楷书释文

4.王昱《踏月图》一幅(画作无名,名是笔者根据画的内容自拟。以下画作名字皆是笔者自拟,不另说明)

5.某某(拓片中的署名不清楚)《溪山图》一幅并江昱题诗

6.汤密《兰竹图》一幅

7.沈周《米芾拜石图》一幅

8.李仙榜自书诗一首

9.赵虹自书诗一首

10.李鱓自书《爱石歌》一首

11.汪肤敏书《德星聚》一幅

12.张照自书《顽石点头》诗一首

从册页内容来看,册页的主人是清代乾隆年间山西临汾人贺君召,他因在扬州建造了东园以及编纂了《扬州东园题咏》而闻名。贺君召修建东园后,“篱门不扃”,向所有公众开放,一时贤名隆起。此外他还是一位著名的奇石收藏家,他收藏的奇石不是巨石,而是盈手一握的玲珑小石,并且喜欢在上面镌刻书画作品以供他把玩欣赏,这件拓本册页推测就拓自他收藏的奇石。拓本册页的内容十分丰富,既有一些书画史上流传甚广的作品如《兰亭序》,也有一些历史上从未见过、属于首次面世的乾隆时期一些名人的书画作品,对研究贺君召以及清代扬州文化有重要价值。鉴于拓本册页所收12件作品几乎每一件都有独立研究的必要,因此本文除对贺君召进行简略的背景介绍外,仅就拓本所收古斌临《出师颂》(含常执桓释文)一件作品进行探讨,其他作品暂不涉及,可以称之为贺君召奇石书画拓本册页系列研究之一。

一、关于贺君召

在清代扬州文化的研究中,贺君召也是一个热门人物,因为扬州历史上八大名园之一的东园就是他建造的。建造名园需要雄厚的经济实力,所以很多书籍报刊都说他是雍正乾隆时期扬州的大盐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大盐商的说法现在似乎已经成了定论。历史文献中对贺君召记述最多的是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但是查遍该书未见贺君召是盐商的只言片语。而且查遍记述盐政事务和盐商行状的雍正、乾隆两朝《两淮盐法志》,也未见贺君召是盐商的任何记载。贺君召的真实身份其实多年来一直是个谜,所谓大盐商的说法缺乏扎实的历史依据。笔者通过查阅《临汾县志》以及当时扬州文人和贺君召往来的一些诗文作品,发现一些人们未曾了解的贺君召身世的相关信息,简述如下:

贺君召,字纶音,又字或号吴村,山西临汾人,生卒年不详,大致生于康熙二十五年前后,卒于乾隆十二年以后。关于贺君召家族的明确记载可见乾隆四十四年印行的《临汾县志》卷七、选举、封赠篇:“贺元杰:以孙君召职貤赠儒林郎;贺周祚:以子君召职赠儒林郎”[1]。这段记述以前从未见有人引用,这肯定是“铁证如山”的材料,证明贺君召的祖父名叫贺元杰,父亲名叫贺周祚。关于贺元杰和贺周祚,查不到更多的资料,从因子孙而受貤赠的情况看,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会高过贺君召。

关于贺君召的祖母,该志卷八“烈女”篇也有记载:“贺元杰妻程氏,年为三十而寡,事亲抚孤,以节孝闻,公举请旌。有茹蘖饮冰伤心历五十载,韬光韫德葆贞已八十年之旬。前令徐旌其门曰松操劲节”[1]。由此可知贺君召的祖父贺元杰去世比较早,一位姓徐的前临汾县令曾对贺君召的祖母题匾旌表。

关于贺君召的情况,乾隆四十四年《临汾县志》卷七、选举、贡生篇中,于进士、举人、恩拔副岁贡生之后,还列有例贡、监生一栏,在这一栏下清清楚楚记载:“贺君召:州同”[1]。地方志中对入传者身份的认定都是记录他的最高官职,可见这也是贺君召仕途的最高点。所谓“州同”就是副知州,相当于今天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在当时属于从六品。州同是一个实职,不是虚衔,证明贺君召曾经在康雍乾三朝的某个时期确实担任过某州的副行政长官一职。关于贺君召担任过州同一事,也可以从黄慎的诗中得以佐证。黄慎是“扬州八怪”之一,他的诗集《蛟湖诗钞》中收录有《寄画册与太原贺纶音司马》一诗,诗如下:

一诺如君独寡俦,谈霏玉屑擅风流。

太原归日黄花雨,江左离心白草秋。

怅望鱼书淮海月,寄将画册雪鸿洲。

别知盛事增多少,助汝高斋作卧游。[2]

