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语境反衬下的年红儿童书写
2021-01-02曾小月
曾小月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年红先生出生于马来西亚的麻坡,祖籍在中国的福建省晋江市。他22岁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一直从事于华语小学教育,数十年授业解惑,教出来的孩童不计其数。孩童的缤纷生活,校园内外的活泼情景,使得他在教书之余又执笔写书——创作华文儿童文学作品。他是一个挚爱并有点痴迷于教书的孩子王,是一个总对华文儿童文学创作感到兴奋、觉得津津有味的勤奋书写者。他从年轻时代就崇拜苏联的杰出教育家马卡连柯,无数次地翻阅马氏的那部长篇著作——《教育诗》。而他自己的教书生涯,恰恰就是一部广义的“教育诗”,他那一本本华文儿童文学作品,则是一册册地道的“教育诗卷”。
孙建江先生编选出版的《纽带·海外华文儿童文学典藏》(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其中的一本就是年红的短篇集《流花河》。笔者反复读来,兴味和感慨颇多。那么,此评论该如何下手呢?窃以为,当下来读这本书,先不忙就书论书,而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些:当下,全球的儿童文学热潮是什么?大家正在争看什么?喜欢什么?趋向什么?
那就是:后现代——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文化、后现代语境。
是的,要把年红华文儿童小说放到全球文化的大背景下来进行比照,才能从年红写作这个文化个案看到当下一种比较普遍的、热点的文化现象。
要避开以往的同向比照理路,使用一种逆反寻索的方法,先来追究一下“后现代”这三个字。
一、来龙去脉:把后现代语境设置为一种反衬坐标
后现代主义源于现代主义,现代主义逆反于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则是地道的传统理性主义。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方帝国主义化的加剧,导致了经济危机的发生和战争的爆发。两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空前灾难,引起人们对信仰、理性的重新思考。由于冷战对立思维的导向,致使人与人之间关系更趋于一种不信任、不理解的状态,西方文明进入危机。在此背景之下,非理性主义思潮形成,现代主义应运而生。现代主义崇尚非理性主义、唯意志论,否定现实主义“摹仿论”的“真实”,而主张表现主观内心世界的“真实”。[1]后现代主义虽源于现代主义,但它比现代主义走得更远。简单一点说,现代主义是用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的面孔去反对现实主义、理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则是对着现实主义来开玩笑!当然也对着现代主义开玩笑!后现代主义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个荒谬无序的、不可认识的,所以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根本就不想承担什么社会职责和历史使命。说得文一点,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有4点:1.对宏大叙事的彻底否定和消解。2.反本质主义,从而去彻底消解本质。3.张扬非理性主义,从而诱发感官主义泛滥。4.呈现反人道主义倾向。说直白一点,就是一个字:玩!其具体的艺术方法是:解构——敢于把任何经典任意颠覆和重组。后现代主义的目的是搞笑!只要能够搞笑和吸引眼球,什么样的正经之物,他们都敢于解构!
这就是这些年来弥漫于全球的文化语境。
春江水暖鸭先知。极为敏感和活跃的儿童文学领域焉能不感不知!后现代主义提倡“反同一性、反整体性、反总体性、反终结性”,喜欢采用仿拟和反讽手法,试图营造一个“游戏”的文本空间和阅读空间。[2]从某种程度上说,后现代主义所推崇的“游戏”精神适合于儿童文学创作和儿童文学批评,而今天,儿童的日常生活也无不与后现代属性的世界发生着共振。的确如斯。生活如斯,艺术作品亦如斯。电影《哈利·波特》、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毕翠克丝·波特的童话《彼得兔的故事》、杰拉尔丁·麦考林的《谎话连篇》以及许多新的、搞笑的、无厘头的儿童文学作品、绘本等,都体现出一种后现代的儿童文化语境。
把这种后现代文化语境作为一个坐标,我们逆向来回望审视,看一看年红的《流花河》这一文本本身。
二、年红形式:“一人一事一道具”
《流花河》总共有19篇小说,笔者以其中几篇故事来讨论年红的书写形式。《一把大雨伞》写的是“我”这个小学生上学的故事。虽然天空下着雨,但“我”不愿意打伞,因为爸爸总是将一把很是老土的大油布伞给“我”,而同学们打的伞都是时髦的小花伞、小阳伞。老爸把伞塞给“我”,“我”没办法,将就着用到学校,一个同学因为这把伞笑话“我”,“我”气恼之际,打了同学。结果被校长批评,并写了一个字条要“我”带回去交给爸爸。使“我”感到疑惑的是:当“我”准备从校长办公室离开时,校长看到“我”的油布伞,却连连夸道:“这真是一把好伞!”回到家,“我”才听爸爸讲到这把伞,爸爸说:“爷爷几十年前从中国南方来,就带着这把伞!这是一把好伞啊,很实用啊!现在那些伞花花绿绿,好看不中用呢!”[3]27-33
