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2021-01-01陈世旭
陈世旭
某年出差,路过清朝名人袁枚的祖籍浙江慈溪。
袁枚少有才名,擅长诗文。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当过县令,后辞官隐居,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活得很滋润,82岁去世。
袁枚是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然而在历代文人中,无人可比的头衔是美食家。
其有大著《随园食单》。
《随园食单》首开全面、系统、深入探讨中国烹饪理论先河,对食材的采办加工,烹调装盘,菜品用器,以及当时国中多地美食,作了详尽的论述和点评鉴赏,集经验、理论之大成,体大而虑周;作为划时代的烹饪典籍,代表着中国传统食学发展的较高水准,影响卓著,可谓中国饮食的《圣经》。而作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食鉴赏家、理论家,袁枚也成为中国古代当之无愧的“食圣”。
“平生品味似评诗,别有酸咸世不知。”袁枚立食为学,并为之孜孜努力。数十年如一日,留心各种饮食的特点和烹饪技术,学习菜方,作集保存,致使《随园食单》“颇集众美”,精要独到、生动深刻、系统完备地阐述了饮食理论和厨事法则。其菜谱囊括海鲜、江鲜、特牲、杂牲等十多个方面,且滋味盎然,充分体现出他的食馔审美,全无一般菜谱的枯燥与流水账。其所记载下江地区为主的数百种精致肴馔、名茶、美酒等,均确记原料、制法、品质、由来,时间跨度从元末至清中叶,至今仍极具参考价值。
在袁枚这里,食味与诗味,治味与治诗,在哲学美学上是相通的。作为清代文坛性灵派代表人物,他主张诗文应写性灵,写个性,写个人生活遭际的真情实感,推崇性灵,标扬自我,重味中之旨,强调诗味真实自然、自我适意却又不乏超然韵致与生趣。而“饮食亦然”,他认定“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他公开声明饮食是大学问,自认其学术生涯和成就相当一部分是食学,说自己的食学成就不在诗学成就之下。他甚至认为人生与国家大事莫过于饮食,世间万事万物“知己难,知味尤难”,“治菜”并不亚于治国、治军。他公开宣称自己“好味”,与“君子谋道不谋食”的道统圣训直接违背;他把饮食作为安身立命、益人济世学术毕生研究,并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他把饮食提高到艺术的高度,肴品制作艺术化,追求极致化结果;他系统提出了一系列科学饮食、文明进食戒律,乃至厨师规范并为厨师立传,认为“作厨如作医”,而并非一般意义的烧菜,好的肴馔是美食行家与“良厨”共同努力的结果,等等。所有这些,他都是中国历史上的首倡者。
與袁枚的用心用功相比,后世的“美食家”就省事得多了。我好几位同行,有的偶尔写了篇饭馆题材的小说,有的出了个记录自己四处吃喝的小册子,有的去电视台做过跟饮食有关的访谈,就都成了“美食家”。当然这里的“美食家”已经不是集修养、知识、趣味于一体的尊谓,不过是一种调侃,一种娱乐,图的是开心而已。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只图虚名不顾其实的现象远不止于饮食。我自己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中国作协文讲所进修,假日去一位编辑老师家蹭饭,很兴奋地告知我打算跟班上同学一起集体申请加入中国作协,没想到对方微笑着问:你才发表了一个短篇,就成“作家”了?闹了我个大红脸。
然而,我不长记性,过了些年,同样的毛病又犯了。
我做过一段社团工作,去基层出差,常常被人要求拿毛笔题字。时间一长,居然有人在介绍时称我“书法家”,我竟安之若素,毫不脸红,不加纠正。直到有方家朋友提醒,我才涊然汗出,赶紧罢手,文房四宝悉皆送人,免得哪天忍不住手痒再做蠢事。俗话说,事不过三啊!
事实上,任何事物,一旦没有了质的规定性,其本来的价值也就随之消解,剩下的自然就只能是笑料。问题是,如果仅仅是笑料且自己又不在乎被人耻笑,倒也罢了,如果冒充的是学者、医家,登坛传道、悬壶济世,那造孽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