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学人之诗”的多重内涵与诗学意义
2020-12-30王宏林
王宏林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学人之诗”是清代诗学批评话语的一个常用概念,其内涵是研究者近年来关注较多的问题。宁夏江、魏中林《论学人之诗》指出:“‘学人之诗’有两重意义,本意是指学人所创作的诗歌,派生意是指不是学人所作但具有学人之诗风格和特征的诗歌。”[1]郭康松、郗韬《论乾嘉学人诗——以翁方纲诗为中心》认为:“学人诗是乾嘉时期少数学者所写的、偏离诗歌言情特质、包容大量考据学问 的诗。”[2]李金松《诗人之诗、才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划分及其诗学意义》对三类诗歌进行了区分,“学人之诗则是‘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往往能体现 出学识渊博、思想深邃的特点,给人以功力精深之感”[3]。不难发现,学界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还存 在较大的差异。本文试结合具体批评语境和诗歌创作,对“学人之诗”的复杂内涵和诗学意义 加以探究。
一、清人对“学人之诗”的不同认识
“学人之诗”的兴起与宋代诗人提倡读书有密切关系。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告诫后学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做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4] 卷一九把深厚的学养视为优秀诗人的基础,把借鉴前人作品视为创作的有效路径,由此开辟出迥异于“感物吟志”抒情传统的一条新路。南宋刘克庄《跋何谦诗》云:“余尝谓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5] 卷一○六所谓“以书为本、以事为料”的“文人之诗”正是沿着黄庭坚所开创的新路而创作的作品。不过,南宋直至明代,主流诗学观念却把这种新体诗看成是傍流异响。如严羽《沧浪诗话》所言:“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6]173明代李梦阳《缶音序》云:“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7]106均对这种新体诗提出批评。
入清以后,随着社会逐渐趋于稳定,文化建设渐受重视,朝廷通过组建国史馆、方略馆、实录馆、圣训馆、明史馆、三通馆、四库馆等机构,吸收众多文人从事文献整理和研究工作。与此相应,众多督抚大员也延请学术名流对当地文献进行整理,入馆、入幕编书成为清代文人重要的谋生方式。在这种重学背景下,清代诗人的学术素养较前代明显更为深厚,以“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成为清代诗歌创作的常态。与此相关,以知识学问而著称的宋诗越来越受重视,“学人之诗”也频频见于清人论诗话语之中。不过,细致分析清代各家关于“学人之诗”内涵的论述,却存在明显差异。
一是基于社会功用的不同,认为“学人之诗”关注社会现实,以叙事为主,能够更好地发挥观风知政的社会功用。如杭世骏《沈沃田诗序》云:
《三百篇》之中,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何谓学人?其在于商则正考父;其在于周则周公、召康公、尹吉甫;其在于鲁则史克、公子奚斯。[8]296
杭世骏所称“学人”为正考父、周公、召康公、尹吉甫、史克、公子奚斯。正考父即正考甫,《商颂》的作者。《毛诗序》云:“《那》,祀成汤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以《那》为首。”[9]620周公是《周颂·清庙》的作者,《毛诗序》云:“《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9]583召康公创作《大雅》中的《公刘》《泂酌》《卷阿》,《毛诗序》云:“《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涖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9]541尹吉甫是《大雅》中的《崧高》《烝民》《韩奕》《江汉》的作者,《毛诗序》云:“《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天下复平,能建国亲诸侯,褒赏申伯焉。”