这是贺君召有一次从扬州返回山西后,黄慎寄自己的画册给他,并附寄了这首诗,时间当在雍正十三年黄慎奉母返闽之前。从诗的题目可知黄慎称贺君召为司马,实际上这是对贺君召曾任州同一职的一种尊称。司马一职起源很早,位置很高,但是用于称呼州的副职则是起源于唐朝。唐代州的正职称刺史,副职称司马。白居易曾任过江州的副职,所以《琵琶行》曰“江州司马青衫湿。”清代并没有司马一职,黄慎在这里实际上是借用了唐代的称谓来称呼贺君召,从而间接证明了贺君召曾担任过州同一职这件事实。但贺君召究竟是在康雍乾三朝哪一朝做过哪一州的州同,目前尚查不到有关记载。

贺君召之所以能做到州同一职,是因为他是贡生出身。在乾隆《临汾县志》“选举篇”中贺君召被列入例贡、监生一栏。很明显,贺君召既不是进士举人,也不是恩贡、拔贡、副贡、岁贡,而是例贡或监生。贡生,顾名思义就是府、州、县贡献给皇帝的人才,他们大都是从秀才中选拔成绩或资格优异者,然后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在清朝的科举制度中,恩贡、拔贡、副贡、岁贡都要通过考试来选拔,因此被视为正途。除这四类之外还有例贡和监生,例贡和监生是不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国子监读书的,都是“援例捐纳”取得的贡生资格,说白了就是花钱买来的贡生。他们之所以在乾隆《临汾县志》中被单列,原因就在这里。例贡和监生在乾隆朝初期及以前,录取程序是非常严格的。但在乾隆朝后期,腐败之风兴起,例贡和监生名声受损,读书人对此类人看不起,所以在潘如海纂修的《光绪临汾县志》中,就把恩拔副岁后面的例贡、监生一栏删除不记。所以在《光绪临汾县志》“选举篇”中就没有了关于贺君召的记载。

贺君召的贡生资格何时取得不详,根据他的年龄判断,大致应该在康熙朝。所以,贺君召的贡生资格虽是“援例捐纳”得来,但因那时的风气未坏,他的学业水平文章功力应该是符合规定的,这点我们从贺君召撰写的东园楹联以及《扬州东园题咏》自序中可以领略得到。例贡和监生虽被正途出身的人看不起,但它是清朝任用官员的重要途径,甚至常常比正途出身的恩拔副岁在仕途中官职更高,这是很令人意外的。以乾隆《临汾县志》有关名录来看,清代自开国至该志编纂完毕之乾隆四十三年止,临汾县只出了14个进士、47个举人、恩拔副岁贡生108人,而例贡监生竟有162人,说明例贡监生是当时进入仕途的重要途径。从乾隆《临汾县志》记载的例贡、监生后来的仕途晋升来看,绝大多数都是知县至知州之类的官员,而恩拔副岁出身的贡生,反而做行政官的不多,而是以教谕、训导为多。正因为如此,贺君召不仅被人尊称为“司马”,而且被人尊称为“太学”,意思是从国子监读书出来的。陕西老诗人屈复和贺君召来往比较多,他的很多诗作都和贺君召有关,其中有两首诗的诗题就称呼贺君召为“太学”。屈复《弱水集》卷五、七言古中有《癸亥中秋因太学辅皇刘刺史文翎、宋太学廷珍、贺太学纶音诸同乡玩月云山阁》一诗[3];另一首如卷十四、七言绝句中的《贺太学纶音》[3],都称贺君召为太学。既然贺君召是太学士出身,又做到州同一职,他后来为什么不做官了,而是成了扬州的社会名流抑或巨商,又去建造东园以作为自己的功业呢?这真的是一个谜。《扬州东园题咏》收录有蒋溥的两首七律,从中似乎可以窥出某种端倪:

