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身份被冒用者:我们在等一个清白
2020-12-31余静寒
余静寒
在四川越西县沙沙普村父老乡亲的眼中,阿都拉哈是个吃苦耐劳、安分守己的人。他一直在县城一所中学做后勤工作,怎么也不会和“吸毒”两个字沾上边。阿都拉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遇上这档子倒霉事,并且一“沾上”就是15年。
这些年来,阿都拉哈对证明自己的清白,经历过渴望、失望到彻底放弃几个阶段。
转机出现在2018年。这年夏天,四川遂宁市安居区公安分局的内勤民警覃馨熠被选派到凉山州开展脱贫攻坚工作,她帮扶的正是越西县沙沙普村。在排查吸毒人员的过程中,覃馨熠敏锐地发现了阿都拉哈的身份有误。
一切都死无对证了吗?
“2005年前后,老村长给我传话,让我去趟越城镇派出所。”回忆起事情的经过,阿都拉哈面露愠色,“派出所收到一个针对吸毒人员的逮捕证,上面的姓名和地址等信息都和我对得上。”
“我没有吸毒!有人冒用我的名字,我要告他!”到了派出所,阿都拉哈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这是外省办的案子,我们也没办法。”派出所工作人员回复。阿都拉哈不知道该怎么办,直接把逮捕证甩在桌子上,转身便离开了。
谁会冒用自己的姓名?阿都拉哈心中有个大概,“基本可以锁定是我的邻居木呷,他在村里的名声不算太好”。但由于木呷在北京犯案,自己找不到他,无法当面对质,“再说我也搞不懂身份纠错的程序”。
于是,阿都拉哈开始被迫背负着木呷的两项违法犯罪记录:吸毒和入室盗窃。
阿都拉哈尝试过向村镇干部求助,可得到的答复是“没办法”。他甚至还找了在当地检察院工作的一个亲戚求助,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在村上工作了21年的妇联主任莫洛伍呷告诉廉政瞭望记者,阿都拉哈和木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发生这样的事,阿都拉哈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话,当年我们的法律意识比较淡薄,没意识到这个事的重要性,基层干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阿都拉哈自己知道,这些年心里有多憋屈。他记得,有次他与当地一名警察闲聊,聊到这事时,对方很无奈,“没办法,这个你只能背到死了”。对阿都拉哈来说,这句话无异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警察都这么说,那应该是真的没办法了”。
阿都拉哈是个恋家的人,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越西,去过最远的地方是110多公里外的喜德县,此前他的生活并没有因吸毒人员的身份受到太大干扰。直到2014年,阿都拉哈第一次出远门去外省探亲,在出站时,被警察叫去登记。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可能有点麻烦”。
回家没多久,阿都拉哈被当成吸毒人員管控起来。“大概3年前开始,每年我都要被带到派出所做尿检。”阿都拉哈说,自己每次都配合警方工作,但总感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有次,阿都拉哈做完尿检回到家,不知道如何宣泄自己的苦闷,于是直接拿起一块砖头砸自己的脑袋。“看到孩子,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阿都拉哈说,自己清楚这个“污点”会影响到下一代。
事实上,木呷前几年就刑满释放,回到了村里。阿都拉哈跑到他家,想讨一个说法。没想到,木呷因疾病缠身早已丧失了行动能力,每天卧在床上,连吃饭都需要母亲喂。木呷解释,自己因吸毒、入室盗窃被抓获时,因为有前科担心被重处,便冒用了阿都拉哈的身份。
阿都拉哈见到木呷这样,也不忍多说什么。2017年,木呷去世。从那时起,阿都拉哈觉得,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作为一名警察,我不可能不管”
就在次年,事情起了变化。2018年,四川省脱贫攻坚工作集中启动,5000余名来自四川各地的帮扶工作队员挺进凉山各个贫困县,开展帮扶工作。
一开始,阿都拉哈意识不到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沙沙普村也来了几名帮扶工作队员。其中一个名叫覃馨熠,是沙沙普村治愚、治毒、治病、治超生的“四治”专员。
