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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传承人口述史的基本特征

2021-01-02王成文

喀什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活态研究者人口

王成文

(常州大学 音乐与影视学院,江苏 常州 213159)

所谓“传承人口述史”,简单而言,就是通过传统的笔录和现代录音、摄像技术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记录整理记忆和技艺的科学研究方法。其概念是在21 世纪初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步入正轨后才逐步出现的。2005 年,在冯骥才先生的主持下,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启动并实施了“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调查、认定与命名项目”。项目核心的工作就是对民间文化的杰出传承人进行文化调查,并通过口述史的方式为传承人整理生活史、技艺史、传承谱系、代表作等档案资料。随后,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启动并实施了“中国民间木版年画代表性传承人口述史调查与写作”项目。“把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的技艺记录下来,传承下去,保护好、整理好,是抢救和保护民间文化遗产最重要、最根本的措施和手段”[1]。

传承人口述史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和保护的新型学科领域和方向,一经问世,便广受学界关注。学界在传承人口述史文献资料积累和方法论研究上已经取得了不少的成果,带动了口述史学在我国的不断实践应用和发展。本世纪初以来,传承人口述史科学理念和方法论被广泛应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之中,有力推动了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向纵深发展。“没有传承人的口述史工作,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他所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没有传承人的口述史工作,我们就不可能获得一些遗产最有价值的资料,也不可能真正理解此一遗产的技术精髓”[2]。

传承人口述史的学科价值及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贡献是与其本身的特征分不开的。也就是说,正因为有了传承人口述史的独特特征,它才会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才能在“后非遗时代”的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发挥重要作用。本文拟从跨学科融合、身体性、主体合作、多重建构性四个方面加以概述。

一、跨学科融合性

跨学科主要指“学科术语概念的跨越、学科理论板块的跨越、学科科学方法的跨越和学科结构功能的跨越”[3]。随着现代科学知识的不断分化与整合,跨越本位学科界限,引进和借鉴其他学科的知识、方法和理论,通过学科交叉的方式建立全新的视角已成为学科发展和科学研究的常态。

口述史自20 世纪40 年代起在美国兴起以来,便迅速地在世界各地传播发展,并被广泛运用于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人类学、新闻传播学、灾难学等多学科多领域中,在各学科领域获得了稳定的发展和相对成熟的经验。口述史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不断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并呈现出其强大的学科价值与生命力,一方面与其同传统历史研究不同的“自下而上的历史书写”的研究视角转变有关,另一方面也归因于“传统的书面资料在诸多领域没能提供任何信息”的缘故。

非物质文化遗产强调活态保护,而活态保护的关键是传承人。非遗传承人身上承载和体现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乎所有的“活态性”特点。如果没有了传承人,就会“人亡艺亡”,活态的文化就会顷刻中断,留下的只能是物质性的“历史见证”。利用口述史的方法为传承人树碑立传,深度挖掘整理传承人身上所具有的活态文化记忆和技艺,为遗产建立永久性的档案,继而建立起具有跨学科融合特征的传承人口述史,不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大创新,也是口述史学在学科融合发展中开辟的新领域。

传承人口述史的跨学科融合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口述史学本身具有的跨学科特征。“口述历史访谈需要新闻学的采访技巧,受访者的选择需要社会学的社会调查和统计方法,口述资料的转录和编辑需要语言和文学的表达方式,口述历史的收藏需要图书馆学和档案学的编目和保存知识,口述历史的传播需要掌握现代各种媒体的操作方法,口述历史的著作权和名誉权则涉及复杂的法律问题。”[4]二是口述史与非遗学的深度结合与应用。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转型后出现的概念与理念。它的出现天然就带有不可回避的“文明保护与传承”的历史使命。非遗概念的出现,要求我们必须以全新的视角和立场审视民间文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非遗学应运而生。相对传统民间文化学关注的民间文化“相对稳定、近乎静态”的特征而言,非遗学针对的是现实的活态,是以一种集体无意识方式存在着,创生并传承它的那个民族(社群)特有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是它世代相传的生存形态,是它活态传承与传播过程中的创生与发明。口述史关注活态历史、传承人访谈,天然适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特别是以传承人作为口述主体,更是充分契合了非遗活态性的文化存录要求。三是在与人类学、民俗学的交叉与伴生中融合发展。非遗学的学理基础在于它是一门“研究文化传承的学问”。非遗学更加关注“现在的生活文化是如何从过去被传承到当今”的动态过程与深层机制。从学科构建来看,非遗学的学科基石应该是传承人口述史。其与人类学、民俗学的联系在于,非遗学、传承人口述史,都是“以人为中心的学问”。在跨学科发展过程中,非遗学从人类学中学到了自身文化如何与他者文化对话,从民俗学中学到了如何与生活世界对话。同时,它又在跨学科的生长与转换中,摒弃了人类学的西方中心主义和民俗学的民族主义,建立起了一种更加开放与宽容的对话语境,创建了一种新的文化自觉行为和文化保护与传承方法论。

