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网络改造
2020-12-29里奇•拉尔森竹鼠静渊

夕阳西下,奥克福德·迪亚洛正在体育场里追逐着他最爱的篮球。他或是旋转,或是跨越,迅捷得像一道道幻影。迪亚洛浑身肌肉结实,差不多七英尺①高,将篮球掌握在手里的动作行云流水。如果你真的见过他打球,你绝对会赌咒发誓地说,他那双令人惊叹的双手里一定移植了某种壁虎的基因。
“他十一月十七日才满十八岁,是吗?”我问,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用谷歌反复确认,仍然难以置信。我已经听腻了人们常说的什么“小扬尼斯·阿德托昆博②”或者“小索恩·梅克③”,但是这些称号对于奥克福德·迪亚洛来说确实名副其实,令人恐惧地名副其实。
老迪亚洛点点头。奥克福德的老爸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从酒店乘坐无人驾驶出租车到体育馆的路上,我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有着电影明星一样的高颧骨,眼神冷漠而又犀利;头发剪得很短,隐隐染上了花白。他比他的儿子要矮一些,就像那句谚语(我不确定是哪里的谚语),“帝国大厦矮于台北101大楼④”。其实他们父子俩都很他妈的高,只是老迪亚洛看起来更壮实一些,特别是穿着这身橘色的渔夫外套时。我猜他刚从塞内加尔来到这里还不太适应,这座体育馆里有自动温控系统,不过设置的温度对他来说太低了。
在球场上,奥克福德正在练习投球。他带球向前跑,控球的节奏把握得非常好;接着跃起灌篮,升至最高处时,手腕干脆利落地将球猛击而出;球在装着LED灯的篮筐上绕了几圈,最终掉了进去,尼龙材质的篮网摇晃着,沙沙作响。他一连投进了一打,等到他终于失误时,我才从看呆了的状态里惊醒过来,就像观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不知怎么出了差错——他投球的技术就是能好到这样的程度。
“发挥很稳定。”我说,因为我觉得如果对着人家老爸说,看他的儿子投篮就像是观看一首精炼流畅的诗篇,他可能不是很懂我要说什么。
“他很努力。”老迪亚洛点头说,“每天都会做大量的投球练习。”他的视网膜突然闪出一抹冰蓝色的光。“不好意思,维克托。”他从看台旁边摸出一个塑料盒,朝着储物柜走去。一般情况下,我并不觉得他这样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冥想有什么问题,但是自从我在西雅图的航站楼接到他们父子俩之后,他总是像一个时钟一样,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搞这一出,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应该是因为他肺部患上的一种病。这种病并不会遗传,所以我没有费心去记住这个病的名字。
我已经折服了,半个小时以前就对奥克福德佩服得无以复加了,但是他还没有停下练习的意思。他高高抛起篮球,来了个空中接球,借助优秀的弹跳力跃至高处,将球举起灌篮,就好像重力并不存在。他将球放在背后,左右手轮流交替,动作流畅地将它们拍出又接住。
“真牛,”我吸口气,自言自语,“我们必须让这孩子接受神经网络改造。”
我的意思是,看别人打篮球是一回事,通过神经网络感受别人打篮球又是一回事——让你以第一人称的视角,通过自己肌肉的每一次绷紧和抽动,感受那种难以言喻的空中接球、行云流水一般的运球,看着篮筐的边缘向你的眼睛漂浮过来。二者没有任何可比性。
又训练了几次之后,奥克福德看到我朝他挥手,便拍着球走了过来;球在他的大长腿边来回绕着圈。奥克福德的面部特征继承了他的老爸,但是眼神不如老迪亚洛犀利,而当被汗水打湿的抗氧面具从他的脸上拿开之后,我看到他露出一个大大的柴郡①式的笑容。老迪亚洛是绝不可能露出这样的笑容的。
“奥克福德,我的小伙计,”我说,“你觉得这双鞋怎么样?”