遥闻贺监最风流,吟遍芜城寺寺楼。

杨柳荫浓忘溽暑,芙蓉艳发采清秋。

百城岂独图书富,三径还从求仲游。

我亦江南凭眺久,何当问讯到林邱。

爲逢楚客话嶔奇,龙马能兼海鹤姿。

毕竟西河纷俊杰,久从南国写风期。

乘船惝恍缘中酒,下笔纵横任赋诗。

试问岭头梅绽后,不能持赠最疎枝。

蒋溥是大学士蒋廷锡长子,雍正八年二甲进士第一名,官至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父子兩人曾分別担任过雍正朝和乾隆朝的大学士,这在当时可谓恩宠至极。据《扬州画舫录》记载,乾隆九年蒋溥来扬州参加过贺君召的嘉莲会,两首律诗应是那一年写的。乾隆九年蒋溥刚刚36岁,官职还是吏部侍郎,但由于是大学士蒋廷锡之子,其政治影响力自然非一般侍郎可比。该诗在赞扬贺君召建造东园胜迹之举的同时,也以屈原遭贬一事隐约影射贺君召的某种生平际遇。“楚客”当然是指屈原,屈原忠而被谤,身遭放逐,流落他乡,故称“楚客”。“嶔崎”,山高峻的样子,此处以山的高峻借指屈原头戴高冠的形象。“西河”“俊杰”句是说贺君召是山西人的俊杰,虽然久居江南,仍能展露着自己的“风期”,即风度品格。这四句诗微言大义,绝非泛泛之语,作为一名朝廷大员,以“楚客”指代贺君召,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而且他敢于说这件事,证明事情已过去,环境已经比较宽松了。

如果说这样的解释不足以让人信服,还可以参看屈复的诗。屈复《弱水集》卷十一有一首五言排律《贺纶音招天宝观纳凉有序》,似乎更详尽的透漏出贺君召身世际遇的一些情由,诗如下(序略):

翠叶交深树,城南曲径长。风清天宝观,名亚古维扬。白日焚荒野,红尘自沸汤。驱驰滋垢腻,神采忽飞扬。仙果斟桑落,佳肴进稻粱。故人除酷吏,封事奏云章。赫怒承严谴,精诚动玉皇。百灵移火宅,六月易冰堂。贝叶多禅室,琼花一道场。经营才不小,栋宇力何强。久滞游淮海,谁能摞庙廊。酒阑倍慷慨,不复觉炎凉。[3]

这首诗作于乾隆八年,那年屈复三下江南,由扬州又去苏州。后来他的过继孙子屈来泰赴苏州接他回老家,但是走到扬州,屈复身体患病,贺君召安排他在天宝观调养,这首诗应该就作于养病期间。诗中屈复先是描写了天宝观的位置和景色,又感叹一路上夏日的炎热和来到天宝观的清凉,贺君召又用珍鲜水果和佳肴盛馔来招待他。话题至此一转,屈复疑似谈到了贺君召的往事。“故人除酷吏,封事奏云章。赫怒承严谴,精诚动玉皇。”这四句诗也是微言大义,值得深深体味。“故人除酷吏”句乍一读,似乎屈复是在承上所写谈天气,因杜牧在《早秋》一诗中曾写道:“大热去酷吏,清风来故人。”但是结合上下文来读,发现这样解释并不通顺。这是一首五言排律,从全诗来看,“故人除酷吏”是一段的开头句,而此句以下三句全部与天气无关,而是讨论朝廷之事的,所以“故人除酷吏”似不宜援引杜牧的诗轻易解为凉风驱除溽暑,而更像是谈论贺君召失官一事的由来。“酷吏”似指坏官,“故人除酷吏”可能是指贺君召上书弹劾过某个坏官。诗的下一句说“封事奏云章”,所谓“封事”,是指密封的奏章,“云章”是指文彩斐然的文章。“赫怒承严谴”中的“赫怒”即盛怒,“严谴”即严厉谴责。宋之问《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有句:“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云:“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这两首诗里的“严谴”都是指来自皇帝或朝廷的一种惩罚,而且并不仅仅局限于口头的谴责,而是有实质的贬官或远放。“精诚动玉皇”句显然是说“严谴”是一种错误,因为当事人是“精诚”的,而且这种“精诚”最后感动了皇上。诗中这四句话细细咂摸很不简单,其中确乎隐含着贺君召的一些身世际遇。我们对此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贺君召官职做到州同时,曾经上书朝廷弹劾某人。但是弹劾不仅没有被采纳,反而受到朝廷的“严谴”,并因此丢了官,或者是辞了官。致仕以后的贺君召,出于种种原因,辗转流寓于扬州一带。诗的最后说,“久滞游淮海,谁能摞庙廊。酒阑倍慷慨,不复觉炎凉。”致仕后的贺君召和一生绕“庙廊”而行却拒不出仕做官的屈复,两人心中都有说不尽的满腹感慨。他们举杯畅饮,用酒浇息心中的块垒,觥筹交错之间,事态的炎凉和天宝观的炎凉似乎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