[9]565史克是《鲁颂》的作者,《毛诗序》云:“《駉》,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9]608公子奚斯即公子鱼,鲁国大夫。《鲁颂·閟宫》云:“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9]618可以看出,杭世骏所说的“学人之诗”,都属于《雅》《颂》,其特点正是传统经学家所说的“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它们以记录国家政事与歌颂先人丰功伟绩为主要题材,具有重要的实用功能。
陈文述也有类似主张,其《顾竹峤诗叙》云:“有诗人之诗,有才人之诗,有学人之诗。……韦孟之《讽谏》,张华之《励志》,少陵之时事,香山之讽谕,邵尧夫之温厚,陆放翁之忠爱,元遗山之睠怀故国,学人之诗也。”[10]553从韦孟、张华、杜甫、白居易、劭雍、陆游相关作品的共性来看,陈文述所言“学人之诗”的主要特征也是反映民生疾苦,符合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可以看出,杭世骏、陈文述笔下的“学人之诗”,主要通过反映民生疾苦和伦理道义来实现诗歌改良现实的社会功用。
二是基于表现方法的不同,认为“学人之诗”主要采用赋的手法抒发情感、记录时事。如孙原湘《黄琴六诗稿序》云:
言志之谓诗,而所以文其言者殊焉,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同一言德行,而《抑》戒,学人之诗,《雄雉》则诗人之诗。同一饮酒,而《伐木》诗人之诗,《宾筵》则学人之诗。此辨之于气息,辨之于神味,不当于字句间求之也。[11]326
《抑》属《大雅》,《毛诗序》云:“《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9]555《雄雉》属《邶风》,《毛诗序》云:“《雄雉》,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9]302《伐木》属《小雅》,《毛诗序》曰:“《伐木》,燕朋友故旧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9]410《宾筵》属《小雅》,《毛诗序》曰:“《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媟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液。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9]484孙原湘所举作品都是批评时政之作,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诗人之诗”采用曲折委婉的比兴寄托手法,如《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托物起兴;“学人之诗”采用的是直抒胸臆的赋陈手法,如《抑》戒“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宾筵》“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直陈社会弊端。
朱一新也是基于表现方法的不同区分“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其《无邪堂答问》云:“问:‘间阅古今人诗,有出入古乐府者,心甚喜之,觉为诗必浸泳古乐府来,乃有佳处,然否?’答:‘古乐府犹有比兴之遗,后人以文为诗,而六义微矣。李杜所以高出千古者,只是乐府熟,二公皆得比兴遗意,特杜显而李微耳。诗有别才,严沧浪之言诚然。专由学力入者,多工赋体,于比兴之义终少妙悟,乃学人之诗,非诗人之诗也。”[12]卷二把“赋”与“比兴”视为“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分别特有的表现手法。