二、身体性

在人本主义视阈中,“身体”始终处于中心位置。关注身体就是对主体的关注,是对人的关注,其次才是语言问题。即便是语言受到重视,我们仍然不可忽略这样的事实:语言是需要大脑和口腔的作用的。“语言表达的是身体意向性而不是意识意向性”[5]。归根结底,语言的载体是身体,是作为主体的人的身体表达。

对于非遗传承人而言,身体既是其生理状态的主体,又是其所承载的文化记忆和技艺的物质载体。“身体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支点,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分类的逻辑起点。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人为本,以人为主体、以人为载体,是通向身体哲学的身体遗产”[6]65。身体经验是超越文字记录最直接的体验式记录。传承人正是通过他们身体的体验和感悟承接并传承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基因。“身体跳出了意识长期以来对它的操纵和摆布圈套,跳出了那个漫长的二元叙事传统,跳出了那个心甘情愿的屈从位置,它不是取代或者颠倒了意识,而是根本就漠视意识,甩掉了意识,进而成了主动的而且是唯一的解释性力量”[7]。正是因为我们对自身认识的加强和身体主体地位的确立,传承人才得以成为非遗保护的重点。也因为传承人身体所承载的文化记忆和技艺价值的独特性,才决定了传承本身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

非物质文化遗产正是通过身体对世界的认识而表现出来的。身体的口头表达、身体的舞蹈、身体的行为、身体的表情、身体的文身、身体的服饰,无一不是我们通过身体获得的对世界认识的一种渠道。如我国新疆刀郎木卡姆艺人演唱时的“喊喉”技巧,已经成为刀郎木卡姆独特性的重要表征。“喊喉”需要刀郎艺人在演唱中对喉咙施加远超其他民间唱法的持续性压力,并结合刀郎木卡姆特有的滑音以及颤音的表现手法,形成刀郎“喊喉”独特的音色和演唱风格。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掌握“喊喉”演唱技巧,它需要演唱者具有超乎常人的声带肌能和气息控制能力。确切地讲,它离不开特定传承人较为独特的身体性表演和行为。又如,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传承人高超的木板刻印技术都是通过手来操作和创制的,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掌握这门技术。它通过手、眼、心灵的协调运用表达传统文化内涵,也通过“手把手”的传承延续传统年画蕴含着的文化基因。可以说,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具有强烈的身体性,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离不开身体的表演与表达,离开身体性谈非物质文化遗产、谈非遗保护都是不合适的。

传承人口述史正是基于对传承人具有的不可替代的身体性的认识而建立起来的一种学科领域和方法论。表面上看,传承人口述史是传承人通过语言叙事的方式叙述他们的家族史、技艺史、传承史,表达他们对人生和世界的认识和看法。本质上,他们通过语言表达的还是作为身体与世界的关系,是从他们身体而来的情绪和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讲,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就是要保护好传承人的身体。换句话说,只有保护好了传承人的身体,才能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性。“身体性还决定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本质上是具有活态性、在场性、当下性、即时性的遗产。身体的在场性首先是文化空间必须有身体在场;其次是身体表演在场,没有表演的身体或不在表演的身体并不是遗产的身体或身体的遗产。身体的当下性还应该包括身体在不在状态,状态好坏与否的身体决定着遗产呈现的精彩度与技艺水平的高度”[6]78-79。

三、主体合作性

传承人口述史是研究者与传承人两个独立主体通过建立对话关系进行交流合作的产物。在这种交流合作过程中,研究者不能以传承人的代言人自居,更不能单方面掌控访谈过程中的话语权。研究者必须尊重传承人的主体性,以平等的姿态面对传承人,赋予传承人同等的话语权。同时,研究者本身也应保持主体意识,以尊重、平等的姿态积极介入基于对话关系的交流访谈之中。

研究者与传承人对话关系的实现必然要依托具有独立意识的主体和话语生产的语境。在传统的民间文化研究中,口述调查只是一种简单的问询,研究注重的是材料本身,作为承载文化记忆主体的传承人长期处于被忽视的状态。“非遗热”虽然迅速提升了传承人的地位,但传承人在短期内却难以适应身份的转变,更难以意识到自身所具有的独立主体的话语权。传承人口述史则重新赋予了他们在历史的中心地位,重新唤醒并帮助他们树立起了主体意识。同样,作为对话关系中的研究者曾经面对的只是大量现成的申遗材料和文本,对非遗价值的考量依据的是固定的标准,难以进行精细入微的定性分析,在非遗保护进程中则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主体缺位现象,其结果可能是会造成对原有非遗文化价值的伤害。传承人口述史则着眼于独立的以人为本的口述内涵,通过研究者与传承人对话关系的达成,巩固和强化了研究者与传承人主体意识和话语权利,从而推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良性机制的形成。