以上对蒋溥、屈复诗作的解释是否准确,目前尚无更多的资料旁证,希望将来可以有确凿证据能予证实。贺君召失官以后久滞淮海,到底以何为生,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财力去建造东园,目前未有确论。所谓扬州大盐商一说,目前虽不能断言是错误的,但至少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把猜测坐定为结论。

二、古斌临《出师颂》墨拓的由来

古斌,一名典,字慎五,号賸楼,生卒年不详,江苏甘泉县(今扬州市邗江区)人。《扬州画舫录》说他是“江宁人,孝廉,工草书”,江宁人的说法待考。孝廉制度源于汉代,汉以后不再实行,但孝廉文化影响深远,明清时期孝廉是举人的雅称,所以《扬州画舫录》称古斌为孝廉,证明他是举人出身。古斌诗书俱佳,以书法家名世,尤其工草书。

古斌和贺君召往来较多,有记载的几次如下:一是乾隆九年参加了贺君召发起的谷雨春禊活动,与会者19人,大家在一起游览写诗,并将诗作汇编成册,书画家李葂为之写《谷雨放船吟·序》。可惜该集以后散佚,《扬州东园题咏》仅收录四首,古斌的诗幸而收录在内。二是乾隆九年和乾隆十一年,东园都有红白同株的荷花开放,贺君召认为这是祥瑞之兆,于是两次举行了大型的嘉莲聚会,扬州各界名流及文人学士应邀前往,古斌也两次受邀出席嘉莲会。《扬州东园题咏》收录有古斌第二次参加嘉莲会所作的四首七律,详细记述了他参加东园盛会的过程。另外古斌还为贺君召的东园景点“偶寄山房”题写了匾额,为景点“目矊堂”撰写了楹联“竹影参差,鸟声上下”。

至于古斌为贺君召书写《出师颂》的时间,现无法考证,根据贺君召后期在扬的活动,推测该作品大致书写于乾隆八年至乾隆十一年之间比较可靠。古斌书《出师颂》拓片纵11厘米,横6.8厘米,属于袖珍版。由于是草书,后面还附有当时的书法家常执桓用楷书撰写的释文,释文拓片大小同古斌所书。至于书法写成时的原本尺幅究竟是多大,现在已不可考。有可能字体比较大,而后用缩模的方式制成小版,再刻在贺君召收藏的奇石上,也有可能古斌当时书写的就是袖珍版,奇石所刻即是尺幅相同的原本。

之所以认定该拓片是从贺君召收藏的奇石上拓下来的,依据是李放的《皇清书史》。《皇清书史》卷十八“常执桓”条目下记载:“常执桓,字友伯,号酉北,一号菜畦,江都人,明开平王遇春后。”“乾隆初,扬州贺吴村君召性嗜奇石,常自入山采凿。遇有佳品辄手自磨砻,令朋辈书而刻之。予曾得三方,皆高三寸,广二寸余,如图章式。四周皆同时名流如黄松石、张得天、李复堂、赵饮谷诸人题字。其一为古斌临《出师颂》,常执桓小楷释文尤为精绝,李艾塘只称常善行草而不及其楷法何耶”[4]。由此可知,李放曾经收藏三方贺君召的奇石,都像图章一样大小,上面刻着当时的名人书法作品。其中有一方上面就刻着古斌的草书《出师颂》和常执桓的楷书释文。所以,拓片《出师颂》拓自贺君召收藏的奇石是毫无疑问的,可惜李放收藏的贺君召这三方奇石目前不知流散何处。另外一个依据是,这本奇石书画拓本册页之十一是汪肤敏书《德星聚》,经笔者比对,它与贺君召的一方砚台上铭文的书写内容和书法细节完全一致,该砚台现被浙江嘉兴的一位收藏家俞星伟所收藏。《德星聚》砚台由黄树谷题名,缪孟烈题记,汪肤敏书写,铭文是:“吴村先生有爱石癖,于古人嗜好中别开生面,天骨云根,离奇万状,扶輿清淑之气萃于斯矣。钱唐黄树谷题曰德星聚,云间缪孟烈记,天都汪肤敏书。乾隆丙寅闰三月五日。”该砚台曾于2010年上过拍卖,拍卖介绍上写明尺寸为高21.5厘米,宽13.5厘米,厚3.5厘米。笔者未见该砚实物,就《德星聚》拓片与该砚图片两相比对,其书法细节完全相同,必出自同一人所写的同一件作品。但砚台与拓片也有几处明显不同:一是题额“德星聚”三字位置,拓片与砚台对比有变动;二是拓片的书写行距明显缩小,显得紧密,推测这是囿于奇石尺寸所限作的调整;三是拓片中“钱唐黄树谷题曰德星聚”一行断在“星”字,下一行起于“聚”字,而砚台断在“德”字,下一行起于“星”字;四是砚台落款下面还刻有印鉴,拓片没有。综合以上说明,拓片和砚台有一共同的纸本母本,然后根据需要经过相应技术处理,分别刻在了砚台和奇石上。拓片不是直接拓自砚台铭文,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它既然能刻在砚台上,自然也能刻在奇石上。

