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随记三章
2020-12-29王清蓉
王清蓉
雨落在清晨
停车线是新划的,白得耀眼。二百米的街道,二十多辆车的临时栖息地。
“慢点,对,慢慢走就好了。”声音低沉,沙哑,锈迹斑斑。
循声望去,她坐在街对面的树下。笑意从眼角溢出来,照亮黯淡的雨衣。
踉跄的脚步已到眼前。陌生的新面孔,三十多岁的样子,咧开嘴笑,憨憨的笑,孩童般的笑。他向我伸出手,薄薄的两元钱,郑重其事地装进斜挎的书包。他取出一截粉笔,盯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在轮胎上做记号。
“对,写手机上的时间。”她的声音紧紧跟随。
迎着她的鼓励,他的笑张开彩色的翅膀,点亮雨中的清晨,干凈,纯粹。
雨从夏天落进秋日,浇透一个又一个清晨。
医院附近的街道,掏空心灵,注满各种隐喻和情绪。那些来来去去的车,拖着呼啸的风,拖着颠沛流离或意气风发。
前几日,她在树下小跑,等待疲惫的车轮缓缓停歇,收割它们占领那块立足之地的时间。那时,她的脸色如大雨淋湿的清晨,白发在秋风里微微颤抖。
那时,她的椅子在迷雾里静坐。
穿过夜雨,我看见她在暗黑里压抑着哭声。而清晨,她又挺直了清瘦的身影,带着长不大的儿子,向着生活出发。
再回首,他蹲在树下。或许有一只蚂蚁蹚过雨水,徘徊在黄绿相间的梧桐叶边缘,伸出触角,惺惺相惜。
他的身后,是她手指翻飞织着毛衣还投向他的宠溺的微笑。
一瞬间,我为这个清晨的不耐烦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我牵起身边的孩子,悄然间已高出我许多的少年,手心温暖。
雨,还在继续下。
在门诊部
这个上午,逆流成河的不只是雨水。
她憋了满肚子话,漫过了喉咙,望着身边嘈杂的人群,化作眼角的湿润。在熙熙攘攘里,总有些人在孤身奋战。
他抱着浸入骨髓的疼痛,不让眉头打个褶皱,这时候,渴求的眼神把队伍拉得很长,严肃是最合适的表情。
她背着啼哭的孙儿,恳求陌生人帮她签下姓名,谦卑,满脸歉意。她刚刚在手机里告诉远方,孙儿只是老毛病犯了,不要牵挂,好好挣钱。
他搀着孕妻的手小心翼翼,仿佛握着稀世珍宝。他和她低语,笑容流入周遭的平淡、焦躁与悲伤。
雨水的喧哗,压不下救护车由远而近的嘶喊。
显示屏的黑底红字,广播里叫的号,那些寻常的名字,都背负着人生百味。
安静之下,硝烟四起。那些匆匆的脚步,那些端坐在关口的白衣,简单粗暴或是细腻温和,都是亲人,都是为了解开命中的劫。
空气中一茬茬生长的,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新生。
几味苦药,将我们从新疾旧疴时里打捞起来。
风声缓,蝉鸣还未结果,门诊部窗外,梧叶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人间。落地窗前的女子,把脸上的红晕也还给人间,留下透骨的孤独。
树下的长椅上,她刚放下扫帚,就响起鼾声。她身边的布袋里,剩下的半盒午饭已凉。
秋风洗过的远山,白云还没升起来。
我清除植根心底的痛,原谅了人间的一切不如意。我们终将两手空空。
秋天里的一次手术
门一关,就是另一个世界,灯光明亮,人声渺远。
四壁的白是深渊。手术台是最后的依靠,如一个虚构的怀抱,空旷辽阔,任紧绷的身体在漩涡里下沉。
最初,应该只是一粒,小小的病菌在血液里游走。
它安静地蛰伏,壮大,然后躁动不安。它是一剂麻醉药,如花朵麻醉了春,雪花麻醉了冬,这个秋天被疼痛麻醉。
身体中多余的部分向刀锋妥协,如我们向命运妥协。
器械碰撞的声音明亮而尖锐,刺破了碘伏的芬芳。你可以假想,耳畔每一句缥缈的话,都是温柔的,来自亲人。
没有风,但风声四起。
让灵魂高悬,在无影灯下攥紧自己的肉身,压住内心的狂跳,旁观手术刀剖开真实的人间。刀口渗出的深红,瞬间就淹没了孤独。
或者,关上疲惫的眼吧,任那些陌生的手,缝补漏洞百出的中年。你可以穿透层层迷雾,为丢弃的病灶来一场盛大的祭奠。
或者,在冥想中,你可以勇敢的给自己手术。割掉旧时光留下的痼疾,清除晦暗的记忆。
当你原谅了生活,就再无恐惧可言。
新生,不一定是在黎明。麻醉剂失效之后,尘世间所有的新生,疼痛都是无法避免的。
当你醒来,在雨水洗净的秋天,一枚小小的叶子正从树上飘落,它那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