《小卡车》讲的是橡胶园里一个勤劳而不爱说话的工人无牙伯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小榴梿仔的故事。有一天,橡胶园里来了一辆漂亮的红色小汽车,是橡胶园经理开着新车回来了。当车停下,经理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玩具车,这是经理儿子的玩具车。恰恰经理一家三口的豪宅就在无牙伯伯的陋屋隔壁,于是大榴梿仔和小榴梿仔就望着铁栅栏那边的大红汽车和红色玩具车特别的羡慕。无牙伯看着两个孩子的神情,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他用木头板子钉了一个车厢,又在垃圾堆里寻找到四个滚轮安装在车厢上,钉上拉手,再在拉手上系上一根粗绳,小卡车就做成啦!白天,两个儿子拖着小卡车和爸爸去橡胶园,劳动时他们用小卡车帮着爸爸拖胶片,日落时用小卡车装着柴火和工具与父亲一道回家。回到家后,这个车就是兄弟俩的玩具,两人拖来拖去,嘻哈打闹,这就是穷人家的欢乐啊!这种欢乐,把铁栅栏那边经理的儿子给感染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玩具车不好玩了,于是要求爸爸也做一个像榴梿兄弟这样子的小木箱子卡车。经理不会做,儿子却态度坚决,最后竟因得不到小木箱子卡车而生病了。无牙伯知道了这件事后,就跟孩子们商量,把自家这个小卡车给经理儿子送过去……经理很高兴,要把小玩具车送给大小榴梿仔,兄弟俩却说:“不能要,爸爸会骂我们的……”[3]59-75
再看《三千支雪糕》,故事写的是学校要组织同学们去旅游,每个学生需要交上一笔旅游费用。萧理是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可是家里生活困窘,但他很想去旅游,于是就回家向父亲要钱。父亲只好拖着生病的身体踩着单车到烈日下去卖雪糕……萧理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瞒着父亲到雪糕老板那儿贩了30支雪糕到街上卖。在烈日下他卖得很辛苦,却只卖掉几支,他悄悄算账,必须要卖掉三千支雪糕才能攒到那笔旅游费用,这对于生病的父亲来说是多大压力啊!他终于思考清楚:“不去旅游,就可省下这笔旅游费用,自己只要好好读书,也一样是好学生啊!”做出这个决定后,他感到一身轻松……[3]91-97
又如《新同学》,班里新来了一个插班生叫赵山猪,吴用同学就拿着新同学开玩笑,悄悄在赵的裤子后头插上一根“猪尾巴”,结果搞得大家哈哈大笑。班长林木批评吴用,二人发生了冲突。吴用在回家的路上脚踏车掉了链子,怎么也弄不好,林木就带着赵同学帮吴用把车修好。于是三人就成了好朋友……[3]104-110又如《外公的红跑车》,“我”的外公有一辆漂亮的红跑车,可经常开这部车的人,却是“我”的爸爸,爸爸胆子大,最爱开快车。“我”总是和爸爸冲突,要他注意一点……想不到事故还是发生了。[3]118-123
从这几个故事中,我们可以发现,年红的儿童小说有一种清晰的模式:故事里的主人公总是会带着一个事件而上场,并在这个事件上和另外的一个或者几个人物发生矛盾,矛盾还没有解决,事件又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向前而发展。忽然地,主人公又会遇到另一个事件,于是在新旧事件的重合中,主人公面临的矛盾得到了解决。同时,在年红的小说里,总是有一个鲜明而独特的物件出现,例如红跑车、“猪尾巴”、掉链子的单车、装着雪糕的冰壶、木箱子小卡车,还有那把爷爷几十年前从中国南方带来的大油布伞……《流花河》里的19篇故事基本都是这样的模式,都有这样的道具。
“一人一事一道具”,恰恰就是年红儿童小说的结构特征。
“小说要‘说’”,这是许多小说家的一个经验。把语言功夫下在作者、说话人的叙述功夫上头,许多儿童小说作家也是这样做的。这是基于人类在儿童时期天然地喜欢听故事的特征。但年红却不走此道,他的方法却是:不说。在年红小说中,作家这个主体总是不说话、不出现,一切,让客体说话。他这种写作方式,恰恰如同剧本写作。剧本是一种代言体文体,一部剧本里只有两部分内容:一是人物的对话台词;二是导演提示,指明这个人物的动作、当时的状态,或者舞台上的方位、调度等等。年红小说,可能是有意地吸取剧本的写作方法,读者阅读时,看到的文字大多是人物对话,然后就是对人物说话时的情态的简单描写以及对自然环境的描写。他的小说很少有议论,也很少有心理描写,因此显得特别精炼。笔者曾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了一些海外华文作家的戏剧作品,其中有一篇《新同学》是年红先生根据自己的同名小说而改编的广播剧,可以说,借鉴剧本技巧来写儿童小说,是年红的创作意图。
写人物,是人类文化中流传长久的一个写作传统。能否写好人物,这是对作家写作水平的大检验。回想年红笔下的人物:《小卡车》中无牙伯善良而沉默的诚笃形象和大小榴梿仔的可爱形象;《新同学》中赵山猪同学的胆怯、吴用的调皮和班长林木的“小大人”形象;《一把大雨伞》中的“我”因伞而自卑的形象;《三千支雪糕》中萧理少年老成的形象和父亲拖着病体卖雪糕的慈父形象,父亲的形象不禁使人想到朱自清的那一篇《背影》……作家写人物的最高笔力就是:准确!在描写准确这一写作标准上,年红先生做的颇为优秀!