关于贺君召喜欢在奇石上刻字的癖好还可以见诸当时的文人诗文。《扬州东园题咏》收录扬州八怪之一李鱓的《东园招集同人讌会赋谢》七律二首,其第二首写道:

正是招携雪后天,打冰依岸入华筵(时湖舫冰合出岸冲泥)。满庭竹树生寒翠,三殿神香撒彩烟。贺监心情湖外赏,米颠衫袖石头缘(先生磨琢石印,手捻包浆,山水云树,百怪千奇,海岳并拜先生矣)。知君风雅真无极,许共欧苏万古传。

在这首诗里,李鱓把贺君召称作“米颠”,这个“米颠”连及后称的“海岳”都是指宋代的米芾,他以有奇石癖闻名。但是贺君召的奇石癖和米芾的不同,米芾爱的多是大石、怪石,贺君召爱的却是仅盈手一握的小石。贺君召喜欢把奇石藏在袖子里,随时拿出来把玩欣赏,以至于石头上都摩出了包浆。综上所述可以推知,该拓本册页的所有作品应该都是拓自贺君召收藏的奇石,而这件拓本册页就是他欣赏奇石书画的另一种方式。只是这些拓片有的可以查到文献记载如这首古斌临《出师颂》,可以考定其出处。有的则查不到相关文献记载,也寻找不到奇石原物,但是册页上的所有拓片均拓自贺君召收藏的奇石这一点可以定论。

古斌临《出师颂》后面附有常执桓楷书释文。《扬州画舫录》卷二载:“常执桓,字友伯,扬州人,书法《圣教序》”;卷十二载:“常执桓,字友伯,江都人,善书法章草”[5]。常执桓是明代开国元勛开平王常遇春第十四世孙,他的祖父名叫常延龄,袭怀远侯,明亡后与夫人灌园种菜,甘守清贫。常执桓曾为此向人乞诗,郑板桥、钱秉镫、胡星卿、厉鹗等人都曾写诗回应。现录厉鹗《樊榭山房续集》中的《开平王孙种菜歌》如下:

常延龄,字乔石,号苍谷,开平王遇春十二世孙。袭封怀远侯,官南京锦衣卫指挥使。有贤行,曾疏劾马、阮。鼎革后,与夫人徐氏中山上公之爱女种菜于金陵湖墅。裔孙执桓乞诗,诗云:

高皇初定江南日,采石矶头功第一。

横行十万常将军,带砺河山永无失。

沧桑抱节有贤孙,钟阜秋青入泪痕。

飘零大树不复见,憔悴故侯安足论!

中山同志深闺妇,曲折天吴移旧绣。

谁知偕隐灌园人,俱为异姓分茅后!

几棱荒畦非赐田,晚菘早韭资寒泉。

可怜一纸锄奸疏,却裹长街卖菜钱。

归来偃仰栖衡宇,犹胜貂蝉舆皂伍。

凤台园里鬼迷花,鸡鸣庙前狐啸雨。

漫向金陵吊夕曛,百年寂寂但孤坟。

篱边尚发东风菜,一任空原野火焚[6]。

这首诗的大意是说,常遇春跟随明太祖朱元璋起兵,战功卓著,自称能将十万兵,人称常十万,封异姓王。但是经过十几世的沧桑,到了常延龄一代已经没落成灌园种菜之人。当年慷慨激昂的锄奸疏,现在只能用来包卖菜的制钱,当年貂蝉冠饰皂盖车,现在只能偃卧寒舍穷困潦倒。诗中的貂蝉不是《三国演义》里吕布戏貂蝉的那个美女,而是汉代的一种冠饰,此处用来代指常执桓祖上享受的荣宠。诗中凤台园即凤凰台,其旧址在南京凤凰山,李白曾作《登金陵凤凰台》。鸡鸣庙即鸡鸣寺,在南京鸡笼山。这说明常执桓的祖父一直生活在南京,而常执桓则流徙到扬州。常执桓的作品常钤“种菜家”印,自己也常自号“菜畦”,来历就是祖父常延龄这段往事。

