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浪漫的远方
2020-12-31李东文
李东文
1
飞机比说好的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还没起飞,赵宏伟憋不住对沈波涛说:“我们不会碰巧上了一架坏的飞机吧?”
“有这个可能。”沈波涛没有回头,仍然望着窗外。
“如果……”赵宏伟问,“我说如果发生空难我们都挂了的话,航空公司是不是要赔偿很多钱给我们的家人?”
沈波涛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宏伟,“赵老板,你有多想死才希望发生空难?”
“我正是因为不想死才担心。飞机这回事,不可能百分百安全的是吧?”
“赔偿金就很难讲了,”沈波涛开始卖弄,“2000年武汉空难每人12.5万元;2002年大连空难每人18.4-19.4万元;2004年包头空难每人21.1万元;2010年伊春空难,每人96万元……1988年洛克比空难,折合人民币平均每人大约8270万元……”
“还是去国外坐飞机划算啊,死了赔这么多钱!”
沈波涛正想接话,见到旁边带着熊孩子的大妈侧过头来用严肃而锋利的眼神警告他,再胡说八道就跳过来咬死他,赶紧把已经张开的嘴巴闭上。
“涛涛厉害,那么一长串数字都记得住。你记性这么好不回学校读个博士真是可惜!”
沈波涛说:“也不是记性好,是出发前我向度娘打听了一下。现在是信息时代,不管多么专业,多么刁钻古怪的信息网上都能查得到。”
赵宏伟笑着说:“我最爱你的就是你热爱学习这一点,有你在身边,我连度娘也不要了,直接问你就OK。你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到底还有没有人再买纸质版的《百科全书》之类的书?”出发之前,他给儿子赵嘉强买了套《百科全书》,所以有此一问。
“有些学生还会买的,”沈波涛说,“不过买的人肯定没有以前多了。”
飞机延误了半小时,他们没有间歇地、声音很大地一直讲了半小时话,直到他们身后的壮汉伸手过来拍沈波涛的肩膀提醒,该歇一会儿了。赵宏伟在沈波涛耳边小声说:“要不,我们打开手机用微信聊吧?写字不会影响别人。”
沈波涛差点没大笑。球友小飞说他跟赵宏伟的友谊建立在横飞的唾沫上,现在看来毒舌小飞没说错。还好飞机起飞了,要不然能把这两位爱说话的人生生憋死。
下了飞机直奔已经订好的民宿酒店。
民宿的状况大大出乎沈波涛意料,忍不住惊呼:“这简直就是拍色情片的现场!”
赵宏伟检查了床、洗手间,以及能晾衣服的小阳台,表示十分满意,得意扬扬地说,他千挑万选才定下这个双人标间的。沈波涛上网查了下,发现他们这间主题酒店,在价格上最有优势。平日里赵宏伟并不大方,甚至小气,唯独对沈波涛一直另眼相看,故意制造各种机会实施小恩小惠,一起打球和吃夜宵从不让他买单。这次他冒险得了笔横财,大方地请沈波涛到海南旅行。沈波涛贪小便宜,如果桌上摆着两包烟,一包是他的,一包是别人的,他肯定要抽别人那一包。
跟其他迷信的人一样,赵宏伟认为,得了横财以后得敬神和象征性地散一点钱财。敬神在家里自己弄弄就行,无非是给家中的祖先神位上炷香,散财最好的办法是到外地走走,避开本地的人与神,他们看不见自己就不会因为嫉妒而弄出惩罚性的动作。他原本想带家人一起去北方看雪的,儿子嘉强一直抱怨,长这么大了都还没看过真正的雪,但他又考虑到,如果全家人一起,发生意外大家都死掉了,得到的保险赔偿无人认领,毫无意义,所以让老婆带两个小孩去北方看雪,自己则和波涛赴海南弄潮——分头外出,他和他的家人,无论谁在旅行中发生意外,剩下的人都能得到丰厚的赔偿金,然后借助赔偿金安逸地过完余下的人生。他每天不是盘算这样就是盘算那样,不管这个盘算有没有意义。
沈波涛胖,怕热,刚摆好行李就嚷嚷:“我的脚热肿了,我要洗澡!”
赵宏伟说:“去海里洗不是更好吗?反正我的脚没有肿。”
他们换好薄衣服,出门去附近的海滩游泳、洗澡。沙滩上的人不多,几乎是清一色的北方口音老人。沈波涛兴致勃勃地跟赵老板解释,现在临近春节,年轻人们忙于年底总攻,是旅游淡季,这些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太,大多数是从北方过来这边躲冬的,夏天回北方老家,有人把他们叫作候鸟老人……正说得兴起,沈波涛突然打住死盯着一个身穿比基尼、肩披大浴巾的女子。赵宏伟说:“不会吧涛涛,这么肥的女人也对你胃口?”
“你不能说肥,人家这是曲线美,标准而且健康的身材。”
赵宏伟嘴里的肥妹走近了,的确不肥,是壮实,骨架子大,甚至还有点肌肉。沈波涛吹流氓口哨。美女蹲下来笑着说:“两位老板,想玩吗?”
“光天化日,怎样玩?”沈波涛问。
“水里玩。”
赵宏伟提醒沈波涛,水里玩的费用自理。这话令沈波涛相当不爽:“这个不用赵老板提醒!真是的,你怎么能有这么猥亵的想法?把我当什么人了!”
沈波涛跟美女一起去赶海,赵宏伟留在原地看管手机钱包等财物。
太阳暖烘烘的把赵宏伟晒得很舒服,躲在太阳镜后睡了过去。他梦到自己变成十多岁的少年,身穿绿色仿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路回家;大冷的天气,母亲塞给他一个刚烤好的红薯,他准备吃时母亲突然扑上来,张嘴露出两排白得反常的大牙齿。他吓醒了,直挺挺地坐起来,身上脸上全是汗。然后,他警觉地检查了一下,发现东西没有被偷走,放了心,再躺下去——发现沈波涛与自己并排躺在一起。沈波涛明明与美女去弄潮了呀?他坐起来大力踢沈波涛一脚,听到一声怒骂:“你疯了吗赵老板?踢断我的腿,下半辈子你得养着我。”
“我还以为你死了才踢的——我刚刚做了个很可怕的梦。”赵宏伟说。
沈波涛说:“你身上全是沙子和汗,臭死了,快去海里泡泡吧。”
“你怎么这么快就玩完了?美女去哪了?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快男吧?”
“我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好吧,皮都泡皺了。”
赵宏伟小跑着过去叫美女一起去赶海。赵宏伟的举动令沈波涛有点吃不消,沙滩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美女,他干嘛非要找相同的一个呢?
小飞打电话问沈波涛有没时间打球,沈波涛奇怪地反问,你不知道我们出来旅游了吗?小飞很是惊诧:“我怎么会知道你去了旅游?”
赵宏伟说他同时还邀请了球友小飞和肥仔明两个人一起出来玩,但他们抽不出时间。当然,他们如果来的话得自费。沈波涛打电话给肥仔明。肥仔明也像小飞一样完全不知有旅游这回事。于是沈波涛更加坚信,赵宏伟给予自己的友谊比给其他人的多一万倍还不止,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就在沈波涛想入非非的时候,赵宏伟回来了,比预期的早。他感慨,那女的会玩,舒服。
“伟哥,你喜欢的不是妖精吗,今天怎么找上这个剽悍型的了?”