他的脚趾在新出厂的耐克鞋里动了动,防水帆布鞋面随之拱起。这双新型鞋是塑性泡沫材质的,当你从高处用力跳下时,它能迅速感应到,并护住你的脚踝,防止扭伤。但是这种鞋的外形看起来像是一个石灰绿加橘色斜纹的炸弹。我有一次对我的女朋友温蒂说,等她过生日我想送她一双这样的鞋子当礼物,她告诉我她宁愿得疱疹。
“我很喜欢。”奥克福德恭敬地说。但是我能察觉到他的语气并不十分高兴,他的眼睛在说这双鞋像是一个屎一样的炸弹。
“最好在你的储物柜里空出一些位置,”我说,“因为我们会给你放一些装备在里面。所有适合你的运动装备。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你们想签下我。”奥克福德咧嘴笑道。
“奥克福德,我想要你按照我们的安排吃东西、呼吸、用上各种耐克运动装备,”我站直腰背,对他说,“我敢肯定,你会变成一个明星——噢,不,星星的亮度还不足以形容你。你会变成一个不得了的太阳,不出一两年,我们的篮球联队就会让你发光发热。”
奥克福德一面沉思,一面拍着球,高度保持在他的胫骨之下。“太阳也是星星的一种。”
“看来除了打得一手好篮球之外,你还很聪明。”我说,“粉丝们肯定会爱死你的。”我开始从我的视网膜上调出合同,将一些银行发过来的信息也放进去。我在公司里并没有获得太多信任,有时无法使用的权限太多,做合同的某些细则对我来说有点儿麻烦。“我们想让你接受神经网络改造,成为顶尖的篮球选手,不过要完成这一点,还需要花费一番工夫。理论上来说,十八岁以下的人不能接受神经网络改造;但另一方面,理论还告诉我们,神经网络改造也有检测人体健康状况的功能,所以只要有了监护人的同意,我们可以稍微将年龄提前一些。我会发一个表格给你爸,上面列出了一些诊所——”
话没说完我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笑容从奥克福德的脸上消失了,仿佛从它原本的位置坠落,掉进了某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不。”他说着,摇摇头。
“不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冷漠而又犀利,“不接受神经网络改造。”
你说他不接受神经网络改造是什么意思?我的老板对着我劈头盖脸地询问,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感官的电信号——是从他的神经系统传过来的愤怒和疑惑——让我的牙齿都突然痛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他不愿意改造,”我一边说着,一边在水龙头下洗手,“他说他不想,目前是这样。”
此时我正在洗手间。要找机会给我老板打电话,这是最好的借口了。镜子上滚动播放着一个皮肤保养品的广告,将镜子里我的脸分成不同的区域,对比展现出如果使用该产品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水是热的。
他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你好好解释过吗?
“他们知道什么是神经网络改造,”我有些愤慨地说,“他们来自塞内加尔,不是来自月球。”我往自己的脸上拍了些水,因为电影里的人想舒缓心情时都这么做,然后把自己的头发弄乱又抚平。镜子上出现一条由复古香料制作的“子弹上膛”牌发胶的广告。“但是,是的,我确实解释过。”
等到奥克福德的老爸回到看台上,我给他们俩看了完整的维基百科。众所周知,埋藏在皮下的节点是被设计用于捕捉和传输生物反馈的,能监测伤口、劳损,以及各种肌肉运动,另外还能将生理上的感受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传播给观众们。如果他们同意接受神经网络改造,只需要在合同下面勾一下就好了。