前引李放《皇清书史》卷十八言:“古斌临出师颂,常执桓小楷释文尤为精绝。李艾塘只称常善行草而不及其楷法何耶”。李艾塘即《扬州画舫录》作者李斗,他说常执桓擅写行草,但从《出师颂》释文来看,他的小楷也写得非常好,李放的评价无疑是十分准确的。与古斌临《出师颂》比对,常执桓释文阙一“为世作楷”的“楷”字,衍一“移风变楚”的“移”字。释文后面落款为“常执桓释、吴村藏”。

从这本册页来看,常执桓应该和贺君召来往很多,可惜没有更多的资料予以丰富,《扬州画舫录》对常执桓也只有一句话的介绍。从书法成就来看,常执桓无疑是非常优秀的,遗憾的是现在的人对他了解较少。

三、古斌临《出师颂》母本溯源

《出师颂》作者是东汉的史岑,字孝山。文章内容是褒扬东汉安帝时期车骑将军邓鸷奉诏伐羌一事。出征之前,安帝和皇太后亲自在平乐观为邓鸷饯行。邓骘屯兵汉阳郡,并派征西校尉任尚、车骑将军从事中郎司马钧率领各郡郡兵,在平襄同数万羌军交战,结果二人大败,八千多人战死。邓鸷在政治上非常老练,律己很严,是个政治家,领兵伐羌一事却不算成功,但是他回京以后仍然受到安帝和皇太后的隆重欢迎,恩宠显赫,震动京师,不久拜大将军。《出师颂》就记载了邓鸷出师伐羌的前前后后,把伐羌一役写成了一个大将出征得胜返朝的伟业,歌颂大汉王朝天降帝祚四方宾服的煌煌气象。

由于史孝山的《出师颂》写的韵散兼具,辞审意真,威严雄奇,后被收进《昭明文选》。据传西晋时,索靖用章草书写了《出师颂》。索靖,字幼安,是西晋著名将领、书法家,敦煌郡龙勒县(今甘肃敦煌)人,人称敦煌五龙之一。索靖出身于官宦家族,历任州别驾、驸马都尉、尚书郎、雁门太守等职。晋惠帝时封关内侯,诏命为荡寇将军去平定西羌叛乱。索靖善章草,据说他的书法继承了东汉张芝的笔法,其书险峻坚劲,自成一家,唐代张怀瓘曾评论其书法“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云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逮”[7]。索靖参加过平羌战争,这一点和《出师颂》所描绘的邓鸷的情节相仿,所以他书写《出师颂》想来不是仅仅为了该文的文采,而是饱含着同样的保国安民的激烈情怀。

以上是《出师颂》帖的历史背景。下面将古斌所临史孝山《出师颂》原文录如下。文中内容有争议处不作修改,所据底本原来就阙失的,古斌依样照临,笔者也只依拓本原貌照录:

茫茫上天,降祚为汉。作基开业,人神攸赞。

五曜宵映,素灵夜叹。皇运(未)授,万宝增焕。

历纪十二,天命中易。西戎不顺,东夷构逆。

乃命上将,授以雄戟。桓桓上将,实天所启。

允文允武,明诗阅礼。宪章百揆,为世作楷。

昔在孟津,惟师尚父。素旄一麾,浑一区寓。

仓生更始,(移)风变楚。薄伐猃狁,至于太原。

诗人歌之,犹叹其艰。(况我)将军,穷域极边。

敉无停响,旗不蹔褰。泽沾遐荒,功铭鼎铉。

我出我师,于彼西疆。天子饯我,辂车乘黄。

言念内舅,恩深渭阳。介袿既削,裂壤酬勋。

今我将军,启士上郡。传子传孙,顒顒令闻。

古斌临

索靖书《出师颂》真迹已经失传,现在世上所存《出师颂》版本,不论墨迹本还是拓本,皆为后人作品,大致分属于三个系列。现将这三个系列的《出师颂》版本情况大致介绍如下:

(一)“萧子云本”系列

萧子云,字景乔,南兰陵郡兰陵县(今江苏常州武进区)人,祖籍东海郡兰陵县(今山东兰陵县),南朝梁史学家、文学家、书法家,著有《晋书》,惜已佚失,仅存辑本一卷,另著有《东宫新记》。萧子云善草隶,书法效法钟繇、王羲之,书名远播海内。但是萧子云无真迹存世,现有存世书法仅帖本《出师颂》《舜问帖》和《国氏帖》等。《出师颂》是章草,《舜问帖》和《国氏帖》都是楷书。

萧子云本《出师颂》系列共有两个帖本传世,分别见于北宋大观三年王寀摹刻的《汝帖》和刻于政和元年的《兰亭续帖》。《汝帖》上的《出师颂》标示为萧子云书写,是个残帖,仅存5行,共80字,起于“薄伐猃狁”,止于“显显令闻”。《兰亭续帖》上的《出师颂》是全文。对比两帖的字迹完全相同,可以确定这两个帖本出自同一个母本。另外明陈元瑞万历四十年刻的《玉烟堂帖》也有标示为萧子云的《出师颂》,但观其字体应属“宣和本”系列,标示萧子云本属于误断误题。

(二)“宣和本”系列

“宣和本”的帖本比较多,其流传脉络大致为:宣和本各帖本的母本应是墨迹本,前期流传过程不详,北宋后期流入内府,为宋徽宗收藏,明代被严嵩收藏,后入文彭之手,后售与项元汴,到清朝后流失不存。

据王世贞言,董其昌是在项元汴处看到该墨迹本,遂摹刻入《戏鸿堂法帖》。宣和本所入其他法帖还有:明邢侗《来禽馆帖》,章藻《墨池堂选帖》,陈元瑞《玉烟堂帖》,王秉錞《泼墨斋法帖》。这些帖本所刻《出师颂》除字迹基本相同外,上面都有“宣和”刻印,“文艺渊薮”印则或全或不全,“书印”印或有或没有。

2019年上海明轩公司拍卖《出师颂》刻帖一件。公示文告称其为宋代刻石拓本,来源为香港佳士得拍品,尺寸为22×6.5×9厘米,共有拓本正文4页,题跋5页,共9页。该帖有明代杨慎鉴藏印“用修”,“用修”为杨慎的字。另有清代唐翰鉴藏印“嘉兴唐翰题观”。另有清代何焯章草临《出师颂》全文,钤“何焯之印”“屺瞻”。后有紫金仙客楷书释文,钤“紫金仙客”“第九洞天”印。卷首有罗振玉题签“宋拓史孝山出师颂,黄裳簃藏,罗振玉题”,钤“臣玉之印”。后有罗振玉题跋:“章草传世最少,其源盖出于草隶,昔贤不知草隶作何状。近年所出汉陶甓及玉圭铭识始知之。与章草相较,则其孶乳相生之状历历可辨。此史孝山出师颂,前有用修印乃杨升庵旧藏,为宋拓中之精善者。后附义门临本,古秀过于平日,陀作章草传世既罕,义门先生所作章草,此外更希所见。久野先生幸珍秘之,时在壬子上虞罗振玉记于比叡侨居。”后钤“罄室”印。

壬子年是1912年,当时罗振玉正在日本比叡山侨居,比叡山即天台山,位于京都东北隅。该拓本藏家是日本的久野元吉。因《周易》有“黄裳,元吉”语,所以罗振玉以“黄裳簃”题赠久野元吉为堂号。这个帖本也有“宣和”印,“文艺渊薮”印和“书印”印,很明显这是一件“宣和本”系列的帖本。如果罗振玉鉴识属真,那该帖本的年代就是宋代,远早于《戏鸿堂法帖》《来禽馆帖》等明代帖本。由于帖本拍卖时间是2019年12月,距今尚近,目前尚未见书画界对其真伪与断代的回应。

(三)“绍兴本”系列

“绍兴本”即故宫博物院2003年从嘉德拍卖公司以2000万元购进的隋贤书《出师颂》,但购进时仅有正文,后面的题跋仍在私人收藏家陆牧滔先生手中。2013年嘉德公司陈东升先生派人与陆牧滔先生协商,由嘉德公司出资1000万元,双方共同将题跋部分捐给故宫博物院,至此绍兴本被国家完整入藏。

绍兴本是墨迹本,珍贵异常,其流传有序,光收藏印就钤有22方。根据收藏印可知其大致流传情况是:唐代经太平公主、李约、王涯先后鉴藏;南宋绍兴年间入内府;明归王世懋;清初由安岐收藏,后入乾隆内府,曾被乾隆刻入《三希堂法帖》;民国十一年十一月,溥仪以赏赐溥杰的名义携出宫外,1945年后散落民间,销声匿迹近60年。2003年由嘉德拍卖公司征得,最终由故宫博物院购回。