三是基于表现对象的不同,认为“学人之诗”主要以知识学问为表现对象,即以学入诗。如翁方纲《谢蕴山〈咏史诗〉序》云:
有才人之诗,有学人之诗,二者不能兼也。山谷云:“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然吾尝见山谷手迹,荟萃史事,巨细不遗。自后山以下得其隶事之法,而所以学其学者,知者盖罕矣。昔与南康谢子极论黄诗之所以然,谢子尝以予所合校《任史注》三集锓于南昌,然吾观谢子所以学其学者不尽于此也。既而谢子殚前后十年之力补魏收魏澹之书,此非诗中所得力乎?然吾观谢子所以学其学者,抑仍不尽乎此也。今又积数年而成《咏史诗》八卷,其于唐人不袭胡曾之格调,其于山谷、后山以下隶事之法,亦不沿其面目,可谓勤且博矣。[13]635
翁方纲所说黄庭坚的“隶事之法”,乃是广泛阅读并借鉴吸收前人作品,其主要特征是诗歌作品的学术化。文中所举的谢启昆《树经堂咏史诗》共8卷,数量多达526首。如第一首《始皇》写道:“函谷关开瞰六王,天留一局待更张。恶名莫漫归秦始,良法安能泥古皇。十二金人铸铜狄,三千粉黛贮阿房。谁蒙万世无穷利,龙死疆分刻石旁。”[14]卷一此诗主要节选《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重要史事,“粉黛”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 “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全诗首先肯定了秦始皇统一六国和勇于变法的丰功伟绩,然后对他的暴政和荒淫有所批评,最后感叹后代受益于秦始皇的功业。就总体立意而言,是对秦始皇历史地位的翻案。与胡曾的咏史诗相比,谢启昆一是比较重视历史典型事件的节选,叙事性特征比较明显;二是重视对历史事件和人物做翻案式的评论,好发议论。这种特征与严羽所批评的苏轼、黄庭坚以议论为诗、以说理为诗相当接近。
综合而言,清人所说的“学人之诗”,分别是基于作品所发挥的社会功用、所采用的表现手法、所表现的对象而进行的分类,很少有人把“学人之诗”理解为“学者所写之诗”。在基于社会功用和表现手法而谈及“学人之诗”时,诗论家常把这类作品视为《雅》《颂》传统的继承者,并赋予其崇高的诗学地位。而在基于表现对象论及“学人之诗”时,清人只是认为诗歌所表达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抒情,还可以是知识、学问、时事、义理等。
二、清人对“学人之诗”的不同定位
由于对“学人之诗”内涵的认识不同,清人对其定位也存在差异。概而言之,凡是基于社会功用或表现方法谈论“学人之诗”者,大多对这类作品极度推崇。如上文所提及的陈文述,在对诗歌进行分类之后,就指出乾嘉诗坛“为学人之诗者,娄东萧樊村一人而已”[10]553,极力表彰萧抡。萧抡曾受学于钱大昕,后入陈文述幕12年,两人关系甚笃。陈文述《萧樊村传》曾载两人论诗之事:“余少年所为诗,瓣香梅村,多伤繁富。君谓予曰:‘君之诗,春华有余,秋实不足。独不闻‘蒲柳之姿,望秋先零;松柏之质,经霜弥茂’乎?愿捐弃故技,更受要道也。’余始憬然,乃更究心于汉、魏、李、杜、韩、白、苏、黄诸家之作,有未合者,君纠摘不遗馀力,余必即时改定。”[10]585认为萧抡论诗主张博采众家,故卓然当时。朱景英也视“学人之诗”为正宗,其《萝村诗选序》云:
有学人之诗,有才人之诗,有诗人之诗。骈花俪叶,妃白偶青,獭祭心劳,鹤声偷巧。弓衣而织白傅,团扇而画放翁。既锢阏其性灵,徒求工于章句,此诗人之诗也。以崇论闳议为奇横,以钩字棘句为博奥险。摄牛蛇之魄,丽矕龙虎之皮,观者为之目眩,读者至于舌挢,此才人之诗也。若夫学人之诗,上薄风骚,根极理要,采经史子集之精华,味兴观群怨之旨趣,必有为而作,无不典之辞, 庶几司空表圣所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者乎。[15]159
认为“诗人之诗”只是注重辞采之美,声律之工;“才人之诗”仅构思奇妙,气迈常人;唯“学人之诗”博采众长,有为而作,是风骚传统的继承者,价值高于其他两类。
与此相对,基于表现对象来认识“学人之诗”时,诗论家的定位却存在分歧。一些诗论家认为“学人之诗”具有“集大成”的优势而予以推崇。如赵怀玉《焦里堂诗序》云:
今天下之为学有二:一曰经术,一曰词章。为经术者,穿穴训诂,冥搜苦索,责以登高作赋而有所不暇。为词章者,渔猎载籍,拈新摘芳,求其折角夺席而有所不能。于是或鄙之曰浮,或陋之曰朴。岐性情学问而二之,求其兼者廑矣。吾友焦君里堂则异是……其诗陈言务去,戞戞独造。虽亦流连光景,而涉名教系风化者尤津津乐道之,使人犁然有当于心,夫乃叹君之弗可及矣。夫蕲于工而工者,斤斤于格律,屑屑于字句,殚精力而为之,以是专门名家,取誉传世,诗人之诗,世所同也。不蕲工而自工者,施之则有本,言之则有物,出馀事而为之,以是畅怀舒愤,塞违从正,学人之诗,君是也。予于二者并有慕尚,而皆未窥其堂奥,然窃怪世之各掩其短而交相诋也。若里堂者,庶几合性情学问而兼其长,能不为习俗所囿乎。[16] 48-49
赵怀玉指出,传统观念把“经术”和“词章”视为两个领域,“经术”为学术研究,注重辨析事理,考证名物,缺点是朴实无华;“词章”为文学创作,注重书写性情,讲究词采,缺点是轻浮浅薄。然后指出“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的不同:“诗人之诗”追求字句格律的艺术技巧,刻意求工;“学人之诗”则注重内容的充实,非刻意求工而自工,兼有性情和学问之长。他反对“各掩其短而交相诋”的不良风气,最终赋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同等地位。
另一类诗论家则基于诗歌抒情的传统,对以学问入诗的“学人之诗”予以贬斥。袁枚《随园诗话》云:“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17]146朱庭珍评翁方纲道:“翁以考据为诗,饾饤书卷,死气满纸,了无性情,最为可厌。”[18]2364都认为这类作品无关性情,只是卖弄学问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贬斥“学人之诗”的诗论家只是反对机械地引学问入诗,并不反对知识学问对诗人创作的积极作用,也不反对通过诗歌说理议论,其诗学立场与那些反对宋诗的严羽、明七子存在明显差异。洪亮吉《北江诗话》云:“今世士惟务作诗,而不喜涉学,逮世故日胶,性灵日退,遂皆有‘江淹才尽’之诮矣。”[19]59“才”本从天分中来,但洪氏认为只要不断提升学识,就能避免江郎才尽的结局。袁枚《随园诗话》云:“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17]234把学问视为避免俚鄙率意的有效手段。他们都认为,知识学问有助于涵养诗人的性情,提升境界,对诗歌创作具有重要作用。
综而言之,清人使用“学人之诗”更多是一个褒义性的评价,用来标榜某位诗人具有丰富的学术素养,作品充分地体现出积极的社会功用,相对于《国风》的抒情传统而言更加具有开拓性。如阮元《两浙輶轩录》引毛奇龄语评李凤雏云:“余读而叹曰:‘此非学人之诗乎?’昔论诗者曰:‘诗有别才,非关学问。’此非知诗者之言,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惟典须学,而鄙与弇不必学。”[20]843这部总集入选李凤雏的作品分别是《游沙氏园即事》《己卯人日蒋静山招集咏古分得陆务观己巳人日雪诗》《冬夜曹大司成招集独笑亭送吴震一之粤东沈客子还檇李》《送董幼待先生之官秦中》《望金山》《过清江浦》《喜朱其恭自广陵至都即席作并以留别》《卜居南隅》,涉及宴游、雅集、送别、抒怀,都是传统诗歌题材,无关考据学问。在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中,沈大成、赵佑、赵曦明、陈斌、张穆、汪士铎、吴重憙、刘孚京都被视为“学人之诗”,从入选他们的作品来看,同样没有以学问入诗或者探讨学术问题的作品。
可以看出,清代诗坛主流思潮对那种用诗歌研究学术问题的做法是排斥的。他们所提倡的“学人之诗”,虽然在艺术手法、题材内容上不同于以感物起兴、抒情言志为主要特征的“诗人之诗”,但这类作品作者的学养更加深厚,作品的功用更有利于“厚人伦”“美教化”,因此具有独特的地位和价值。
三、清代“学人之诗”兴起的诗学意义
清人对“学人之诗”的接纳较传统诗学观念多有突破,体现出清代诗坛不落窼臼的创新追求,蕴含着重要的诗学价值。
首先,清人对“学人之诗”的接纳标志着《雅》《颂》传统正宗地位的确立。《风》《雅》《颂》之别,汉代以来众说纷纭。郑玄、孔颖达等人发挥《毛诗序》的实用说,分别赋予三者特定的政治实用功能。郑樵、朱熹则从产地和乐调的角度加以区别,大致谓《风》为民间歌谣,《雅》为朝廷正歌,《颂》为宗庙祭祀之乐。文学领域较早区分《风》《雅》《颂》三者高下的是明代何景明,其《明月篇序》曰:
仆读杜子七言歌诗,爱其陈事切实,布辞沉著,鄙心窃效之,以为长篇圣于子美矣。既而,读汉、魏以来歌诗及唐初四子者之所为。而反复之,则知汉、魏固承《三百篇》之后,流风犹可征焉。而四子者虽工富丽,去古远甚,至其音节,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辞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夫诗本性情之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间。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鸠》,六义首乎风。而汉、魏作者,义关君臣、朋友,辞必托诸夫妇,以宣郁而达情焉。其旨远矣!由是观之,子美之诗,博涉世故,出入夫妇者常少,至兼《雅》《颂》,而《风》人之义或缺,此其调反在四子之下与?[21]210-211
何景明在评价历代七言歌行时,认为初唐四杰是正宗,杜甫是变体。其原因有二:一是四杰作品音韵婉转可歌,杜甫缺少这个特点;二是四杰作品常以夫妇喻君臣、朋友,杜甫很少采用这种比兴的手法。何景明最后指出,杜甫七言歌行的创作具有《雅》《颂》的特点,却缺少《国风》的义旨。在何氏看来,《国风》与《雅》《颂》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诗歌创作传统,《国风》传统处于正宗的地位。
何景明这种观念在后代具有重要影响。谢榛《四溟诗话》云:“《国宝新编》曰:‘唐风既成,诗自为格,不与《雅》《颂》同趣。汉魏变于《雅》《颂》,唐体沿于《国风》。《雅》言多尽,《风》辞则微。今以《雅》文为诗,未尝不流于宋也。”[22]1146谢榛从审美效果上指出《国风》与《雅》《颂》两种传统有所不同,前者蕴藉,后者直露,并认为唐诗、宋诗分别继承《国风》与《雅》《颂》。胡应麟《诗薮》云:“《国风》《雅》《颂》并列圣经。第《风》人所赋,多本室家、行旅、悲欢、聚散、感叹、忆赠之词,故其遗响,后世独传。楚一变而为《骚》,汉再变而为《选》,唐三变而为律,体格日卑,其用于室家、行旅、悲欢、聚散、感叹、忆赠,则一也。《雅》《颂》闳奥淳深,庄严典则,施诸明堂清庙,用既不伦;作自圣佐贤臣,体又迥别。三代而下,寥寥寡和,宜矣。”[23]3从题材、风格对《国风》和《雅》《颂》两种传统进行了区分。
可以看出,明代诗论家认为《国风》与《雅》《颂》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诗学传统,两者的区别在于:《国风》的表现对象是个人的情感,手法是比兴,特点是含蓄蕴藉;《雅》《颂》的表现对象是政事和道德,手法是赋陈直言,特点是清楚明白。明人认为,尽管《诗经》是历代诗人推崇的最高典范,但《雅》《颂》缺少一唱三叹、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蕴藉之美,《国风》传统才是诗学正宗。
明代这种视《国风》传统为正宗的观念在清代中期仍有承传,如袁枚《随园诗话》记载了欧永孝论诗之语:“《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籁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17]76把《国风》中的作品视为天籁,符合“诗言志”的传统,代表了诗学正宗。
不过,随着考据学和“学人之诗”越来越兴 盛,诗坛对《雅》《颂》传统也越来越推崇。如杭世骏《沈沃田诗序》言:“之二圣四贤者,岂尝以诗自见哉?学裕于己,运逢其会,雍容揄扬,而《雅》《颂》以作;经纬万端,和会邦国,如此其严且重也。”[8]296而陈文述、孙原湘、翁方纲等人所提倡的“学人之诗”,其记录时事的题材特征、多采用赋陈的手法、注重义理的辨析,都与《雅》《颂》传统相通。可以看出,清人对“学人之诗”的接纳与 《雅》《颂》传统逐渐上升为正宗地位的进程是同步的。
其次,清代“学人之诗”的兴起反映出诗坛对学养与诗歌创作关系的认识有了改变。传统诗学常把诗人的才气作为创作成败的关键,所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曹丕《典论·论文》)。苏轼、黄庭坚虽然强调读书对诗歌创作的决定作用,但受到了严羽和明代众多诗论家的批评。清代则不然,众多诗论家普遍重视诗人的学术素养,重学成为诗坛风识。明确主张学习宋诗的浙派、秀水派、肌理派众多诗家自不待言,以宗唐为主要特征的格调派也是如此。沈德潜《说诗晬语》云:
严仪卿有“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谓神明妙悟,不专学问,非教人废学也。误用其说者,固有原伯鲁之讥。而当今谈艺家,又专主渔猎,若家有类书,便成作者,究其流极,厥弊维钧。吾恐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24]342
沈氏主要批评浙派以学问入诗的不良倾向,在肯定诗歌抒情功能的同时,又指出学问乃是诗家的基本素质。沈氏弟子中,钱大昕、王鸣盛、毕沅等人皆为乾嘉考据大师。王昶《示长沙弟子唐业敬》云:
诗道之多,正如汉家宫阙,千门万户。然其择之也,与古文同果,能熟读深思,傅以学问,辅以才气,壮以声调,何患不成大家?[25]1129
王昶也把学问视为诗家的重要素质,认为诗家要熟读前代作品,并以学问为依托,方能成为大家。
性灵派众多成员也有类似主张。法式善《鲍鸿起野云集序》云:“诗之为道也,从性灵出者,不深之以学问,则其失也纤俗。从学问出者,不本之以性情,则其失也庞杂。兼其得而无其失,甚矣其难也。”[26]690认为诗歌应抒发性灵,还要精通学问,这样方能避免纤俗。吴锡麒《任畏斋都督二峨草堂学稿愚稿序》云:“力有莫能穷者学,性有不可及者愚。而论诗者往往标举别才,掞张慧业,于是空疏之习、佻巧之风二者交讥焉。夫风雅之旨,剖判甚微,神妙于虚,而诣征诸实。果学而不溺于学,斯鸢鱼之趣通之矣。惟愚而善用其愚,则金石之诚托之矣。”[27]627“别才”即吟咏情性,但容易导致“空疏之习、佻巧之风”,唯济之以学问,方能避免这种缺失。陈文述《颐道堂诗自叙》云:“作诗之道,亦不尽自诗出,自古未有不求根柢于六经诸史而可以自立者。”[10]552欲立于诗林,须以经史为根柢。三家均把学问视为诗家的重要素质,学术素养对诗歌创作成败具有决定作用。
第三,“学人之诗”的兴起还标志着宋诗获得了与唐诗相同的正宗地位,唐宋兼取成为清代诗学的主流观念。“学人之诗”渊源甚早,但作为一种创作思潮则兴起于宋代。张健在《知识与抒情:宋代诗学研究》中曾指出,苏轼、黄庭坚等宋代诗人曾力图在抒情传统之外,开辟诗歌创作的一条新路——知识传统。[28]绪论可以说,“学人之诗”与宋诗具有密切的关系,随着清人对“学人之诗”的接纳,“宗唐贬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包括继承明七子而著称的格调派,也不再明确标榜“宋无诗”。如沈德潜《书东坡诗集后》云:“海外何愁瘴疠深,华严法界入高吟。宣仁龙驭回天后,谁见孤臣万里心。”《书放翁诗集后》云:“幕府淹留仗友朋,南山射虎兴飞腾。可怜输与杜陵老,未咏收京纪中兴。”[29]402认为苏轼、陆游之作均体现出两人对时事的关切,具有不可泯灭的价值。
与此相关,“唐宋兼取”成为清代诗坛最响亮的论诗主张。蒋士铨《辩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一代只数人,馀子故多疵。敦厚旨则同,忠孝无改移。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30]986肯定了宋人勇于求变的创新精神。翁方纲《石洲诗话》指出:“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31]122对宋诗的特质加以详细辨析。所谓“唐诗妙境在虚处”,主要指唐诗以抒情为主,诗人通过富有韵味的意境的营造,力求达到令读者体味不尽的审美效果。所谓“宋诗妙境在实处”,乃是指宋诗表现内容拓展到论事、言理、民生、国事,诗人不是追求言外之意的审美效果,而是力求叙事翔实,说理透彻,有助于国计民生。袁枚《续诗品·戒偏》曰:“抱杜尊韩,托足权门;苦守陶、韦,贫贱骄人。偏则成魔,分唐界宋。霹雳一声,邹鲁不閧。江海虽大,岂无潇湘?穾夏自幽,亦须庙堂。”[32]185也认为唐宋诗各有所长,应兼收并取。
综上所述,清代“学人之诗”的兴起反映出清代诗人开创新路的努力。与宋人对这类作品存在较大争议不同,清人不但拓展加深了对“学人之诗”内涵的认识,而且落实到创作实践之中,又通过与《雅》《颂》建立联系来赋予这类作品崇高的价值地位。清代对“学人之诗”的认识和实践,不但使《雅》《颂》传统取得与《国风》相同的正宗地位,重学成为诗坛的共识,而且使严羽以来的“唐宋之争”以“唐宋兼取”而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