其实通常情况下,我向别人推销东西不是这样的。我的客户大都是一些孩子,尤其是那些大都市里的孩子。他们存了足够多的钱,可以买一些经典的神经网络广播,沉浸式体验马克尔在2033年总决赛为西雅图球队获得冠军的感觉,或是当年仍然在“凤凰幻影队”服役的德雷·卡尔德诺①在对方三名球员的严防死守下扣篮的感觉。大多数孩子都梦想着能像他们一样,名字出现在富豪榜上,随便一个签名的鞋子都能让粉丝们抢破头。
迪亚洛父子听得十分专注,十分有礼貌,但当我说完之后,奥克福德只是摇摇头。他爸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他尊重孩子的决定。无奈之下,我只能拿出之前想过的应急措施,请他们同意和我一起吃晚饭,然后溜到洗手间联系我的老板。
上帝保佑,这项技术发展到现在,已经是零风险了。人们可以通过一场自动外科手术进行神经网络改造。想办法让他们改变主意。一个翻着白眼的感官电信号传来,接着又是一个期许的。所有的电信号里都带着一丝鼓励,我能想象到此时的老板正红光满面。
“如果不对他进行神经网络改造,只签下他怎么样?”我说,“我们不能轻易放走他,你看到了他的练习过程。我们可以签下没有改造的他,培养他,过些年再在合同里加上关于神经网络改造的条款,就当以后的修正条例。”
不管是谁想变成顶尖的篮球选手,他都必须改造。改造之后才有机会打开知名度。如果没有改造,我们要拿什么该死的经费来培养他,将他推向市场?线路对面传来一个怀疑的电信号,老板一根眉毛扬起很高,我想你自己一个人也能搞定这一单,维克。想想你需要些什么,想出一个推销的办法。做得到吗?
“好的,”我立马回复道,“我是说,您说的没错,我会努力的。”我从纸巾盒里扯出一张纸毛巾,擦完湿乎乎的双手后,它就变成了一团巨大的垃圾。在同有能力炒我鱿鱼的人进行线上聊天时,我从来不会选择“生物反馈”这个选项,如果我选了,那么在他那一端就会接收到一个相当认真的竖中指的信号。
弄清楚是他还是他爸的问题。然后用没问题的那一个对付有问题的那一个。这不是做脑部手术。大概是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一个双关语,一个得意的感官电信号传了过来,接着他掐断了通信。
我将那团该死的纸毛巾放进了碎纸机,一边看着它变成一片片碎屑,一边考虑着要怎么完成这个大单子。不管怎么说,我确实很想完成。这样的话,我就会比我的老朋友们都赚得多,而温蒂也会高兴至少一个星期,或许我会趁此机会鼓起勇气,请求她和我同居。
但前提是,我得让迪亚洛父子签署神经网络改造的合同。要怎么改变他们的主意,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我将那些纸毛巾的碎屑投进回收箱的时候,瞟到最上面一层有一张纸巾,沾着显眼的血迹。我记起了奥克福德他老爸那个塑料盒,想到了办法。我将碎纸屑扫进了回收箱,走回体育馆。期间我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订购了一瓶新的发胶。
我带他们来到一个由A.I.运行的酒吧——新开的,大部分的墙体结构是砖和玻璃——因为现在带他们到太空针塔①也太晚了。一个小小的全息影像招待出现在入口,对着我的视网膜闪过一道光,查询到我的账户上有可用余额之后,才带着我们朝着私密区的餐厅走去。我们经过一个巨大的透明柱子,里面全是冷藏的酒,而奥克福德的老爸直接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值得注意的是,奥克福德一直盯着酒吧远端那些亮黑色的沉浸式体验舱。我悄悄在视网膜上给那些体验舱发了个信号,当我们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它们都开始滚动播放神经网络的广告。
“这个餐厅是全无人运营的。”我指着那个正提着篮子分发面包的机器侍者说,它的胳膊正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还不错吧?”