大学刚毕业,覃馨熠就考入凉山雷波县公安局,5年后参加遴选,成为遂宁市安居区公安分局西眉派出所民警。2018年,组织号召大家到凉山去帮扶,领导问到覃馨熠头上,她爽快地答应了。
覃馨熠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决定,“我想证明,从凉山警队走出去的人并不差”。
就这样,从大凉山走出去的覃馨熠,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在拉网式排查吸毒人员的过程中,覃馨熠找到阿都拉哈谈话,了解到他的身份信息有误。不过,当她说希望帮忙解决这个问题时,阿都拉哈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觉得她只是随便问问,“这件事跟了我十几年,心都被压死了”。案子的具体情况,阿都拉哈不愿意多说。
构建信任,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覃馨熠了解到,阿都拉哈有三个子女,最大的一个已读高中,成绩十分优异。她告诉阿都拉哈,如果身份纠错的事一拖再拖,他的孩子在考大学或者找工作时可能受到限制。看到覃馨熠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阿都拉哈也放下了心理防备,把情况告诉了她。
“造成这样的错误,归根到底是木呷的责任,他在被抓时有意提供了错误的身份信息。”覃馨熠说,阿都拉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背负了一个吸毒者身份,“这不仅对他个人来讲有失公正,而且会严重影响到他的下一代”。覃馨熠向阿都拉哈承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他讨回清白。
很快,覃馨熠意识到,仅凭一腔热血还远远不够。首先,吸毒人员的身份纠错并非帮扶工作队的职责。脱贫攻坚的工作任务相当繁重,工作队周末无休、晚上加班是常态。在这样的情况下,挤出时间和精力来做这样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理解,认为覃馨熠是“多管闲事”,也有朋友好心劝她别管了。
“作为一名警察,我不可能不管。”然而,覃馨熠因扶贫暂时已从民警转变为帮扶工作队员,并没有渠道去了解案情,在搜集证据上也面临诸多困难。仅仅是搞清楚身份纠错需要准备哪些材料,覃馨熠就花了半年时间。往返于各级相关部门时,覃馨熠听到最多的答复就是“不清楚”“不知道”。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有关方面总算给了一个纠错程序单。
即便如此,覃馨熠还是没有太多方向。“阿都拉哈当时没有把逮捕证拿走,我只知道案子是在北京办的,其它情况都不了解。”覃馨熠说,通过当地公安机关的帮助,她才找到当年办案的派出所,但由于时间久远,打过去十几通电话,仍然找不到一个具体负责的人。“最后还是求助于相关领导,查到了当年办案人的姓名。”覃馨熠说,最终和办案机关的刑侦部门搭上线,对方表示愿意给予帮助。
不过,为了确保纠错材料的有效性,替阿都拉哈取证必须得到越西县公安部门的协助。覃馨熠说,自己通过努力,找到在当地挂职的警察帮忙办手续。
此外,在政务大厅等取证绕不开的部门,覃馨熠也碰过很多次壁。“反正我脸皮厚呗,如果你不给我,我就不走,就一直磨。”
覃馨熠刚来的那年,连接县城和沙沙普村的是条又烂又陡的泥巴路。在下雨时,路面泥泞不堪,行人很容易栽跟头。覃馨熠身体矫健,但从山脚走到村里也得近一个小时。一年的时间里,覃馨熠硬是走烂了一双鞋。
2019年的夏天,覃馨熠终于搜集完成了19份用于阿都拉哈身份纠错的材料。加上前期和北京的办案机关的沟通,只差最后一步——带阿都拉哈到北京完成对比检材采集,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一波三折的纠错路
覃馨熠认为,走这么一趟不容易,得确保万无一失。她担心北京那边缺少有关木呷的材料,所以请木呷的母亲,66岁的曲木五牛木同行。
曲木五牛木欣然同意了覃馨熠的提议。这些年,想到儿子木呷,曲木五牛木夜里有时会睡不着觉。“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是让人气死了。”曲木五牛木不停地叹气,“我知道阿都拉哈,这孩子特别老实。因为木呷犯的错,大家那么辛苦,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眼看万事俱备,可就在这时,覃馨熠得知,驻村帮扶工作队没有出差机制。
“我跟北京那边的公安局已经联系好了,你们自己去可以吗?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协调。”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覃馨熠与阿都拉哈和曲木五牛木协商。两人觉得去北京人生地不熟,没有覃馨熠的陪同心里不踏实。