“因为你跟她玩了,所以我也要跟她玩。你是因为我才会到这里的,既然你都享受了,我不享受会有一种憋屈的感觉。”
沈波涛思路有些跟不上,接着问:“你倒是一点亏也不能吃——玩过后是什么感觉?”
“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去玩的时候,我有点生气,但是,我不会真的生你的气,就算生气也不会太久……我现在平衡了,不生气了——这里是大海,涛涛,你叫沈波涛,名字有三个水,以后就叫你小三水吧。你应该是五行缺水父母才会给取这名字的吧?”
“这是一个很弱智的名字,我都想去派出所改名了。听说每个中国人一生之中允许正式地、官方地改一次名字。”
“我本来叫赵泽伟,风水佬说我五行中水最多,再有个泽字水就过了,所以改了。”
“宏字好!”沈波涛说,“你们那一代人,好多人用泽、兵、革、军、红、国、强、卫这些字,不改容易暴露年龄。你显得这么年轻,可不能被一个大众化的名字拖累了。”
赵宏伟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糟糕的烟屎牙,说今晚要补补,吃海鲜。
晚餐美味可口,交谈又愉快,但买单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人均消费六百多元,比他们预期的多出好几倍。赵沈二人对菜价提出了质疑,从部长那里得到并不满意但均属“合理”的解释:啤酒58元一瓶,红茶68元一杯——每续一回多加收68元……沈波涛想报警,赵宏伟看到门口当眼处站着两位文身男后阻止了。
饭店离酒店不是很远,他们像压马路的小情侣那样慢慢往回走。烟没有停过,一根刚抽完另一根又对着屁股点上,谁不想抽了另一个人马上掏烟敬他,非逼到他点上另一根不可。
沈波涛说:“刚才的饭钱,我和你 AA吧。”
“这个不用,”赵宏伟说,“也不见得吃不起,我请你出来玩就是要让你玩得痛快的,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只是被人这么弄,心里不爽。”
“明天开始不吃饭了,吃面包,最多叫一碗面,看他们还怎样宰我们。”
“旅游区赚快钱的人多。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说了这次出来我全包的,你放心玩吧。”
“伟哥——”沈波涛鼓起勇气问,“你——不会真的是亿万富翁吧?”
“涛涛你真逗,如果我是亿万富翁的话我这次换车就不是换奥迪,直接换大奔,而且还请两个司机,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
“你什么时候换奥迪了?”
“出来之前。”
沈波涛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大方?听小飞和肥仔明说,吃夜宵的时候都是他们请你的……”
“钱是我的,我想对谁大方就对谁大方,这难道有错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只是球友,平时能聊得来而已……”
赵宏伟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掐灭扔进绿化带,很认真地说:“聊得来很重要不是吗?有时我跟小飞肥仔明他们聊天,聊着聊着他们就不理我了,嫌我啰唆。但是涛涛你就不同了,你比我更爱讲话,不会嫌我啰唆,所以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他们越聊越兴奋,像喝醉了酒似的不想回酒店休息。沈波涛大方地请了赵宏伟去理发。他们对新发型给予了很高的期望,七嘴八舌为理发师提供了上千条建议,但完工后两个人的效果都不咋样。
当晚再无话,除了赵宏伟半夜做噩梦大喊大叫,把沈波涛和自己都惊醒了几次之外。
2
第二天,他们跟团去附近的孤岛一日游。
42座大巴差不多坐满了,大部分是老头老太太,还有一对看上去像出门偷情的中年男女。导游说要去的无人居住小岛未受现代工业污染和破坏,希望大家珍惜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只观光,不破坏,不带走岛上的一草一木、一虫一花、一蟹一虾……
“这个导游看上去很有水平。”赵宏伟小声对沈波涛说。他自己话多,对同样说起话来收不住的人有种天然的认同感。
沈波涛说:“他出口成章,有大师风范,像你一样。”
过了会,沈波涛接到客户的电话,叽里咕噜,借助手势,中气很足地用英文讲了一大通。原本叽叽喳喳的车厢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一起欣赏肥仔沈波涛表演单口相声。
好不容易等嘴碎的沈波濤挂断电话,赵宏伟说:“涛涛厉害,英文比中文还要好!”
沈波涛“嘿嘿”傻笑表示认同,然后继续打电话,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查询工厂有没有外国友人需要的货物,下订单,订货柜,发邮件给外国人,再打国际长途查看汇票是否到位……第一个孤岛到了。赵宏伟仰着脖子在睡觉,还打呼噜。赵宏伟就算是睡着了也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山寨名牌LV包。
下了汽车,赵宏伟点上一根烟,想起沈波涛刚才那个国际长途电话,意犹未尽,无限景仰地说:“你们知识分子赚钱容易,打几个电话,发发邮件搞定三五千万的生意。”
“哪有三五千万!赵老板,事情没你说得这么简单,”沈波涛说,“我的这几个客户,是我以前在贸易公司上班的时候就开始培养的了,我可是巴结了人家十几年才能有今天这样的友谊的。你只看到摘果,没见到人家种树。”
“我不管你是哪一年种的树了,反正摘了大苹果,今晚你得请我喝酒。”
“伟哥你想怎样就怎样。”
“有文化就是好,赚钱容易,又没风险。我喜欢你这个工作,虽然我没文化,做不来。”
“不知有多少人想像你这样成为一位成功的老板,请几个妹子看店,自己汗都不用流一点就财源滚滚来了。”
“我那个棋牌室赚不了几个钱的。”
“赚不了几个钱还买得起奥迪!”
“那不是在棋牌室赚的。”
导游催大家上渡船。第一个孤岛离岸很近,柴油船十分钟的事。岛上没有造型独特的树木,看不到海鸟,只是小土丘夹杂在灰黑色岩石中间。导游说,这个岛以观赏蜻蜓为主。
“蜻蜓有什么好看的?我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赵宏伟低声嘀咕。
“蜻蜓对人类的贡献主要是它的复眼,仿生学上的启发,而不是观赏性。旅游公司安排这里纯粹是为了凑景点,让你觉得只是花了一点点钱但去了很多地方,物超所值的意思。”
“什么是复眼?”
“复眼就是一只大眼睛中包含很多只小眼,以蜻蜓为例,每只大眼由两万到两万八千只小眼组成,有部分小眼负责看远处,一部分看近处,像带老花的近视鏡一样。所以蜻蜓捉蚊子很厉害,一小时能吃840只,如果蚊子足够多的话。”
“厉害呀涛涛,你果然是记忆神人!”
“神个屁!刚查的。”
第二个岛离岸远些,海鸟在岩石上空盘旋,发出各种古怪的叫声。赵宏伟小声说:“要是能带杆霰弹枪来就好了,一枪起码能打中十只鸟!”
“没事你打鸟干嘛?”
“吃呀,还能干嘛?我在海边一个亲戚的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们有时会去布网捉鸟。鸟汤的那个鲜啊,想起都流口水!油炸也行,香香脆脆,连骨头都能吃。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喜欢吃受保护动物,听说天鹅肉也很好吃——你还在海边住过?”