“口述史中,传承人成为自己的人类学家、社会史学家和文化史学家。他们自我叙述和阐释历史与文化。他们既是研究主体,也是被作为主体自我所叙述的客体。但是整体来看,研究人员不能也不可能失去自己的立场,因为口述历史是访谈双方合作的结果,研究人员是完全参与其中的。在历史认识中,双方的主体意识都是不可避免的”[8]。

良好的主体合作关系是研究者与传承人在访谈过程中的一种互动式的理解过程。首先,研究者要站在传承人的立场设计访谈问题,要秉持“以人为本”的理念走进田野、走进非遗,访谈中要最大程度地尊重传承人对自身文化的表述权利,要把话语权交给传承人,做一个真正的倾听者。其次,研究者也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设计访谈提纲和具体的访谈环节中,都应主动作为。问什么问题,怎么问,如何把控访谈节奏,如何适时转变访谈策略,如何在保持传承人口述真实原则的前提下对口述材料进行必要的删减、整理等等,都是研究者主体意识的具体表现。总之,“历史学家必须与被写者心同:历史学家必定要在自己的心灵里重演他所要研究的历史事实背后的思想。这种重演非同心不可;而要做到同心,历史学家需与被研究者或被写者同情。”[9]

四、多重建构性

相对文献史料而言,口述史的优势在于扩展了“简单从文献史料出发论证历史真实”的方法与思路。大众成为历史的叙述者和记录者,大众的亲历性和对历史事实传达的丰富性填补了文献史料的不足,大众对历史的认知成为了判断和建构历史的一部分。传承人口述史是以曾经不受关注却掌握和传续着民族精神和文化基因的非遗传承人为研究对象的,口述史的结果是访谈双方对话关系建立后交流合作的产物。本质上讲,传承人口述史同任何其他的口述史一样,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受访主体的主观成分。“任何主观传递出来的信息也不是完全纯粹出于个人意志,它也是被多重建构的。从后现代主义的观点看来,语言并非个体的陈述,而是在特定时空背景下建构了个体。口述历史双方的交流中,在语言体系下被建构出来的主观信息,其实是个人意志与各种社会意志合作下的结果。”[10]传承人口述史主体合作性特征以及口述叙事过程、语境等外因的复杂性,决定了传承人口述史必然具有多重建构性。

传承人访谈叙事的过程,本质上是传承人重温历史、建构历史的过程。“每个受访者的表达总是带有某种重温的心境,生活常态的无数细节和人们头脑中不时闪现的片段思绪,都是历史存在不可替代的注释。正如历史学家克罗齐所说的那样:一旦生活与思想在历史中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得到体现以后,对历史的确凿性和有用性的怀疑就会烟消云散。一种我们的精神现在所产生的东西怎么能不确凿呢?解决从生活中发生的问题的知识怎么能没有用呢?”[10]传承人用解决现实生活问题的知识联系过去的回忆而建构起来的主观世界,成为了历史叙述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历史建构的一部分。

传承人口述史访谈过程同时又是访谈双方不同的历史观、价值观沟通和碰撞的过程。在双方不断的交流与沟通中,研究者认同传承人的观点,或者理解了传承人的心情,研究者与传承人在心理上达成了某种默契,对历史的认知达成一致,从而带动访谈继续深入。从这个意义上讲,传承人口述史又是访谈双方理解、妥协、认同的叙事过程,是双方互动建构历史的过程。

传承人口述史访谈总是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下进行的。大量的田野实践证实,不同的访谈情境带来的口述结果与效果是不尽相同的。多数情况下,传承人口述和回忆是受到相关刺激而引发的。不同的刺激作用于记忆系统带来的是多样性和不同内容的表达。访谈环境、身体状况、个人情绪、研究者提问的方式和态度等不同的情境刺激都会引发传承人不同的记忆和口述叙事风格,从而构建起不尽相同的口述历史。口述史田野实践证明,将访谈交流置于传承人熟悉的非遗生态环境中更利于记忆主体记忆语境的再造,访谈双方轻松惬意的交流互动方式更利于记忆主体进行准确而良好的叙事表达,更利于接近一个“真实”的历史。

五、结语

在“后非遗”语境的当下,传承人口述史无疑为非遗保护工作的深度推进开辟了新的视角和领域。立足转型期非遗新视野,分别把握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各传承人主体的特性,把握二者的契合之处,同时在与其他口述应用的比较中厘清传承人口述史的特质,是我们考察传承人口述史特征的重要途径和基本方法。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对传承人口述史特征的深度把握,不仅可以帮助我们准确建构以“对话”为核心的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也必将推动我们在全球化视野下对民间文化价值的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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