奥克福德的老爸点点头,看起来有些被逗乐了。
“达喀尔②也有A.I.运作的咖啡店。”滑动着桌面上的智能点菜单,奥克福德对我说,“去年开始营业的。”
他已经点了一份扇贝,所以我觉得现在要带他去逛一下体验舱已经太迟了。我点了一份牡蛎,还让厨房给我们上几瓶酒精度最高的红酒。很快这种叫作“华盛顿将军”的酒就被送了过来。我在维基百科里调出一些关于酒的年份之类的问题,好让奥克福德的老爸以为我是一个对红酒和白酒都没什么鉴赏力的门外汉。
“敬两位一杯。”我说。此时我和老迪亚洛的酒杯都装满酒,而奥克福德的杯子里装的是可乐。
“干杯。”奥克福德笑着说。
迪亚洛父子跟我聊了一些乘坐飞机时的事,他们还告诉我,以前对西雅图有一些刻板印象,以为这里总是下雨,但是到了之后才发现更多时候其实是阴天。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和他们聊着,因为我一直关注着奥克福德,发现他时不时瞟向沉浸式体验舱。等我第三次逮到他看向那里时,我冲他点了点头。
“你想去就去吧,伙计。”我说,“这里的沉浸式体验舱和我们公司是有合作的。等你点的菜上来了我们会叫你的。”奥克福德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用我说更多就大步走了过去,留下我和老迪亚洛两人。我靠近他一些,举起杯子和他碰杯。“迪亚洛先生,听说你最开始是在为非洲联盟打篮球,对吗?”
他喝了一口酒,隔着杯子点了点头。“是的,”他说,“然后又为希腊打球。”
“你那时候一定是一员猛将,”我说,“能让特里卡拉①队进入欧洲决赛。”
奥克福德的老爸耸耸肩,但看起来这番话令他十分受用。
“我看了你以前的一些精彩赛场回顾,”我谦虚地说,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当然这是出于工作原因,为了调查你们家族的血统,看看奥克福德的天赋是不是遗传。”
“他的天赋并非来自我——比起我,他更像他的妈妈。”老迪亚洛说,“我也不知道来自哪儿,可能是从上帝那里得到的吧。”
接着他开始愉快地讲述起了在希腊打球的事。在患上支气管扩张症之前,他在西班牙篮球甲级联赛差点儿被科尔多瓦②的球队选上。而在患病后,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奔跑。我悄悄往厨房发了一个信息,让它们慢点儿上菜。
老迪亚洛那一瓶酒快要见底了,他软绵绵地倚在座位上,眼神有些混沌。我觉得是时候问问题了。“为什么你的儿子不想接受神经网络改造?”我说。
老迪亚洛的眼神飘向儿子所在的沉浸式体验舱。“他外公进行过神经网络改造,”他说,“我老婆的父亲。他曾在军队服役。”
我有些震惊。我的意思是,你懂的,从理论上讲,神经网络改造的技术是从军用转到民用的,就像维克罗③,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这种技术居然会运用在那么早之前的非洲。
“他们用这种技术来追踪部队的动向,”老迪亚洛继续说,“还监视士兵的健康状况,以及他们的焦虑程度。”
“我们公司也能做这些,”我说,“监测运动员们的身体健康状况是排在第一位的功能。”
“他们不只做这些,”老迪亚洛将最后一口酒喝干,放下空的杯子,望着第二瓶酒。“他们能远程遥控士兵们的神经系统。你知道傀儡师吗?”
我摇摇头。
老迪亚洛伸出细长的手指打开一瓶新酒,看起来满面忧愁。“这意味着士兵不能离开队伍太远,不能逃跑,”他说,“只是因为在行军过程中,囚犯们占用了太多的空间,士兵就不能违抗命令,必须处决那六个囚犯。另外一个身处远方的人会控制他的手指,强行扣下扳机。”他先给自己倒满,接着给我也倒满,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士兵如果被捕受到审讯,远处就会有人让他的嘴巴紧紧闭上,如果审讯的过程太痛苦,他们会直接切除他的脑干。”
他用两根手指做出切断某种器官的动作,让我瞬间感到有些恶心,当然不是因为酒。
“天哪,”我说,“听起来可真病态。”
“这并不是我们发明的技术。”老迪亚洛说。
“但是我们公司不一样,”我说,“我们不会控制任何人,也不会控制任何东西。如果你能帮助你的儿子理解——”
“任何东西。”老迪亚洛重复道,在鼻子里嗤了一声,“当你知道有数百万人能通过你的眼睛来观察事物,你认为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如果你说的是赛场外的粉丝,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我说,虽然我并不是很明白他要表达什么。“那些粉丝喜爱他们,这当然了。但是他们和偶像之间并不存在雇佣关系。”
他的视网膜突然闪了一下冰蓝色的光。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我没想出一个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他。他带上自己的装备,步伐微乱地走向了洗手间,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满一杯的酒,脑中想象着一些脑干被切除的士兵。
但我们公司是不一样的。
趁着老迪亚洛还在洗手间的时候,我去沉浸式体验舱那边找到了奥克福德。他刚从一个体验舱内出来,看起来还有些站不稳,却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点的扇贝是不是到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你喜欢神经网络广播吗?”