“年轻时我被仇家追杀去海边住过一段时间。哈哈。天鹅肉我还没吃过。大雁肉很特别,香,而且厚,不像吃鸟肉,也不像猪牛这些粗糙的东西。以后留意一下看哪里有天鹅肉卖,我请你大吃一顿!让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没吃过天鹅肉很亏。人活一世,什么都要尝试一下才算没有亏待自己。”赵宏伟说。
几位老人家怕赵宏伟一时兽性大发连人也吃,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赵宏伟向前跨出一大步,像要拥抱天空中的大海鸟似的向上打开双手。他左右两边脸长得不对称,迎光而立,又仰起头,这个特点变得更加明显。沈波涛扭头看了赵宏伟一眼,心中突然有不吉祥的感觉。他听人说过,嘴歪的人心术不正,阴阳脸性格古怪……
他们沿着一条勉强称得上路的路向上走。碧海蓝天,海鸟翱翔。赵宏伟站在最高的岩石边缘说,我有种想怒吼狂喊的冲动。导游过来提醒沈赵二人抽烟要注意防火,别把祖国的大好河山点着了。赵宏伟问:“如果游客掉下去摔死了,你们公司会赔偿多少钱给家属呢?”
“我们公司给大家买了临时意外险,如果在你们跟团期间非正常死亡,每个人可获得三万元的赔偿。另外我猜,除了保险公司的赔付,我们公司还会拿一点钱赔偿给家属的,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过不会多,以免有人专门跟团来自杀。”
“这种事为什么还要猜?”
导游说:“因为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只好猜了。我们这条线一天来回,很安全。具体赔多少没有先例,也没有明确的讲法,公司的良心和你们家属闹腾的力度都是赔偿的依据。”
“安全不见得吧,导游你有没有觉得很容易从这儿失足摔下去?”
导游说:“如果从这儿摔下去,你会四分五裂,脑浆四溅,手啊脚啊,鼻子、耳朵什么的,摔得到处都是,眼珠子也会摔出来被鸟吃了,就算花一个月时间也未必能把你的全部零件找回来。”
沈波涛大笑。一边笑一边老烟民似的大声咳嗽。
赵宏伟脸上挂不住,讪讪然又点上一根烟狠抽。他小声对沈波涛说:“我可能是烟抽多了有幻觉,刚才我以为你摔了下去,我一着急也跟在你后面跳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是爱乱想,压都压不住。可能睡眠质量太差了,一个晚上能被噩梦惊醒好几次,每天晚上都这样。”
“一会儿经过药店给你买几颗安定,包你吃了睡得跟猪一样雷打不醒。”
沈波涛迎着太阳抽烟,海风把烟倒吹回来。赵宏伟站在后面,手停在离沈波涛后腰几公分远的地方,好像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前使点劲把他推下去似的。
“喂,上面那瘦猴子,你想干嘛?”
有个声音不知从哪炸了出来,把他俩都吓了一跳。赵宏伟伸在朋友身后的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一位大块头的北方大爷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块矮点的石头上,胸口挂着个单反相机。沈波涛问:“大爷,您刚才是跟我们讲话吗?”
大爷说:“跟他,不是跟你。你知道吗小伙子,刚才我救了你一命。”说完招手让沈波涛过去看自己刚才无意中拍到的赵宏伟意欲把他推下悬崖的照片。沈波涛愣了一下,勉强笑笑说:“我朋友这是跟我开玩笑的啦,他很喜欢开玩笑的,大概是想吓我一下。”
“哼!搞不好我还真是救了你一命呢。”
“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大爷您的。”沈波涛说。
“你才是大爷!自己都是大爷了还好意思叫人家大爷!你这个人犯浑,早知道不救你,摔死活该!”
下午,沈赵二人不再听导游啰里巴嗦地讲解,每到一个景点都跑到远离群众的地方自行品味,没完没了地抽烟,没完没了地给对方敬烟。
记不起是第几个无名小岛了,他们只记得这个岛很大,树木比别处多,海浪把礁石打得哗啦作响。赵宏伟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狂野地撒尿,沈波涛转身靠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抽烟。突然,沈波涛看到有只很大的兔子立起前脚站在自己跟前,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兔子说:
“我要跟你谈一谈,马上!”
“谈什么?”
“我要跟你谈一谈,马上!”
他心脏差点从胸口跳了出来。那可是真真切切的声音,兔子说话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直至燃尽的香烟烫痛了他的手指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腿肚子一个劲抖。神奇的是,害怕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就快乐了起来,感觉自己被云朵托起飘上了天空。他怀疑是因为自己烟抽多了导致神经短路,像吸食大麻出现幻觉一个道理。
在一块大石头边上,沈波涛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洞口,以为里面有兔子,折了树枝挖开,拖出两只正在冬眠的龟。赵宏伟惊呼一声,迅速把龟装进他的山寨LV包中。
回到海口,天已微黑,他们饿了,吃过饭后打车回酒店。酒店到了,沈波涛给了司机一张一百元,司机找了钱,他看一眼飞快塞回自己口袋,催赵宏伟赶紧离开。回到房间才发现,司机找的五张二十元钞票全是假的。
乌龟醒了,在赵宏伟的包里撒了尿,拉了屎。
接下来,他们去天涯海角、陵水、椰田古寨、亚龙湾等大家都会去的常规景点,不紧不慢地玩。没有失望,也没什么惊喜。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到海南旅游了,眼前的风景和记忆中的完全一样,但他们还是一处接着一处地认真游玩,像两个正在备战高考的学生那么认真。既然来了海南,不到这些著名的景点看看很吃亏,哪怕自己对这些景点依然记忆犹新。
从游客偏多的景点回来后,赵宏伟尤其怀念冷清无人的孤岛,他跟沈波涛分析,哪个孤岛适合建座大房子,改成商务休闲中心,哪个岛可以做成美食岛,哪个又适合建成像拉斯维加斯那样的大赌场。一脑门生意经,打的尽是海南的歪主意。
“那些岛,”沈波涛说,“离岸边都太近,如果再远一点,住在那上面挺好,像《青春珊瑚岛》一样,和美女一起过二人世界,天气暖的时候衣服都不用穿。我读书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个电影,我实在是太喜欢波姬小丝了,月亮脸、大长腿、水蛇腰,美女中的美女呀。”
“我喜欢打麻将,喜欢玩三公、牌九、十三张……凡是带钱玩的我都喜欢。”
他们各讲各的,像两个喝高了的酒鬼。
气温降了点,有寒流,同时也从北方吹来了雾霾,树木和岩石的边缘模糊不清,带着点晦涩凝滞的感觉。
第二天他们留在市区休闲,午饭后,赵宏伟跟这时正在东北看雪的宝贝儿子视频聊天。他跟儿子说要把乌龟带回家,怕坐飞机过不了安检,所以把机票退了租辆汽车开着走。
傍晚回到酒店发现乌龟死了。他们去前台租了一个锅,再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药材和配菜,做了一桌以乌龟为主菜的丰盛晚餐,色香味俱全。乌龟汤配啤酒,既独特,又可口。
他们把龟壳掀开才发现乌龟其实没有死,只是重新休眠了而已。其中一只肚子里有不少蛋。
饭后不久,他们的肠胃开始出问题,闹腾,一晚上都无法睡觉。第二天,肚子内的革命还没有真正平息,他们双脚发软,精神不振。
赵宏伟想再留两三天把身体调理好再回家,但沈波涛有事必须要马上回家。商量过后,他们交了违约金,把定好的汽车票退掉,重新买了当天的机票。前几天打电话给沈波涛的客户十分向往的美丽的大中国,正在飞过来。
3
还未吃完晚饭,窗外已经黑得不成样子,厚厚的积雪在路灯照射下泛着柔和的白。嘉琪说累,一再催促妈妈和弟弟早点回酒店休息。从饭店里出来,张寒梅被冷风吹得直缩脖子,这才想起护耳和围巾漏在里面了。她记得打包吃剩的菜,记得叫两个孩子不要落下东西,却没能记住自己的随身物品。
冬天的哈尔滨四点后天就黑了,比广东足足提前了两小时。从来到哈尔滨的第一顿饭开始他们点的菜就吃不完,这边饭店菜的分量相比他們老家多得离谱。这一餐菜点多了,下一顿点的菜还是吃不完。
眼看一场大雪又要降临,风很大,很冷,幸好嘉琪叫的车很快就到了。嘉强是个体育特长生,块头大,坐副驾座,母女俩坐后排。车里没开灯,仪表盘上的蓝光看起来有点炫。嘉琪的脸呈青蓝色,像恐怖片中的厉鬼,她自己手机屏的光照的。
“阿女,你从吃饭到现在都没放下过手机,这样玩手机对眼睛不好的。”张寒梅说。
“她在用手机跟大叔拍拖。”前面传来嘉强嗡嗡作响的粗嗓门。
“什么大叔不大叔的,嘉强你说得太难听了。你姐姐只是跟朋友聊天,哪有拍拖?”