作品的一切谋划和设计,最后都要落实在语言上。年红的语言是温文尔雅的,是不急不慢、不故作幽默的,是诚笃而实在的;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而进行实在描写的”,不是变形的,不是非理性的,更不是无厘头的,而是有理有据有理性的。
当全球的儿童文学都泛滥着一种“后现代”写作手法之时,我们把年红的儿童小说拿到这个大背景中进行比照,看到的是他不但没有被这种热门的趋势所同化,而且他的书写与这种“后现代”是背道而驰的。
三、意蕴深远:关于“文以载道”的这一块土壤
笔者之所以选择后现代语境作为参照物来对标年红的儿童小说,是因为这个参照物可以作为一个反衬,让我们看到年红儿童小说所隐含的另一个大背景。
好的小说是需要好的写作技巧的,可以说写作技巧是为文本之“帅”而服务的。“帅”者何?立意也。正如王夫之所云:“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以上四例小说,毫不隐晦,立意深刻。例如:《一把大雨伞》——“做伞嘛,就要像你父亲那把大雨伞;做人嘛,就得做脚踏实地、真正有用的人!”[3]33;《小卡车》——穷人家的孩子获得快乐是那么简单,并且愿意与他人分享才会更加快乐;《三千支雪糕》——只有体会父母养育的艰辛,孩子才能成长。《外公的红跑车》——“科技越是发达,对机器的应用可就越要谨慎!”[3]123;《奶奶的小菜园》——乡村的绿色生活其实要比城市更环保;《石弹弓》——人类应该保护动物,而不是随意杀害动物;《小泥人》——人与人之间要互相谦让和帮助;《展览会上的明星》——不搞个人表现,集体好才是真正的好;《毛毛的羽毛球拍》——本领的提高,不靠豪华器具,要靠勤奋苦练。《流花河》是年红小说集中最长的一篇小说,写的是少年主人公一直怀念家乡那条美丽的河,可当他到家乡造访时,却发现这条河已经成了“脏河” “怪河” “魔鬼河”,于是少年发出了人们应“治理污染、保护环境”的呼吁。[3][1]135-162
当后现代语境下许多儿童文学都在反主题、去主题、变形主题、曲解主题、解构主题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年红小说却是反向而行的。他的笔下,主题和立意都很明确,是清晰的、理性的,是有益于世道人心、有益于孩子和家庭的。年红的写作,是一种地道的“文以载道”。他向孩子们做着一种辛勤的传道工作。
是的,和那些不当教师的儿童文学作家相比,年红多了一层教师的身份。教学生涯成为他丰富多彩的写作源泉,他依据这些来取舍,来写作。从他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一种情感趋向:偏重于底层人民和底层人民的孩子们。无论是无牙伯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是卖雪糕的父亲和儿子萧理,抑或是那个刚刚从乡下转学来的插班生赵山猪,作者都是带着感情来写这些人物的。年红的这种写作姿态,一定也是来自他平时的一种教育姿态。这姿态,恰恰就是孔子提出的“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其实重心就是偏向在那底层之类也!
与后现代语境反向而行,写作手法上的传统策略,注重立意的文以载道,教育工作中的有教无类……年红作为教师的授业传道——这一切,都可以说是“道系华根”。作为一个海外华文学校的教师,作为一个华文儿童文学写作者,年红对中华传统文化有着深深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