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驭
2021-01-01刘江滨
刘江滨
小时候,第一次坐汽车,就喜欢上了司机这個行当。你看人家那派儿:戴着白手套,鼻梁上架着墨镜,身板端直,目视前方,多神气!尤其是手握方向盘,不时摆弄一下操作杆,车子快慢、拐弯、刹车全在其掌握中。乘客一口一个“师傅”叫着,莫不毕恭毕敬。那时我就给自己立下人生志向:长大了要当一名司机。
没想到,这个志向还真实现了,而且如今已是有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了。我喜欢开车,喜欢那种驾驶的乐趣,就像骑着一匹骏马在草原驰骋,把空气冲成了疾风,把风景犁成了画廊,手脚并用,心车合一,快乐抵达诗与远方。
其实,司机就是以前的车夫,只不过所驭不同,一是机器、一是牲口罢了。小时候在农村,见那赶马车的坐在车辕上,一手扯缰绳,一手持鞭子,喊声“驾”,牲口就往前走;喊声“吁”,牲口就驻足停下。“驾”和“吁”是基本口令,后来演变出一个词“驾驭”。
“驾驭”,可就没有吆喝牲口、赶赶马车那么简单了。
周朝官学要学“六艺”,“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周礼》)即掌握六种本领: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御”(驭)就是驾车,足够“高大上”吧。而且这御是“五御”,五种技术: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啥意思?就是说行车时“和”“鸾”两种铃铛响声相应,疾驰于弯曲的水边不掉沟里,经过天子表位有礼仪,在道路交错处驱驰自如,打猎时能追逐禽兽于左边射获。乖乖,这种贵族的驾车技艺是否比现在考个驾照难得多?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对“御”永远不可小觑,否则要栽大跟头。这里边大有学问,耐人寻味。
春秋时期,赵国实际的开国者赵襄子曾留下“学御”的佳话(《韩非子·喻老》)。他虚心向老司机王子期学驾车技术。学了一阵,赵襄子觉得差不多了,就跟老王比赛。连换了三次马,三次全败。赵襄子抱怨说,你没把全部御术教给我。老王说,我是兜了底了,是您用错了。老王接着跟赵同学上课:驾驭最重要的是,马体与车统一,人心与马协调,这样才能跑得快跑得远。而您呢,落后了想追上我,领先了又怕我追上。在道路上比赛,不是先就是后,您把心思全集中在我身上,又如何与马协调一致呢?这就是您失败的原因。这老王不简单,不仅教了赵襄子技术,还教了心术,而后者才是取胜的关键。
在骑兵出现之前,打仗的主要兵器就是战车,拥有战车多少标志着国力强弱,故有“万乘之国”和“千乘之国”之别。战车的标配是车上有三人,中间为御手,左为射手,右为持兵戈的武士。你不要以为御手只是赶车的,其实非常重要,如果车阵有一辆出现问题,比如跑偏了、侧翻了,那就乱套了,就要吃败仗。所以,驾驭好一辆战车,庶几等于驾驭了整场战局。
赵襄子以御手为师,纡尊降贵认真学御,道理也就在这里。相反的例子也有,坐车的人哪里肯屈尊学赶车,也就不把司机放在眼里,遂导致严重的后果。
有一个大家熟悉的成语叫“各自为政”,出自《左传》。郑宋两国对垒,交战前,为鼓舞士气,宋军主帅华元宰羊犒赏士兵,但这香喷喷的羊肉没给御手羊斟。看着别人大快朵颐,羊斟内心充满怨恨。次日开战,华元坐在羊斟驾驶的车上,羊斟对他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意思是昨天分羊肉的事你说了算,今天的事我说了算,说毕径直驾车驶往郑军大营,两人生生被擒。还没开打,主帅就做了俘虏,不用说自然是宋军大败。谁能想到,一碗羊肉造成“各自为政”,一个司机决定了战役走向。
华元轻忽御手被俘,运气还算是好的,而张楚王陈胜竟被自己的司机杀死,算是悲催至极。《史记》载:“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文字很短,说得却明白,御手有名有姓。司机一般都是领导的亲信心腹,庄贾为何要杀陈胜?司马迁没交代,但从文章的语境可以揣测,陈胜称王之后,狂妄自大,薄情寡义,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弄得众叛亲离,连当年耕田时他跟人家说“苟富贵无相忘”的老伙计都毫不留情地杀掉,那么对他司机的态度可想而知了。他被御手所杀,也不意外。
羊斟和庄贾这两个御手固然应当谴责,《左传》即斥羊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然而华元和陈胜之误尤值得反思。他们虽贵为主帅、大王,有御手为其服务,却没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御手——更高层面的御手,所以究其误在于,既没有驾驭好属下御手,更丧失了对整体对全局的驾驭。
“驾驭”一词的本意是驾车,引申义则为掌控。当今社会,人人皆司机,尊重他人等于尊重自己。故此,不仅要踏踏实实“学御”,熟练驾驭座驾,更要掌控好方向盘,不迷失,不偏离,驾驭好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