回到酒店,嘉琪冲完澡后说要出去看夜景。来到哈尔滨的第一个晚上,他们三人就已经一起出去看过夜景了,昨晚、前晚,嘉琪单独出去看了几小时夜景。张寒梅说,黑天黑地的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跑不安全。
“到处都是灯,一点也不黑。”嘉琪说。张寒梅提议嘉强也一起去,两个人在一起安全有保障。但嘉琪不要弟弟,嫌他幼稚。刚刚过完新历18岁生日的嘉琪固执,决定了的事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嘉琪刚一出门张寒梅就发现她没有带围巾、护耳、手套。这冰天雪地的,没这北方冬天“三件宝”,不得把她冷成冰棒?做妈妈的着了急,大衣也顾不上穿就去追女儿。她拉开房门,刚好看到女儿进了斜对面的房间。或者说是看到一个很像女儿的背影走进了别人的房间。那件火红的羽绒服,是为了这次旅行特意买的,错不了;还有那一头为了迎接新年而特意染黄了的头发!
受了惊吓的张寒梅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喊上儿子壮胆,一起走到女儿刚进去的房间的门外,拨打她的手机。嘉强高大结实,板着脸不说话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熟悉的手机铃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女儿在电话里说自己在街上闲逛。张寒梅没耐心跟她鬼扯,直接说:“你把房门打开!”
房间里的男人年纪大到足以做嘉琪的父亲!如果这时张寒梅手上有枪,肯定会杀人,像杀小母鸡炖汤那么果断。
嘉琪交代,她单独外出的三个晚上,见了三个不同的网友。
“另外两个是不是也是大年纪的?”张寒梅问。
“年龄重要吗?”嘉琪反问。
张寒梅改签机票,第二天一早飞回广东,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
4
下午,赵宏伟见棋牌室没什么客人,交代外甥仇志明几句就回家看网球比赛。打开门发现老婆孩子都在家,十分意外。
嘉强推着单车准备去宠物之家接他的宝贝聪聪,见到父亲回家就让父亲开车带自己去。“我上午打了球,先洗个澡再去行不行?”赵宏伟问。儿子是心肝宝贝,他连与儿子说话的腔调也跟其他人大相径庭。“天气这么冷,你打球都没出汗,不用洗澡的——爸爸,我真的很想聪聪了,我们快点去吧。”嘉强说。他个头比同龄孩子大很多,心理年龄却严重滞后,尤其在父亲面前,还像个小学生那么爱撒娇。
赵宏伟转头问老婆怎么提前回家了。张寒梅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就回房间,把房门关起来。她生气的时候喜欢来这么一手,把自己隔离开来什么人也不待见。赵宏伟用眼神询问嘉强,嘉强扭头看了一眼姐姐紧闭着的房门,小声说,你带我去领聪聪我就告诉你。
聪聪是一条金毛犬,两岁多点。以赵嘉强为首的全家人,希望聪聪长大后出类拔萃,文武双全,像赵宏伟一样,所以给它起名聪聪。
嘉强说了他们提前回家的原因。赵宏伟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好的,爸爸。”
“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要受姐姐的影响,能忘记就直接忘记最好。”
“好的,爸爸,我知道了。”
之后,父子俩一直没有说话。临近春节,平时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路两旁的绿化树上挂着很多红灯笼,广场上摆满纸扎工艺花灯,八仙过海,嫦娥奔月,桃园三结义,到处都是神仙和英雄。
宠物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笼子装满了过年托管的小动物。聪聪的收费比他们预料的多,店员说因为聪聪拉稀吃了不少药,还因为被便便搞脏了身体洗过两次澡……赵宏伟脸黑黑的,不适感很明显,但他不想闹事,去付钱了事。
老板送了条很粗的仿牛皮驯犬鞭。嘉强挥挥鞭子对聪聪说:“我可不舍得打你,我只是用来吓吓你,你不要害怕哦。”
回到小区,嘉强下车带聪聪去周围溜达,赵宏伟自己开车进地下停车场。嘉强左手牵聪聪,右手拿鞭子,感觉自己是个厉害的驯狗师。聪聪一棵接一棵地给树淋尿做标记。
走了大半个小时,嘉强和聪聪回家。在他们离自家大楼还有十来米的地方,一位蘑菇头女人从身后冲上来,用竹子狂抽聪聪。聪聪哀号几声后龇牙咧嘴作攻击状,吓得嘉强勒紧了绳子。蘑菇头女人发起新一轮的进攻。嘉强手中的驯狗鞭“啪,啪,啪”连抽三下,一下打在胸前,另外两下打中了后背。女人痛得狗一样哀号,摔倒在地。事情发生得太快,年幼的嘉强搞不清状况,束手无策。女人拍了嘉强和聪聪的相片,打110报警,说有人袭击她。
警察几乎和赵宏伟同时出现在“事故”现场。三人一狗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女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她如何被聪聪惊吓、攻击,如何被嘉强毒打……要求去医院验伤,要求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赵宏伟早已经不耐烦了,直接问她要赔多少钱。女人伸出三个指头。
“三百元?”嘉强问。
“三千,少一分钱都不行,走走走,我们上医院验伤去!”女人说。
嘉强那几鞭抽得凶,女人的皮肤上三道紫色的伤痕很清晰。但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了,验伤不是必须的。
法律规定伤人者犯法,但没有法律规定人不能打狗。包括警察在内,谁都知道这是一起人碰瓷狗的事件,但是没有办法,总有些什么是法律无法覆盖的。赵宏伟知道赔钱是逃不脱的,只是不想赔那么多,打电话问沈波涛有没公安系统的朋友。沈波涛说他现在正陪着鬼佬客户在外地,有点忙不过来,提醒他,小飞跑过几年公安线。
话唠沈波涛匆匆挂断电话是因为尴尬。赵宏伟刚刚请他到海南玩了一趟,他马上又请自己的客户去海南,荒诞。
小飞的朋友出面调解,赔款从三千降到两千。
给父亲添了麻煩,又赔了这么多钱,乖孩子赵嘉强很内疚,很不安。赵宏伟憋着一肚子气安慰儿子。无论如何,儿子是他最珍惜的,差不多就是他的一切,他不想儿子受一丁点的委屈。嘉强问,以后再遇到这个女人怎么办?赵宏伟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这种奇葩,就说躲远点呗。他想教儿子做人有时候可以阴损一点,抽他妈的这贱女人几鞭子撒腿跑,就算以后路上遇见,打死也不承认。他忍了忍又说,这种做事不择手段的人,遇到我们这种善良的人可能会得手,但如果遇到个在社会上混得好的人,或者有背景的,她会死得很惨的,所以你等着吧儿子,总有人会替天行道把她整死的。
在赵宏伟看来,聪聪惹来的横祸并不是那么难解决,无非是破财消灾,真正令他头痛不已的是嘉琪。跟陌生网友开房乱来这样的事,要怎样开口跟她探讨?打骂,还是送给她一盒安全套?