绍兴本面世后书画界也有多种说法,有说是索靖书的,有说是萧子云书的,还有说唐人书的,后来还是一致认为米友仁的鉴识比较可靠。米友仁是米芾的儿子,当时曾为宋高宗的书画藏品作鉴定,他的鉴定语是:“右出师颂,隋贤书,绍兴九年四月七日,臣米友仁审定。”右下钤“监书画博士印”。现在该《出师颂》墨迹本是隋人所书已成公论。

以上是《出师颂》三个版本系列的大致情况。上海博物馆单国霖先生在《存世〈出师颂〉墨迹本与刻本关系考》一文中对这三个系列进行比对后认为,“宣和本是从《兰帖》所收萧子云《出师颂》的母本摹出”,“绍兴本也应是摹自《兰帖》刻本的母本”[8]。也就是说,他认为宣和本和绍兴本都是摹自萧子云本。

单国霖先生所说当然只是一家之言,启功先生就认为绍兴本才是最古老的本子,言索靖所书和萧子云所书都不可靠。启功先生《论书绝句》第37首写道:

隋贤墨迹史岑文,冒作索靖萧子云。

漫说虚名胜实指,叶公从古不求真。

看来《出师颂》各帖本究竟谁摹谁,启功先生的观点和单国霖先生也不尽相同。其实在笔者看来,这些观点很难说哪一种就是铁论,因为证据太少,各种观点都是推测。但就三个系列的版本书法风格以及常理来看,首先这三个系列肯定出自一个共同的母本,这点单国霖先生是对的,因为三个系列的版本其书写体例、版面安排、书写风格完全一致。但是单国霖先生认为宣和本和绍兴本都从萧子云本来,似乎还可以再商榷。愚以为,宣和本收进北宋内府时宋徽宗将其定为“晋征西司马索靖”所书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宋徽宗的皇家地位和宏富的收藏以及他本人非凡的艺术修养,都为他的鉴识提供了坚实的依据。另外宋代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也说,“今世有萧子云章草书《出师颂》甚古雅,与子云他书全不类,亦即仿汉人书也”[9]。他认为萧子云书《出师颂》不是他本人的风格,是仿汉代人的。是不是仿汉代人不论,黄伯思认为萧子云书《出师颂》不是他的首创,而是仿古人的,这是问题的核心。因此,流传上千年的关于《出师颂》最早是由索靖亲手所书这个说法不能轻易被否定。实际上我们将三个版本系列的《出师颂》和索靖的《急就章》《月仪帖》一比对,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的艺术风格是完全一致的。

将贺君召奇石书画拓本册页中古斌临《出师颂》与上述三个系列的《出师颂》版本比对,可知古斌所临《出师颂》的母本就是宣和本。不论是有争议的“降祚为汉”“作基开业”“敉无停响”“言念内舅”等处,还是“皇运未授”阙“未”字,“况我将军”阙“况我”二字,皆一如宣和本,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另外和《戏鸿堂法帖》一致的还有,“启土上郡”都误作“启士上郡”,“显显令闻”都误作“顒顒令闻”。

从古斌所临《出师颂》来看,他确实是一个造诣非凡的书法家,将拓片与宣和本仔细比对,发现一笔一划都不走样,夸张的说简直像复印,可见所临母本在古斌手中待过很长时间,而古斌的临摹也绝非一次两次,而是下过很深的功夫,否则难以有如此高的逼真程度。

虽然古斌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成就,但是由于传世作品少,目前知名度不高。艺术品拍卖中偶见有古斌题跋的作品面世,如2012年嘉德公司拍卖王澍的《临唐颜鲁公书广平宋文贞公神道碑铭》,该作品题额“王虚舟墨迹”就是古斌所写。中贸圣佳公司2011年拍卖董邦达画作《秋草图》,上面也有古斌的跋语。乾隆十一年扬州知府高士钥作《重修关帝庙记》,记文就是请古斌书写的。该书乾隆十二年印行,现山西省图书馆有藏。

贺君召奇石书画拓本册页收录的古斌临《出师颂》及常执桓楷书释文,系一件首次发现的古斌、常执桓书法作品拓片,这对于弥补古、常二人传世作品不足,对于研究两人的书法艺术,对于清代乾隆年间扬州文人士子之间文化往来的深入研究无疑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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