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父亲
2020-12-31张翎
张翎
又是一年清明。父亲离开我,已经三年零五个月了。三年零五个月前的那个秋天,天气阴郁,云层很矮,呼吸似乎有些紧。我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事,当然,最大的一件,莫过于你的离世。那时,我结束了一系列的巡回讲学,回到温州探望你和母亲。其实那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探亲之旅,虽然你病了很久,但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在我到家的第二天走。现在回想起来,你其实就是在等我。你已经病了很多年,靠米汤蛋汤维持生命也已经一年有余。可是你的生命力真够顽强啊,你用你剩余的那一丝力气,紧紧地拽住这个世界不愿撒手,因为那里有你爱和爱你的人。你骨瘦如柴,稀疏的白发乱且长。母亲抱怨说一直找不到一个肯来家里替你理发的师傅。我随口就应承说我来吧,其实我一生没有替任何人完整地理过发。那天我替你理了发,虽然并不平整,看上去你却精神了一些。我出生时,是你给我理的第一次胎发。你走时,是我给你理的最后一次发。人生所谓的“孝道”,大抵就是如此。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来电话,说你情况很不好。我慌忙从自己的住处赶过去,你已经呼吸艰难。你的弥留状态维持了很久。看到你虚弱地为呼吸苦苦挣扎的样子,我心如刀割。后来我让所有的人走出房间——我想与你有一次最后的单独相处的机会。“爸,谢谢你,一生中给了我如此多的爱。”我趴在你的耳畔,轻轻地告诉你。 “我会尽我能力,照顾好母亲,照顾好这个家。” “爸,你太累了,你把眼睛闭上,睡去吧,你会走到一个没有眼泪没有悲哀的好地方。你放心,在上帝那里,你是安全的。”你的眼角,流出了一颗浑浊的眼泪。我终于知道,你听见了我的话,一直都是。我已经收获了你给我的最后一个祝福。我和你说完话,走到外边的房间,还来不及穿上袜子,你就走了。没有人愿意失去自己的父亲,可是没有人能留得住自己的父亲。我和你是以这样的方式告過别的,哀伤不舍之中,我心深有安慰。遗体告别仪式上,你单位的来人做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生平介绍: “党的好儿子……好干部……好家长……”我麻木地听着,感觉陌生而遥远。不,这不是我的父亲。这篇长长的生平介绍里出现的那个男人,似乎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谁呢?如果让我捡拾起记忆的碎片,哪一片是浮在最表层的呢?1980年的夏天,我从上海回到温州过我的第一个大学暑假。那时我在上海这个大世界已经生活了一年,开始见识一个小城女子所未曾见识过的大都市时髦。晚饭的时候,我闲闲地说我想把头发卷一卷,可是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卷头发的卷子。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惊醒。起来,走到后院,才发现你在用一把钝锯子,割锯一根长竹竿。“孩子,有了,你的卷发卷子。”你流着汗,脸上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满足。你的童年是在非常艰苦的环境里度过的。母亲曾经多次和我们说起过你这个矾山来的苦孩子提着鞋子舍不得穿,光脚进学堂的情景。我们从小长大,也一直接受的是勤俭度日的家训。家里买一个苹果,都是切开几瓣大家分食的。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几乎完全没有一家人外出吃馆子的经历。可是我上大二的某一天下午,我刚从运动场打完排球回来,突然发现你等候在我的宿舍外边。你说是你的单位派你到上海出差——那是多大的一个惊喜啊。那天你带我外出吃饭,叫的是很简单的两个菜和一盘饺子。你舍不得吃,只是看着我一口气把一整盘饺子都吃完了。你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怜惜和钟爱,一层一层地裹着我,无限温暖。一个晚上你话很少,只是不住地叹气: “学校的伙食,太差了。”
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又从北京去了加拿大。一次又一次离家,一次比一次走得远。见你的机会,越来越少。每回家一次,就发现你又老了一些。后来你的行动渐渐困难,近期记忆维系时间越来越短。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住处,回温就和你住在一起。每当我晚上外出和朋友见面时,不管多晚,你都会站在家里灰黑的门洞里,等候着我安全到家,直至你最终卧床不起。至今回想起来,我依旧会清晰地记得你佝偻地站在风中,白发被风丝丝卷起的样子,便会忍不住为自己的不懂事流下泪来。你给我的爱,奠定了我一生的坐标系。你教会我宽容、忍耐、怜悯,感念别人对自己的每一滴好处;在被误解的时候保持沉默,在被赞扬的时候感觉忐忑不安;对生活中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恩,对生活中缺乏的东西不存虚妄的渴求。当然,你也教会了我在任何场合里使用自己的真名,坦然地为自己写的每一字负上卑微的责任。我深深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位像你这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