很快,一些闲话传到了覃馨熠耳朵里:“前面说要帮人家,现在事到临头又不去了,太虚伪了!”后来,覃馨熠向组织说明,出差时间用自己的休假时间来折抵,一切费用由自己承担。即便如此,在出发前,领导还是表示担忧:“你付出这么多精力,能保证去了就把事情办成?”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总要试一试。”覃馨熠说,为了保证办案的合规性和路途中的安全,她还请了同样是公安系统出身的、越西县哈莫洛村的“四治”专员刘凯一起进京。
为了节约费用,大家上火车前买了一箱方便面,一人一天吃一盒。阿都拉哈一路上坐立不安,心想,“头上这个‘紧箍咒到底能不能取下来”。坐了两天的车,到北京已是凌晨5点左右,他们第一时间赶到了当年办案的那个公安局门口。
“进了公安局,我感觉自己心跳加快”,阿都拉哈说,在采取指纹时,自己紧张得手抖,直到工作人员说:“你别抖!不然还要重新录入。”
北京的夏天很燥热,几个人累得汗流浃背。完成比对检材采集后,大家在公安局门口合影留念。照片里的阿都拉哈显得如释重负。
返程路上,阿都拉哈还是坐不住。十几年了,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摆脱吸毒人员的身份。“我刚下车时想在十字路口大喊一声,但还是忍住了,怕别人觉得我是疯子。”回到家里,阿都拉哈看见母亲和妻儿们都涕泪横流,“我妈说,她得到了一个新的儿子。”
两个月后,经公安部审批,2019年9月13日,阿都拉哈的吸毒人员身份信息被纠正。
“等一个清白”
但对阿都拉哈来说,仍有遗留问题,木呷入室盗窃的前科还在他的名下。
今年11月,覃馨熠找到成都的万淼焱律师寻求帮助。对方的建议是,为阿都拉哈盗窃犯罪刑事案底纠错,是北京刑事司法机关的职责。最好是找到办案所在辖区的人民检察院,说明情况,建议检察机关向办案机关发出《纠正违法通知书》。同时,督促办案所在辖区的人民法院启动纠错程序,依法变更原判决书中的被告人身份信息。
覃馨熠联系到了相关的检察院,对方要求把所有材料寄过去,包括当事人的申诉书。可是申诉书怎么写呢?覃馨熠打电话给亲朋好友求助,最后还是不得已在网上找了模板,自己埋头写了3天。12月5日,覃馨熠把手头的100多页资料寄了过去,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除了阿都拉哈这起错案,覃馨熠还同时与帮扶工作队员李柯青、唐国强完成了村上另一起吸毒人员身份纠错的取证。沙日阿枝莫是一名彝族贫困村民,她的身份在6年前被吸毒的姐姐沙日阿牛冒用。令人头疼的是,沙日阿枝莫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沙日阿牛在2014年吸毒被查获,当时口袋里揣的却是沙日阿枝莫的身份证。因为两姐妹长得很像,警方没有进一步核实,姐姐的犯罪记录就这样落到了妹妹的头上。
“我在广东工厂打过工,也没出过什么事。”沙日阿枝莫涉世未深,以为帮姐姐担罪名问题不大,她担心的是,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姐姐和自己都会出事。因此,沙日阿枝莫一直瞒着家人。
帮扶工作队员发现此事后,花了一年时间给沙日阿枝莫做思想工作。“我们反复跟她强调,吸毒的案底不仅會影响她以后找工作,将来还会对孩子的升学和工作造成长远影响。”李柯青说,大家最后没办法,给沙日阿枝莫的家人打电话,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最终,沙日阿枝莫同意把在西昌的姐姐叫回来,一起配合取证。
今年9月11日,覃馨熠自费坐车去西昌,把身份信息纠错的材料交到了西昌市公安局禁毒大队,不过办理结果至今还没有出来。
阿都拉哈和沙日阿枝莫都相信,自己会等到一个清白。只是,覃馨熠有些着急,“我们就快离开了,如果问题没解决,他们还能不能讨回公道?”
这两年来,在帮扶工作队员和当地干部的引导下,沙沙普村的吸毒人员生活都逐渐步入了正轨,思想也正在转变。“我才来的那一年,还得漫山遍野地追吸毒人员,找他们去做尿检。”覃馨熠说,今年春节期间,一名有吸毒人员身份的村民正在开拖拉机,看到覃馨熠,赶紧踩了急刹,告诉她:“覃警官,我明天就去做尿检。”
看到有吸毒前科的村民正把生活越过越好,覃馨熠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
11月17日,四川省批准越西等7个县摘帽脱贫。自此,四川88个贫困县全部清零。在过去,因毒致贫是越西县脱贫路上的一大难题。近年来随着禁毒攻坚战的深入推进,当地情况得到好转。2018年底,沙沙普村顺利禁毒摘帽,新增吸贩毒者和HIV感染者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