这天的晚饭,全家四个人各怀心思,全吃得不是滋味。
赵宏伟对刚离开饭桌的女儿说,嘉琪,你先别进房间,一会要洗碗的。“不洗!”嘉琪头也不回。她对张寒梅还留着点儿客气和忍让,对赵宏伟十分放肆。赵宏伟低声嘀咕,她的叛逆期怎么这么长?
剩下的三个人草草把饭菜吃完。乖孩子赵嘉强洗碗,张寒梅把赵宏伟叫进房间说嘉琪在哈尔滨的事。这事赵宏伟已经知道,但还是以一个惊诧的表情认真听完,假装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混江湖的男人戏多,无论是在家外还是家里。
在张寒梅的一再催促下,赵宏伟去敲嘉琪的房门。嘉琪一脸漠然,说:“我等你好久了,进房间谈吧。”
“其实你不该管我的。”嘉琪语气清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我不管你谁管你?我是你爸爸!”
“很认真地跟你说,爸爸,我已经没办法把你当成是我爸爸了,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如果你觉得不爽,我搬去奶奶那里住,或者自己租房子住,反正我18岁了。”
赵宏伟摸不着头脑。他说:“你这青春期叛逆得也太离谱了吧?”
“难道你真忘记了自己那辆奥迪是怎样得来的吗?”
赵宏伟的头嗡的一下炸了。一个月前,赵宏伟专门针对肥根设了个局,肥根的赌注是新买的奥迪,他的赌注是自家棋牌室的经营权和女儿的初夜。当然是他赢,他设的局嘛,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是,这个消息,是怎样传到了女儿耳中的呢?
5
沈波涛总算在过年前三天送走了他的外国客户回到家中。这两个客户本来想多玩几天体验中国年,但其中一个的母亲突然中风住院,他们就一起飞回土耳其了。
客户走后,沈波涛顿时觉得轻松自在,打电话约赵宏伟打球。等他打完电话,他妻子说女儿病了。他过去摸摸孩子的头说没发烧,感冒小事情,吃两片维生素C就会好。他老婆因为他连续多天不在家,刚回家屁股未坐暖又要去打球,本来已经满肚子怨气,这会见他连对孩子都这么不上心,无名火起,顺手拿起遥控器砸电视。电视没坏,遥控器也只是电池盖子脱落了而已。
“才中午,你就醉成这样!”赵宏伟说。
“不是醉酒,我应该是——毒瘾发作。我很难受呀伟哥,从早上到现在,我已经有十次想去跳楼了。”
“去,去,去,大过年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难受。”
“肯定是酒喝多了胡思乱想——你又没吸过毒,哪来的毒瘾?”
沈波涛坚持说自己毒瘾发作,请赵宏伟帮忙搞点粉应急。
“我家只有面粉!”赵宏伟说。他强调,如果沈波涛真的染上了毒瘾,最好是去戒毒所。然而,这大过年的,戒毒所能接收新人么?而且,去戒毒所就等于在公安局留下了案底,以后,出国就不可能了,沈波涛可是做外贸生意的,还想年后到印度或者墨西哥,他的客户那里走一走。甚至住酒店都会很麻烦,身份证被扫描后,公安会上门查……更重要的是,此时的沈波涛尚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刚刚染上不久,靠意志大概也能跟这万恶的毒品划清界限。
仇志明跟赵宏伟低声商量了一会后过去问沈波涛,要不要帮他搞一点东西应应急,先把这个年撑过去再作打算。沈波涛说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仇志明出去一会,带回来一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阿虎——上次赵宏伟和沈波涛在沐足店门外偶遇过的大帅哥阿虎。
阿虎把沈波涛带到外面的小巷中密谈。
过一会,仇志明和赵宏伟走到门外张望,小巷空无一人。
10
除了嘉琪私自外出,赵家的这个春节过得还不错:棋牌室的生意好到不得了,赵宏伟在几个牌局中也赢了钱。纵横赌界几十年,赵宏伟还真是鲜有败绩。
赵宏伟差不多每天都拉上张寒梅和嘉强,带母亲去喝早茶。赵宏伟这一代人,他父母、爷爷奶奶这些更老的,对广东的早茶情有独钟。
大部分时间,唐三妹是安静的,身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眼睛望着某个固定的点,长时间陷入沉思。别的时间,要么讲些很久以前的事,要么迷迷糊糊糊说大晚上的天上为什么会有太阳,现在明明是夏天为什么温度这么低,等等,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最令人头痛的是,唐三妹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有时半夜起来,打开各个密封箱查看里面的东西。有时她会把这些东西归位,弄到好像从没打开过一样,更多是全部翻倒出来又忘记了放归原位,摆得一屋子都是。有一天早上,赵宏伟睡醒打开房门后大吃一惊,客厅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嘉琪姐弟小时候玩的玩具和衣服,有赵宏伟用来赌博的各种道具,等等。有一天,天还未亮她就来敲赵宏伟的房门,大声喊:“宏伟,宏伟,你爸爸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家?无论怎样加班这时都该回家吃饭了,我肚子都饿扁了呀……”赵宏伟起来随母亲到厨房一看,有一桌做好的饭菜。
乖孩子嘉强,对于自己才读高一,而且还是体育特长生,被安排去补习很郁闷,但他还是默默接受了爸爸的安排,每天睡眼朦胧地骑单车去补习社上课。在上课之余,他每天还要带聪聪溜达。有时能去到离家好几公里的新城公园,是赵宏伟去公园旁边的网球场打球顺路带他去的。
每次见到嘉强和聪聪玩得不亦乐乎,赵宏伟就感慨,到底是单纯的人更容易快乐,比如嘉强,比如聪聪。思想复杂的人,比如他自己,嘉琪、张寒梅,快乐不起来,无法任由狗在自己脸上舔来舔去。
嘉琪总算还记得自己是个未毕业的中学生,在寒假结束前回了家。她已经重新把头发染回黑色了,看上去好像只是去女同学家借宿了一晚似的平静。
棋牌室的姑娘和唐三妹的保姆回来上班了,赵宏伟又可以像平时那样做甩手掌柜。
赵宏伟忙得抽不开身的这段时间,沈波涛到棋牌室来过几次,但赵宏伟不是在招呼客人就是陪客人玩牌,顾不上他。事实上,自从得知沈波涛染上毒瘾,赵宏伟开始疏远他,不再主动给他打电话,不再约他吃饭、打球,或者沐足、桑拿。
正月过后,小飞约球友们吃饭。沈波涛见不到赵宏伟有些意外。小飞说,口蜜腹剑的小人,鬼才请他吃饭!小飞喝了酒兴奋,讲了自己跟赵宏伟交恶的事。
凡是市里有演唱会、音乐会,赵宏伟都问小飞要票。小飞颇不以为然,开着上百万豪车的老板,买不起几百块的门票?就说单位管理严格,自己员工看也得掏腰包。可赵宏伟还是一次次地索要,要不到就骂骂咧咧。
有一次打完球,赵宏伟热情洋溢地邀请大家宵夜,小飞想把断了线的球拍送去体育用品店重拉,但赵宏伟话说得很绝,非要拉上他不可。去到宵夜档,赵宏伟尽挑些贵的菜点,热情地招呼大家多吃多喝,然后,高声喊小飞买单。小飞说,你张罗了半天,怎么要我買单?赵宏伟说,阿叔几十岁了,要你请次客不行吗?小飞懒得跟他啰唆,买单走人。事后小飞才想明白,无非是自己刚才借他的拍子打了场球而已。这宵夜的费用呀,够买半只球拍了。
肥仔明说,如果赵宏伟今天给你一点好处,千万别开心,明天他会设法翻几倍要回来。
一起吃饭的几个人都有类似的经历,除了沈波涛。大家都说,倒不是心疼这点钱,是被人算计的感觉很不好。
小飞说,赵宏伟到底是做偏门生意的,一辈子巧取豪夺,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吃亏二字。前不久,赵宏伟居然让小飞帮忙搞几张恒大在天河比赛的票,他要请同学看球。小飞不解地说,恒大的票我上哪找?赵宏伟说,你上周不是去看了吗?小飞说我自己买的票好吧。赵宏伟说,连你都要买票,看来我真的要买票了。小飞不屑地说,几十元一张票,赵老板大概买得起吧?你花钱买票请你同学看球,看完后让他们请你吃餐海鲜大餐,你就大赚特赚了呀。小飞的讽刺惹怒了赵宏伟,从那以后,到处跟人说小飞球打得不怎样,脾气却不小,看不起他们这种没文化的人。
“可是,既然你这么烦他,为什么过年前,他儿子打人那件事,你还让你朋友帮他?”沈波涛问。
小飞没好气地说:“那时如果知道他这么贱,我会亲自过去怂恿那女的讹他三万块!”
