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整天
2020-12-29美国海明威
[美国]海明威/文 秋 月/译
他一走进房间来,我就看出他好像生病了,那时我还睡在床上。他步伐慢吞吞的,浑身上下似乎动一动都痛,浑身哆嗦,脸色煞白,他去关上了窗户。
“沙茨,你怎么了?”
“我一起床,就感觉头很疼。”
“那你赶快回到床上躺着。”
“爸爸,我不想躺,我没事儿。”
“听话,快去,等一会儿我穿好衣服之后就立马去看看你。”
我下楼的时候发现他身上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火炉边烤火,我把手搁在他脑门上,他额头滚烫,发烧了,真是一个病得不轻、可怜兮兮的九岁小男孩。
我说:“你病了,快上楼睡觉去吧。”
“我没事儿。”他说。
我请了医生过来,他给孩子测量体温。
“医生,请问几度?”我问他。
“一百零二度。”
在楼下,医生告诉我,沙茨不过是得了轻度流感,还说只要体温不高于一百零二度就不用担心,如果没有引发肺炎就没有生命危险,果真是专业医生,他对流感非常了解。最后,他开了三种药,并说了流感的病菌只能存在于酸性状态中,一种是治发烧退热的,一种是治腹泻的泻药,最重要的是抑酸的,三种不同颜色的药丸,嘱咐了服用的方法。回到房间后,我记下孩子的体温和服药的时间。
“你想读书吗?我念给你听好吗?”我试着安抚他,转移他的注意力。
孩子无精打采地说:“爸爸,您想念就念吧。”他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有一圈黑圈,他一动也不动,躺在床上,好像并不想说一句话。
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在听我念的书,于是,我清清嗓子,提高音量,大声念着霍华德·派尔的《海盗集》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沙茨,你感觉怎么样?”我问他。
“没什么感觉,还是老样子,难受!”他说。
在平时,他入睡是很快的,但今天我抬头看着他一直望着床尾,面部表情奇怪而又呆板。我坐在他床旁念书陪伴他,等待着时间准备给他吃另一种药。
“你不想睡一会儿吗?到了吃药的时候,爸爸会喊醒你。”
“我不想睡,我想一直醒着。”时间在慢慢流淌,过了一会儿,他说,“爸爸,您不用在这儿陪我,我感觉您有点心烦。”
“没……我没有心烦。”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叫您,您感到心烦的话,就不用陪我了。”
十一点钟到了,我给他喂了医生开的药丸,然后就到屋外去了。
那日天气寒冷,雨夹着雪落在地面上,没有叶子的、修剪过的灌木,还有草地和空地上面都笼罩上一层冰。一只小猎狗跟着我,它是爱尔兰长毛狗,我们在一条结冰的小溪上散散步,但路面十分光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总之让我很为难,那条长毛狗仅仅跳了一下就滑倒了,我也狠狠摔倒了,然后我的枪顺着掉了下来。
我们走着走着,惊起了灌木里的动物,当躲在里面的一群鹌鹑从土堤顶上逃跑飞离时,我及时开枪,一下子打死了两只鹌鹑。一般来说鹌鹑都栖息在树上,但也有许多分散在一丛丛的高高的灌木林间,惊起它们的绝佳方式就是在灌木丛那里结的厚厚的冰上努力蹦几下。当它们飞出来的时候,我正在覆盖着冰的特别容易滑倒的灌木丛中摇摇晃晃,我努力保持身体重心。在这种情况下,要把它们打下来可真是非常不容易啊!所以,我有五只没打中,仅仅打中了两只。值得庆幸的是,当我回家的时候发现有一群鹌鹑活动在家附近的地方,我的心里高兴极了,这是一个好信号,因为我第二天又可以找到更多的鹌鹑。
我回到家后,家人说沙茨这孩子不允许任何人去他的房间。
他说:“我不要你们进来,你们不能拿走房间里属于我的任何东西。”
我走上楼去他的房间看他,看到他依然保持着我离开前他保持的姿势,一直望着床尾,怔怔出神,脸色依旧煞白,无精打采,双颊绯红。
我拿起体温计给他量体温。
“爸爸,现在几度?”
“好像还是一百零一度。”我说,其实是更多一点。
“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你怎么知道?谁说的?”
“医生说的。”
我说:“你的体温现在还好,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要着急。”
他说:“我不能不担心,我没有办法不去想这件事情。”
我说:“不要想了,你会没事的,别急!”
“好的,我不着急。”他说着,眼睛却一直往前看,心事重重。
“来,吃药,和水一起喝下去。”
“吃了能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啦。吃了之后你的病就好了。”
我坐下来,开始念那本已经打开的《海盗集》,但我发现他没有听,我感觉他根本听不下去,所以我停止了念书。
“爸爸,我什么时候会死去?”他问。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你怎么这样说?你不会死的,你到底怎么啦?”
“我听见医生说的一百零二度,我马上就要死了。”
“你真是一个傻孩子,你发烧的温度是一百零二度,不会死的。”
“在法国学校时,我的同学告诉我,身体的温度到了四十四度就会死了,但是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温度高了很多。”
我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原来他从早上九点钟得知身体的温度后,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在床上等待死亡等待了一整天。
“可怜的孩子!傻孩子!你把温度的单位弄错了,这好比英里和千米,这是两种体温表啊。一种表的正常温度是三十七摄氏度,一种表的正常温度是九十八华氏度,这两种表的单位换算不一样的。”我笑着说。
“爸爸,您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不会错的,英里和千米的概念不一样,我问你,我们开车的时候,当车的车速达到了七十英里,这是多少千米呢?”
“哦,爸爸,我明白了……”
他的脸上慢慢没有了忧愁,紧张的目光慢慢地放轻松了,逐渐露出了笑容。
【阅读小助手】
九岁的小男孩沙茨发烧了,体温华氏一百零二度。沙茨凭着已有的知识,误以为体温达到四十四度时自己就必死无疑。父亲外出打猎一天回来,发现他“怔怔出神,脸色依旧煞白,无精打采”。后来父亲告诉他华氏度和摄氏度的区别,沙茨紧张的内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这篇极富童趣的故事告诉我们,混淆的知识有时候会吓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