奥克福德点点头,看起来很坦诚。“我体验了一把艾西·里姆勒①的感受。”他说。
“就好像当时在现场的人就是你,是吧?”我拍着舱体说,“人们以后也会为了体验你的感受而花钱进去这里。”
奥克福德看着体验舱,眼里带着一丝渴望。
“所有人都经过了神经网络改造,”我说,“艾西·里姆勒就是。德雷·卡尔德诺也是。为什么奥克福德·迪亚洛不可以是呢?嗯?”
奥克福德咬紧了嘴唇,“我曾经答应过别人,不接受改造。”
“是你外公?”我问。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是的。”
“但是神经网络的改造是不一样的,奥克福德,”我说,“我们不会发布任何指令,你才是那个发出指令的人。我们只是为了与时俱进。”
奥克福德皱起眉头,“我爸告诉我,改造之后你的神经网络就和你本人脱离开了。”
“你说你喜欢神经网络广播。”我说,“可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喜欢体验别人的神经网络,但自己却并不想接受神经网络改造?”
“不,”奥克福德简短地说,“是他们选择这样的。”
“是的,他们选择了这样,当然,”我说,“所有人都会面对这个选择。但是他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伙计,你有天赋。这是你老爸说的。你是从上帝那里得来的天赋。”我将手再次放在体验舱上,“是这个世界让你拥有了这样的天赋,你有义务将这天赋发挥到最大的效用。我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你这样准确的投球率,我高中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扣篮,99.99%的人永远不会知道篮球打得像你一样好是一项什么样的体验。除非你给大家这个机会。”
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他往下看着体验舱,看到自己的影子倒影在亮黑色的舱体上。我心底升起一股愧疚感,但我将它压了下去,因为完成这个单子很重要,他之后也一定会感谢我的。
“你欠我们所有人,”我说,“你老爸在洗手间,你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吗?”
奥克福德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
“他咳血了。”我说,“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奔跑。你难道不觉得,他也想重新体验奔跑的感觉吗?还有投篮的感觉?”我拍了一下手,把奥克福德吓了一跳。“你也欠他,伙计。”我说,“你欠着你的老爸。是他将你培养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吗?他为你付出了很多。”
就在此时,老迪亚洛从洗手间出来了。如果这是我精心安排的一出戏,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况更恰到好处了,因为他扶着墙,有些艰难地走过来,突然之间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疲惫。奥克福德看着他,脸色跟见了鬼了一样惨白。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老爸不可能永远陪着他。
我努力将手伸得很高,揽着他的肩膀。“你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选择,对吗?”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我本想说点儿什么,但又硬生生忍住了。我告诉自己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价值的,他们父子俩以后都会感谢我的。