肥仔明说这一辈子,他再也不会去赵宏伟家的棋牌室了。春节期间,肥仔明在群里说闷得想抽筋,赵宏伟私下喊他过去打牌。结果这天,他不仅身上的现金输得精光,还从卡上转了不少钱给赵宏伟。他以为自己运气背,垂头丧气地离开,出门后想起落下了手机,回去取时撞见赵宏伟跟另外两个人在分钱,才明白他们仨合伙坑自己。他假装不小心打碎了前台上的花瓶,赵宏伟也没让他赔。
“他这个人,真有你们说的那么恶劣吗?”沈波涛听着听着,想起这一两年来,赵宏伟给了自己数之不尽的小恩小惠,只觉得后背发凉,有种厄运即将发生的感觉。
小飞笑笑说:“除了波涛哥以外,我们所有人在赵宏伟眼里都是可利用的渣渣。他对波涛哥可真好啊,有时我都怀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连看你的眼神都很不一样!”
“可能他真正恨的人只有我一个,他对我好是麻痹我的神经,溫水煮青蛙。”沈波涛被自己的话吓到了,顿时毛骨悚然。他头有点痛,昏昏沉沉地去厕所吃了颗从阿虎那里买的药丸。然后,看到镶着奶黄色瓷砖的墙上,一只小孩大的蜘蛛从墙角垂直滑下来,对他说:
“我要跟你谈一谈,马上!”
“谈什么?”
“我要跟你谈一谈,马上!”
11
首先发现沈波涛吸毒的是他妻子。同床共枕的两个人,要隐瞒身体和精神上的异常几乎没有可能。这时已是夏天,屋外没完没了的蝉鸣把人吵得心烦意乱。沈波涛哀求妻子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他母亲,他要凭自己钢铁般的意志戒毒。这么些年来,妻子像个影子似的生活在沈波涛身边,家里大小事情一应交由沈波涛做决定,但这次她坚决不听沈波涛的,沈波涛口号般的鬼话誓言,她半句也不信,第一时间告诉了婆婆。
从此后,沈波涛于复吸和戒断之间循环,折磨着自己和亲人。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赵宏伟做过什么,但沈波涛确信根源就在赵宏伟身上,他恨死了赵宏伟,同时也恨自己愚蠢。他当面质问赵宏伟,赵宏伟说自己八辈子都没沾过毒品,如何能用毒品祸害沈波涛?一脸无辜地推得一干二净。
由于沈波涛精神状态不好,再加上他去强戒所的时候要跟外界断开联系,对外贸易的生意没法做了,失去经济来源,靠妻子打工那点薪水和母亲接济勉强支撑把日子过下去。他们原本打算女儿五岁时要二胎,这会不敢要了。出事之前,一直吵吵嚷嚷要离婚的妻子,在他陷入困局后再也没有提过离婚这两个字,倒也算难得。
沈波涛戒断后,在母亲的帮助下,于菜市场边上开了间士多店。一位曾经做跨国生意的人如今沦落到卖水果、香烟、饮料、棒棒糖等等零碎,内心的委屈可想而知。他妻子辞掉了工作跟他一起看店,日夜守护着他。
他妻子每天都在店门外用电磁炉大展身手,炒色香味俱全的菜,把他养得肥肥白白的。妻子见他戒断成功,劝他重新做对外贸易的生意,他说:“不想做,那个我已经做得腻死了。”
两年多以后,沈波涛跟毒品基本没什么关联了,像大多数普通百姓一样,靠着不高的收入过自己的小日子。他整天闲坐着发呆,很无聊,也很颓废。
这年夏天总在憋台风,但台风每每擦边而过,一次也没有降临过。热气没有被带走,一天一天地积累起来,形成持续高温天气。一个炎热的下午,沈波涛吹着风扇一边流汗一边昏昏欲睡。小飞来到店里,取瓶冰冻王老吉一口气喝掉半瓶,交给沈波涛一张结婚请柬。赵宏伟的女儿嘉琪出嫁,请球友们喝酒——他坚持要请沈波涛出席喜宴,但又不肯亲自出面邀请。小飞说:“涛哥,你是赵宏伟最重要的客人。”
“我几时变成重要的客人了?”沈波涛问。
“对于赵宏伟来说,你一直都很重要——不管这个重要出于什么原因。”小飞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沈波涛的事情,不仅小飞等相熟的球友知道,连那些一次也没交过手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自从沈波涛被迫退出业余网坛后,赵宏伟也没有机会跟大家一起打球了,大家对他敬而远之。这一次,他想借助婚宴跟大家重修旧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沈波涛是更正大家对他看法的关键。
“妈的,王八蛋!”沈波涛忍不住爆粗。
小飞说:“赵宏伟隆重请你参加他女儿的婚宴,简直就是邪恶版本的鸿门宴,没准给你预备了更狠的招数——比如设法让你一次性吸毒过量,致死。不过,如果我们稍做一点设计的话,好像也能反客为主——大家都喝高了以后,你会有两个选择,第一,借酒行凶,把赵宏伟打一顿出气。我们这些球友肯定会拉偏架,暗中助你把他打到四分五裂、血流成河。第二,灌醉他,让他亲口告诉大家他这么害你的原因。为了害你,他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前后用了好几年时间。”
据小飞说,赵宏伟多次带着装备去球场,但没有谁肯下场跟他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一次又一次地还去。沈波涛猜测,赵宏伟这一生坑人无数,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在良心不安中入睡,只有在球场上挥动球拍他才能忘记惊恐,得到片刻的欢愉,所以他如此渴望重返球场,回到球友们中间。
沈波涛不是个善于管理情绪的人,小飞离开后,他陷入到忧伤之中不能自拔,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像当年,他伙同赵宏伟玩乐时一般无异。毫无疑问,赵宏伟掩饰了自己真正的目的与他结交——有没有可能,掩饰得太好,赵宏伟本人也当了真?
