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之外
2020-12-29唐老五
唐老五
1
我站在深秋的山梁,那是母亲爱去的地方。
一小片坡地,那里埋藏着她的四季,她风中的咳嗽以及她心中的远方。
很多年过去了。我逐渐喜欢上贮立在晚秋的高坡。以至于渐渐变成了习惯。我站在瑟瑟的风中,多少欢欣和愁绪像山外长空中翻卷的浮云。悠悠地游着,时浓时淡,时聚时散,直到无限远。
坡头一片血红的灰米菜正在酝酿一场欢欣的盛事,它们都像穿上深绛色的凌罗绸缎,远山近水刹那间也是触手可及的画盘。它们告诉我,这是一个适合想念的季节。它们也告诉我,哪怕秋霜冷月,人世间,除了离愁,还有盛开和绽放。
母亲喜欢种灰米菜。这一坡云下披红的精灵,像风中正在俯身前行的一群藏地僧侣。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和母親有关。
于是,我斟满一杯思念的酒,就着残阳的余温,让自己醉在黄昏的山冈。
远处,一轮金色的夕阳正掠过草尖,惊起一群鸟儿,带着一天的疲惫四处飞散。
2
入梦的思念,是灵魂在异乡流浪。
我在昏黄的夜色中心急火燎地翻找母亲的电话号码,却怎么也找不到。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找妈妈,我狂躁得几乎要把我手中的电话拼命摔掉,差点哭了出来。一种莫名的烦恼在我的脑海纠缠开来,我像一只拼命奔跑的小兔被困在网中......
我终于在暗夜中醒了过来,原来,我又去找妈妈了。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好多次,每次都在失望中醒来。
无边的暗夜,深藏着世间的一切,也深藏着虚无。
3
外面的风就像疯了一样,阴惨惨地一阵紧跟一阵。老柿子树梢上几个干瘪的柿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却怎么也不愿掉落下来。一群小麻雀停在枝头,眼巴巴地盯着几个已经被其他鸟儿啄过不知多少遍的破柿子。风翻起它们肚皮下细细的茸毛。天空苍白得像一个久病的老妪的脸,没有一丝生气。茅屋四面透风,屋子四周有矮矮的土墙,扎在墙头的木篱笆和旧茅草已经破败,风从里面自由地出出进进。前后屋檐离地已经很近,一扇破旧的木门上连门神都是好几年前就贴上的了,斑驳得看不清手握大刀的是谁,苍白得一如外面的天空。
一个小女孩在到处找她昨天捡来的一团粗麻线,好不容易绕到低矮的灶台边,像发现了丢失许久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揣进她浅浅的裤兜里。有一支库管已经残缺了一截,露出她已经被风吹裂的小脚。薄薄的一件外衣不知已经洗过多少次,由深蓝变成了寡白,也是粘了不少手艺马虎的补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坐在柴火边,抱着一只竹筒做成的水烟筒拼命地吸着一锅又一锅烟。那是她新的父亲。她的母亲带着她从另一个地方才来这里几个月,此刻正在屋里屋外忙活着。茅屋外面低矮的另一座茅草耳房里,两头牛饿得早已耍起了性子,在关牛的圈门杠上拼命地伸着脖子擦痒。一只也想出去的瘦架子猪不小心帮凶一样地在拱圈门,却被粗心的黄牛踩到了脚,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
外面已经飘起小雪,尽管不是很大。她没有鞋子,但以前去屋后竹林里找来的竹笋的硬壳还有好些,就堆在门背后。她迅速找出笋叶壳,一张一张地,用她兜里的麻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捆绑在已经有很多皴裂的脚上。赶着那两头瘦巴巴的黄牛,消失在村外的薄雾中。
从此只要一进冬天,寒风一吹,她的手脚就有很多皴裂,血红的,有丝丝刺骨的疼。手指不得不抹一种贝壳装的涂油,很多时候要裹上医用的白胶布。
再凛冽的风雪,也会变成春暖花开。
那个小女孩,长大后成了我的母亲。
4
没有人不眷恋这个世界,包括我的母亲。我们总以为亲人们会永远陪着我们,但很多时候却来不及说再见。
母亲生病后,并没有引起家人的太多重视。我曾经给她买过两次中药,收效甚微。但每次她都强忍着难闻的药味勉强自己喝下去。最后一年过年时,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坐着了,但是还是勉强自己换好干净的衣服带着我和二哥很庄重的过年。后来就慢慢严重直至失明,有一天傍晚当她告诉我她已经看不清我的时候,当时我就站在他面前。我心里一阵难受,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从此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摸进摸出,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照料她自己,我也没有勇气去想像她一片漆黑模糊的世界。
有一天中午,母亲吐了很多血,晕过去了。一醒来就叫人给我打电话,说她怕是不行了,想要看看我。当我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她刚刚疲惫地从昏迷中再醒来。再后来,母亲就渐渐卧床不起了。
有一次,她听见三嫂说地里的新蚕豆已经可以吃了,她就告诉我她想吃蚕豆。外面下着阴冷的毛毛雨,我就告诉她说等过一天再弄来给她吃。后来不知怎的,母亲还是没吃上她想要的嫩蚕豆。每当想起此事,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生病两年,没有打过一针,听天由命。母亲一直用她柔弱的身躯,与命运死磕到底。
从此,回家再也没妈可喊,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水缸盖子上一把母亲握了一生的锑瓢,也长出了寂寞的白斑,故乡亦和我渐行渐远。十余年过去了,我常常会想起母亲,特别是逢年过节,总想,要是母亲还在,多好。
似水流年而忧思不绝。多少次梦里日落深山,我都会去寻找我的母亲,偶有所见而她已无言。
5
晚风中,结了籽的草像喝高了的醉汉。昂首挺胸的红茅草毛茸硕大的穗子正面对着阳光,像无数杆隐隐绰绰的红缨枪,在金色的余晖中摇晃。
我想到了自己。
我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从春天开始,在夏天葳蕤,在秋天深刻,在冬日隐藏。
我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是从母亲开始。从牙牙学语到识人辨物。那个温暖的怀抱,今天似乎还能感觉到浅浅的余温。直到有一天挣脱母亲的怀抱,拥有了自己的四季,田野和山峦。
曾经,我站在熟悉的村口,等母亲干活或赶集回家。
后来,是母亲站在熟悉了一辈子的村口,张望着我回家的方向。
如今,是我站在高高的坡头,回望故乡渐行渐远。
远处,秋风之外,残阳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