我们在沉默中吃着晚饭。奥克福德显然还在思考我说的话,时不时偷看一眼他老爸,而老迪亚洛则试图弄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问。当牡蛎终于吃完的时候,我想大家都松了口气,接着我们走到了室外。
西雅图的天空正慢慢变黑,空气也变冷了一些。在我们等待自动驾驶出租车的时候,奥克福德的老爸掏出一双手套戴上。车到了,奥克福德说自己还不想回酒店,想去练一下篮球。
“好的,没问题。”我说,“我们往回走,去之前那个体育馆。我们公司已经包下了那里一整天。”
“不,”奥克福德说,“我想去室外的篮球场。”
所以我们最后在市区绕了几圈,直到GPS终于在一间学校里发现了室外篮球场。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那里。球场里一个人都没有,橡胶地面看起来破破烂烂,但奥克福德丝毫不介意。他拉开圆筒状挎包的拉链,拿出球来。
戴上手套的老迪亚洛帮他发球。他带球走的动作像模像样,给站在投篮区的奥克福德一个漂亮的传球。这一系列流畅的画面,老爸传球,儿子接球、投球,接球、投球,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们肯定练习过上百万次。球场明亮的强光灯将他们的影子变成长长的黑色剪影。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运动中的奥克福德不时传出一两声喘息。
我走向球场边缘的铁丝网,靠在上面。奥克福德的发挥依然稳定,流畅得像是流水作业的机器。但是当我仔细端详他的脸,我发现他并没有露出一贯的笑容——他只要站在篮球场上就会露出的那种笑容。
我和他对视了一下,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了球场的另一端,给这两人一些私密空间。我听见他开始跟他老爸说些什么,我体内移植的语音识别系统告诉我,那是谢列尔语①。
我觉得合同的事已经十拿九稳了。就在我准备告诉我的老板时,一个篮球重重地撞在铁丝网上,铁丝网被撞得动荡不已。我转过头,看见老迪亚洛正脱下那件橘色的外套,脸色紧绷,几欲疯狂。他直直地看向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垃圾,正黏在他那双炸弹一样的鞋底。一会儿之后,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认为我记不起奔跑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你觉得我很可怜?”
奥克福德死命摇头,又用谢列尔语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的老爸根本没听进去。
“我们来比赛一场,”老迪亚洛说。我发现此时他用的是英语,所以我也能听懂。“你要是赢了我,你就可以去做神经网络改造手术。怎么样?”
“我一点儿也不想……”奥克福德吞吞吐吐地说,他不知所措地看向我,又看向他爸,脸上带着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很简单,”老迪亚洛说,“我已经老了,而且我的肺不好。”他将球从地面上捡了回来,扔到奥克福德怀里。他儿子那双宽大的手掌牢牢地接住了球,但或许是因为惊讶还是别的什么,身形顺着球砸过来冲力向后退了一步。
奥克福德将球放在地上,十分不情愿地开始运球。“好吧,”他说,咬了一下嘴唇,“好吧。”
但是他带球向前走的动作像是没睡醒一样,他老爸轻易抢走了球,动作比我想象中更快。老迪亚洛一路进攻,逼退他的儿子,虽然运球时能看出来他的动作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做出一个向右的假动作,接着向上轻轻一跃,使出一个勾手跳投,从奥克福德的左肩将球投进了篮筐。在此过程中,奥克福德甚至没办法阻拦他一步。
他们在玩“得分者一直进攻”的游戏,至少老迪亚洛是这样。他再次拿到球,一个低位背打之后,用手肘推在了奥克福德的胸膛上,将他逼得一个踉跄;接着又是一个勾手跳投,像是被设置了准确参数的机器,球又被他投进了篮筐。篮网发出一阵沙沙声。
“你想现在就去?”老迪亚洛说,“你想马上就去接受神经网络改造?”