婚宴那天,沈波涛身着盛装,跟小飞等几位球友一起霸气登场。
这几天没有太阳,大雨、中雨、小雨、毛毛雨,轮番上场。酒店的宴会厅,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艳红的玫瑰,充斥着甜腻腻的花香和空气清新剂的古怪味道,尽显主人家的奢华和迫切的愿景。六十席,每席十个人,大家光光鲜鲜的,看着都牛哄哄的样子,新人却因为不登对而显得不够体面——新娘嘉琪21岁,挺着已经很明显的肚子,新郎年纪偏大,一身肥膘,腆着更大的肚子。
后来,客人们都走了,只剩球友这一桌。
赵宏伟来到球友中间时已显醉态。桌上有两瓶小飞带来的玉冰烧——正是赵宏伟最喜欢的白酒。沈波涛身边那张空椅子,是大家特意留给赵宏伟的。
被轮番灌酒,赵宏伟很快就醉了,去厕所清理肠胃。沈波涛尾随而至。
小飞见到沈波涛目露凶光,不免担心,于几步之外跟着那对冤家。他去到厕所门外,听到沈波涛和赵宏伟的对话:
“伟哥,你到底有多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涛涛,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爱我却要害我!你为什么要让我染上毒瘾?”
“害你?我没有……真的没有这样的行为,波波,你误会我了,我真没做过伤害你的事。”
突然没有了声音,安静得诡异,然后,门外的小飞听到沈波涛一声怒吼,和一声夸张的闷响。他冲进了厕所,见到赵宏伟双手抱头任由沈波涛乱踩乱踢。沈波涛出脚那个狠啊,真真无法形容。小飞怕沈波涛把赵宏伟踢死,过去推开他。
赵宏伟坐起来,“哗”的一声吐得到处都是,然后靠在厕所门板上,一字一顿地说:“沈波涛,你这个大傻逼,你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你不要来问我,回家问你妈龙应兰!我对你手下留情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有一百次杀你的机会!傻逼,你还说我狠,我要是心狠,你早就死无全尸了,你知道吗?”
沈波涛倒是愣住了,他居然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赵宏伟酒精上头,拼了老命吼:“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你妈龙应兰我爸不会被医院开除,如果不是你妈见死不救,我爸不会死得这么惨!有罪的是你妈,是她害惨了我们一家人。多么恶毒的女人才打烂人家的饭碗,多么无良的医生才能见死不救!新仇旧恨,我恨不得把龙应兰碎尸万段!”
正当沈波涛想进一步追问,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时,赵宏伟的儿子、已经去了体院读书的赵嘉强,铁塔一样出现在厕所内。令人尴尬的静默。厕所内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诡异到不得了。小飞最先清醒过来,推着沈波涛走出气味复杂的厕所。
沈波涛的母亲,龙应兰医生,回忆了自己这辈子自己经历过的医疗事故,直接导致死亡的医疗事故屈指可数,没有姓赵的。而且,在她身上,何曾发生过见死不救的事?
龙应兰托关系查到了赵宏伟父子两人的档案:
赵宏伟:生于1966年,小学文化,有一姐、一妹,一子一女,1982年涉嫌诈骗、倒卖假古董被劳教一年,1984年因贩卖粮票、假粮票、打架拘留教育,1986年因聚众赌博拘留教育,1988年涉嫌诈骗被刑事拘留,后因为证据不足释放……2000年之前,先后不下十次拘留、劳教,以及直接判刑。2000年开了常胜棋牌室后,档案变得干净,再无拘留记录。
赵宏伟的父亲赵方平,记录也好不到哪里去,进出局子的原因跟赵宏伟大同小异。赵方平生于1939年,死于1976年1月11日。据有关记录,赵方平是在自己家中被人入屋群殴,失血过多致死。警察推断,赵方平用假古董骗人,上当者不甘,纠集了一伙人上门报复,本来只是想追讨损失和给赵方平一个教训,结果失控了,其中一人抢过赵宏伟手中的菜刀,砍中赵方平的动脉,导致其失血过多死亡。由于赵方平是做偏门生意的,仇家众多,当时没有视频监控,刑侦能力也有限,凶手一直未能找到。
再看赵方平的简历,1966年3月至1974年2月,于市第一人民医生做电工;1974年6月至1976年1月,于红旗机械厂做电工——也就是说,赵方平是有工作单位的,而且还算得上有一技之长,是个电工。
“妈,赵宏伟说,是你害得他父亲丢了工作。他说的这份工作,应该是医院的那份,因为他死的时候还是机械厂的职工。”
1976年1月11日——龙应兰想起来了,这天很特殊,是亲爱的周总理逝世的第三天,全国人民集体处于沉痛之中。那天,龙应兰别着黑纱,在急诊室值班,赵方平被老婆和儿子用平板车送到医院。他们身后,跟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那个儿子,自然就是赵宏伟了。当时赵宏伟11岁,长得瘦高瘦高的,正在读小学五年级。
如果不是因为赵宏伟手持菜刀帮父亲,歹徒只是用拳头,或者铁条等钝器敲打赵方平,那么,赵方平顶多只是身受重伤,不会因为大动脉被砍中,血尽而亡。
赵方平的大腿被绑住,算是做了止血处理,但毕竟是被砍中了动脉,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身上的血已经几乎流尽。他已经不行了,可能是不甘心,也可能放不下柔弱的妻子、幼小的儿女,靠着一口气支撑着。龙应兰是个有经验的医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停止了无用的抢救,把伤者的家属喊到近前,让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龙应兰这带着善意的举动,被当时只有11岁的赵宏伟误会了,他认为,医生见死不救才是他父亲真正的死因。又或者,赵宏伟知道其实是自己间接害死了父亲,但他拒不承认这个事实,而把责任推给心有慈悲的医生。
“赵宏伟的父亲,赵方平,当时真的没法救吗?”沈波涛问。
“理论上,没断气都有得救,可以尝试着输血和修补大动脉。但是,那个时候血库里几乎没有存血了,尤其是O型血,一袋都不剩。那天上午,我们救治了几十个因为打群架而受伤的群众——那时候的人好斗,动不动就几十人,上百人打架——血都用光了。”
“他说你打烂了他的饭碗——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应兰想了想说:“这个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他,因为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档案上写着,他在我们医院做过好几年电工,但我对他一點印象都没有。我记得有一年,我举报过同事偷药,一个坏分子小团伙——可能其中就有赵方平。那时我刚调到市第一人民医院不久,大部分同事我都不熟悉。你在医院上班,不管你是做什么的,都不该偷药去外面卖是不是?”