奥克福德看起来大受打击,他再也没心思看向我了。他一个球都没进。老迪亚洛再次准备跳投的时候,奥克福德准备好了,他像是宇航员一样飘浮了起来,用力将球拍开。老迪亚洛在阴影处接到了球,又要开始再一次的跳投,但情况明显没有前几次那么容易了。奥克福德抢到了球,运球来到了投篮区。他经过我的时候离我很近,近到我能听到他喉咙里的呜咽声。我差点儿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即便身高七英尺。他投中了一个三分球,他的老爸将手伸到了他的脸旁边,依然没能阻止这颗球。
接下来的比赛像是在处刑。奥克福德一次又一次地突进,发出急促而又愤怒的喘息,有时停下来跳投,有时候直接跳起来扣篮。他几乎开始哭出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打够七局,或者达到其他什么条件才算赢。但是我知道,这场比赛的确是要结束了:奥克福德一个转身躲过他的老爸,从篮网的另一侧跳起来准备投球,本来这个球是很容易被挡住的,只要老迪亚洛跳起来伸出手指就能摸到它,但他跳起来时,他的手指却看起来至少离那颗球一英尺远,而且越来越远,最后他轰隆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篮板都在震颤。老迪亚洛发出一声痛嚎,倒下来时差点儿压到奥克福德,后者在震惊中往后退了一步。
老迪亚洛重新站起来,动作十分缓慢。他捡起篮球,却突然看起来十分痛苦,弯下腰一阵狂咳,痛苦的咳嗽声回荡在冷冽的空气中。他一直咳嗽,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奥克福德盯着他的老爸,呆愣在原地,发出了在体育馆里从来不会出现的气喘吁吁声。我也目瞪口呆,傻站着看着他们俩。一口血从老迪亚洛口中沿抛物线喷出,溅落在破旧的蓝色球场上。他的儿子终于回过神来,蹒跚着向前,抱住了他。
我还像个雕塑一样站着的时候,我的视网膜上传来消息,是老板打电话来了,还发送了最新的合同样本,一个文本的图标闪烁在我的视线里。最后我轧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不用马上就签合同。”我说。
奥克福德和他的父亲抬起头,像是突然记起了我还在这里。我本不应该出现在他们身边的。
我想告诉他们忘记那个合同,忘记神经网络改造。即便没有那些,我们也可以让你成名。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逃离了现场。我站在冰冷的铁门之外,留下迪亚洛父子在强光灯下待在一起,在寒夜中哭成一团。
【编后语】
提到加拿大新秀科幻作家里奇·拉尔森,我们的读者一定都不陌生,而对小编来说,一说起他的作品简直如数家珍。最早接触到的他的作品是获得2018年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的《月球大灾难》(刊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8年9期),当时看完英文原文就觉得眼前一亮——这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的短篇情节曲折生动,氛围渲染绝佳,总是能在大同小异的科幻设定下写出新意。后来我们又陆续引进了一些他的旧作,如2018年获得轨迹奖提名的《章鱼大劫案》(刊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1期)、2016年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你们这些机器人》(刊载于《科幻世界》2019年4期),还有其他作品,《拉奇机器人》《不停生长》,以及去年颇受好评的《无痛》。(如果大家对《无痛》还有印象的话,应该能看出它和本次刊载的故事有相同点:主角都是非洲人。拉尔森出生于非洲的尼日尔,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加拿大人,早年常住加拿大,目前居住于捷克。这就是他笔下的角色有时会带着非洲背景的原因。)很难想象这个2012年才开始写稿的小伙子在短短几年内写了上百个短篇,进军了这么多奖项。2019年底,《科幻世界》邀请他到成都参加第五届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大会时,他是所有外国作家里最年轻的一位。我们非常高兴能发现年轻的新秀作家,并将他的优秀作品引进中国。和作者一起成长,和读者一起欣赏好故事,简直是编辑们生活中(除催稿外)的快乐源泉鸭!
【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 1英尺=0.3048米。
② 扬尼斯·阿德托昆博是希腊职业篮球运动员,1994年出生于雅典,效力于NBA密尔沃基雄鹿队。
③ 索恩·梅克澳大利亚职业篮球运动员,1997年出生于南苏丹,效力于NBA底特律活塞队。
④ 帝国大厦是美国纽约的地标性建筑之一,竣工于1931年,高度为443.7米。台北101大楼于2003年建成,高度为509米。
①英国的一个郡。这里指《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大笑的“柴郡猫”。
①前后两句均为作者虚构的队名和人名。
① 西雅图著名建筑。
②塞内加尔的首都。
①希腊中部城市。
②西班牙南部城市。
③指维克罗牌的尼龙搭扣,又称魔术贴。
①作者虚构的篮球明星。
①西非地区的一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