“我就不明白了,”沈波涛说,“赵方平明明是有工作的,而且还有一技之长,为什么还要偷药、倒卖假粮票、假古董,那是犯法的啊。”
龙应兰说:“聪明但贪婪的人,比一般人想法多,没法像别人那样知足常乐。”
12
女儿的婚宴过后,赵宏伟尝试着找大家玩,一连几次均无人搭理,自觉无趣,就没再骚扰旧日的球友,安心守着自家的棋牌室过小日子。倒是沈波涛,解开心结,跟大家恢复了往来,在小飞和肥仔明等朋友的帮助下,重新拾起球拍,再度成为运动场上的健将。
沈波涛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思量着想要生二胎——只有一个女儿,家庭实在冷清了点。但是,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怀不上。医生说原因有很多,但有一点最重要,他们错过了最佳的育儿时机。看到妻子隐忍中带着几分怨愤的眼神,沈波涛十分惭愧,想要做点什么以补偿妻子,但又觉得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被大家抗拒,赵宏伟十分寂寞,幸得自家的两个孩子,嘉琪和嘉强,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嘉琪生了个女儿。她的丈夫肥根虽然比她大很多,有不堪的过往,至今也还跟赵宏伟相处得不融洽,但的确是真心待嘉琪,把她宠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嘉强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赵宏伟替他搭通了天地线,他毕业后将去某中学做体育老师。嘉强是赵宏伟这辈子最得意的杰作,每每见到嘉强,每每想起嘉强,他心中都会涌现强烈的自豪感。
作为一位靠做偏门生意行走江湖的人,赵宏伟小心谨慎地过日子,但还是防不胜防,时不时就有些出人意表的错乱,令他手忙脚乱。先是外甥仇志明出事。具体讲是仇志明的朋友阿虎贩毒被捉,拉了仇志明下水。
仇志明失去自由后,嘉琪回到棋牌室帮忙。
然而,祸不单行。赵宏伟的老母亲去世了,享年79岁。
老母亲去世后,赵宏伟和他的家人像失去了神灵庇护似的状况不断。先是嘉琪宫外孕差点丢了性命。然后是嘉强,因为感情纠纷打伤情敌,赵宏伟花老大一笔钱才摆平。赔钱事小,最要緊的是嘉强打架赢了,身体没受伤——他甚至有点得意,嘉强打架赢了,打架必须要赢啊——与人相处,他一辈子都没吃过亏,希望儿子在这一点上随他。张寒梅,不得不给心脏装上一个支架。这个可怜的女人,大半辈子都在担惊受怕,心脏终于超过了负荷……就在赵宏伟忙于应付家中各种琐碎烦心事,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一伙来路不明的人把常胜棋牌室砸得面目全非。
赵宏伟既难过,又恐惧,认为自己这辈子的好运耗尽了,老天爷正在对他进行疯狂惩罚,他得为自己造的孽付出代价。张寒梅说,发生这么多倒霉的事是因为流年不利,人活一辈子,总有那么几年是背运的。她让赵宏伟不必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赵宏伟听了反倒更加难过,更加自责,到处求神拜佛,恳求祖先帮忙,花大钱请风水大师摆阵脱困,但不好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棋牌室重新装修后不久,他一群长年混迹于各种赌局的老朋友,在常胜棋牌室设局开赌时被人识破发生争执,打斗中有人丧命。
死者家属不省油,请了个厉害的律师。一场官司下来,赵宏伟几乎倾家荡产。
竹篮打水一场空!赵宏伟心灰意冷,低价把棋牌室转让给肥根——肥根交给嘉琪打理。
在万分遗憾和不甘之中,赵宏伟选择了退休,靠早年偷偷进行的一项投资的收益和女儿的接济,过平淡的生活。衣食尚算无忧。寂寞是当然的。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浮财尽失,似乎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痛苦和不堪,赵宏伟甚至有应该如此的感觉——那些,本来就是不义之财。
然而,破产了的赵宏伟还是噩梦连连。他这辈子实在是做过太多有损阴德的事了,像肥根那样,一次性被骗辆奥迪汽车的,在他手上只能算得上是中等水平,他有好几个“朋友”因为他家破人亡。老天爷并没有轻易放过他——至少后来,他自己这么认为。嘉强大学四年级的寒假,带着爱犬聪聪去新城公园玩,失踪了。
赵宏伟急疯了。几天后,警察于新城公园的人工湖中找到嘉强和聪聪的尸体。人和狗的尸体,都是绑着石头沉于湖底的。聪聪的尸体是完整的,嘉强的身体是被掏空了,身上的器官尽失。赵宏伟说,肯定是龙应兰做的,她是外科医生,怀疑我害她的儿子吸毒,报复我。
警察去找龙应兰医生调查。龙应兰医生三个月前去世了。
赵宏伟疯癫发作,去沈波涛的士多店中又哭又闹,让沈波涛还他一个儿子。不发疯的时候他也去找沈波涛,主要是叙旧。他没完没了地说他们以前在一起打球、玩乐的事,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他说:
“你昨晚那一板直线穿越真厉害,肥仔明虽然碰到球了,但他直接就把球挡飞啦。”
“我们星期三去的那间沐足店的技师最漂亮,可惜技术一般,把你按得鬼哭狼嚎,我还以为你要把她带出去宵夜,结果你连小费都不给人家,实在太小气了。”
“俊豪桑拿的蒸汽房舒服,技术又专业,哪天我们再去玩行吗?我请你!”
“为什么我们会输给肥仔明和小飞?我们这么默契,想想都不服气。”
“这次我们在海南玩得真开心,等明年冬天我们再一起去东北看雪吧。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跟你一起去旅行。”
“张槎一个村里开了间专门吃野味的饭店。哪天我们去试一下吧。听说生意好到不得了,没预订不得进门。”
……诸如此类。
沈波涛不厌其烦,但又无法阻止笑话一样的赵宏伟。直到有一天,赵宏伟疯得严重,对小店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他不得不打电话报警。
警察把赵宏伟带走了。嘉琪过来赔偿沈波涛的损失。她告诉沈波涛,赵宏伟同时得了疯症和老年痴呆症,思维乱极了,正常的时候很少。
嘉琪再也无法照顾破坏力强大的赵宏伟,送了他去医院,让他跟外界隔绝开来,以保证他本人和别人的安全。做了妈妈后,嘉琪变得有韵味,又白又丰满,比少女时代漂亮了很多。她走了以后,沈波涛想起当年,赵宏伟说的,要把嘉琪许配给自己的那些鬼话——明明知道当不得真,他的心中还是泛起了丝丝涟漪。
午饭过后,沈波涛坐在小店的懒人椅上昏昏欲睡,妻子坐在一旁玩手机游戏。闷热,天气预报说台风即将来临。他睡着了,梦见自己跟赵宏伟配合打肥仔明和小飞,他把球打得飞出了围栏之外,赵宏伟挥舞着球拍冲他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谈一谈,马上!”
“谈什么?”
“我要跟你谈一谈,马上!”
沈波涛惊醒了,以为自己身处黑暗的森林,而赵宏伟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用恶毒的三角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他起来洗脸,侧着脸让自来水冲眼睛和脸,妻子在旁边递过来一条毛巾。然后他又回到懒人椅上躺着。身上懒懒的,非常疲倦,但他对这种疲倦却又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昨晚他喝了点红酒,睡前他与妻子撒欢玩,清晨的时候忍不住又胡闹了一回,结果今天整个上午都精神奕奕的,午饭后开始犯懒,这不,刚坐回到懒人椅上一会他又睡着了,而且继续做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孤岛,许多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翅膀扑打着飒飒作响,然后,所有的蜻蜓定格在半空,张嘴向他喷气。他打了个喷嚏,醒了,揉揉肿胀的眼睛,看到妻子在店门外炒菜。炒的是辣椒,呛鼻子,他又打了个喷嚏。
妻子别过头来冲他笑了笑。他们的女儿在一旁跳绳,扎成马尾的头发左摇右晃,搅碎了缓缓斜晒的夕阳。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