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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山水诗地域意识的四重性
——以南宋山水诗为例

2020-12-29陈显锋

关键词:山水诗山水意识

陈显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桂林 541004)

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向来喜欢寄情山水,并创作了大量模山范水的诗文,中国山水文学可谓历史悠久。春秋先哲即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①,其后论者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钟嵘《诗品序》)诗人云“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写人情之难言”[1]。

内情外景共同作用,山水诗于晋宋之二谢笔端勃发生新,盛唐王孟之际蔚为大观。宋诗承唐音变宋调,山水诗为其重要载体。与先前山水诗相比,宋调山水诗深含地域空间意识,于社会、文化、政治、民族四维呈现多重意义,展显出丰富的内涵。

一、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之社会性

宋山水诗附着大量地域空间意识,地理方位、物象名称成为山水诗常用词句,山水地域认知意识发展为广泛的社会性。

(一)宋代山水诗的强烈地理意识光大了历史地域观的社会化发展

华夏地域空间意识早在中国先秦时期就已显现。《尚书》有最早的地理记载,其首篇《尧典》提到的“东作”“南为”“西成”“朔易”即足见地域观念②。《禹贡》为我国首篇地理论,《山海经》可谓我国最古的地理学著作。先秦时代的其他著作亦多含地域观念,如《管子》之《地员》《度地》,《尔雅》之《释地》《释水》,《孙子兵法》之《地形》等。

班固《汉书》始立“地理志”类著作,收录《禹贡》、《周礼·职方》,随后刘向《域分》为史料,详纪山川、关塞等地域名,此后历朝正史多效以定例。地理专著随后频现,如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隋崔绩的《区宇图志》,唐李泰的《括地志》、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王存的《元丰九域志》、欧阳忞的《舆地广记》、王象之的《舆地纪胜》、祝穆的《方舆胜览》[2]等。

社会发展使地域意识日益与文学、文化相融合。《水经注》被视为文学篇章,《尚书》之《尧典》是先秦文学研究的必备篇目,《左传》中崤、邲、鄢陵之战描写地域方位、空间观念清晰,《国语》录周、鲁、齐等八国历史,《战国策》记秦、齐、楚等十二国之事。

第一部古诗歌总集《诗经》中地域意识丰富。十五“国风”明示诗源地域。《诗经》之《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写后稷、公刘、文王迁徙辗转历史,地理观念鲜明[3]。随后的文学篇章如《楚辞》之《离骚》《九歌》等多附地理名称。汉赋地域观念、地理方位亦丰富,如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的《甘泉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等篇。《两都赋》引地域方位词达200多处,地名前后相缀,如“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足显西都地控枢纽、势扼山河之要。汉末到南北朝诗作亦多地域空间意识,如曹操的五言诗《蒿里行》等。彼时,北方民歌亦如此,有《敕勒歌》《陇头歌辞》《木兰辞》等。唐诗地域方位意识十分丰富。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沈佺期的《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王维的《使至塞上》、李白的《峨眉山月》《朝发白帝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诸篇皆富地域意识。唐域广阔,《全唐诗》近2000首边塞诗以地域空间方位高唱时代强音。王昌龄的《出塞》、高适的《燕歌行》、李颀的《古从军行》、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王之焕的《凉州词》等皆多漠塞地理空间名称,尽显唐盛疆域气象。

汉唐辽阔疆域下所蕴含的豪迈情怀为赵宋时代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社会化奠定了坚实民族基础。两宋地域空间意识日益使文学与社会政治相融而社会化。为激发社会兴亡意识,宋地域观念、地理书籍光大,成为历史发展趋势。宋地方性地理书籍尤盛,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之《地理类》记录地理著作163种,其中116种为宋代编撰,如范成大的《吴郡志》,乾道、淳祐、咸淳朝有《临安三志》等。地理沿革专著亦多,如北宋临川布衣吴澥撰《历代疆域志》、杨湜撰《春秋地谱》等。南宋有郑樵《通典》之《地理略》、王应麟之《通鉴地理通释》,南宋更有地理绘图专著,如黄裳的《地理图》等,且著书者身份多样,如达官范成大、县令王象之、儒士吴莘③者,亦有布衣王希先④等。凭借地理意识寄托民族振兴、国家盛衰观成为赵宋王朝的上下共识,官民的地域空间意识日趋社会化。两宋地域空间意识社会化于山水诗中结合得最为完美。诗本缘情,“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大序》)宋山水诗所含丰富的地理空间意识既别有意味,更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意义。两宋末,政治斗争交织着民族情感,光大的地理意识与社会政治融合更为紧密。其丰富之寓意,愈发加速了地域观念的社会化发展。

(二)宋代文人地理意识的社会化促进了诗歌地域意识的社会化

复兴汉唐的民族意识使南宋人地域空间意识空前高涨,他们汇辑众多的地理文献、地方图志。以宋初《崇文总目》地理著作为基,南宋郑樵的《通志》、晃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尤袤的《遂初堂书目》、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王应麟的《玉海》等的辑集尤富。

地理意识的社会化促进了学术地域意识的社会化。诗学即以地域概念呼之,如“江西派”为诗史学派祖名,其名源于地域分野。《苕溪渔隐丛话》曰“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4]。杨万里的《江西宗派诗序》言“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5]。南宋“永嘉四灵”理学体系亦多以地域称谓[6]。“蜀学”之苏轼、“闽学”之朱熹、“永康学”之陈亮、“永嘉学”之叶适等[7]皆和合理学与诗学空间意识,双学互进。理学派别地域定名愈发促进了宋人地域空间意识与思想观念的社会化。

文人学术、诗学地理观念的社会化进一步推动了诗歌地域观念意识的社会化。苏轼仕途颠簸,辗转湖州多地,所到之处均著地名于诗。如《过密州次韵赵明叔》、《赤壁赋》、《游杭州山》、《十月二日初到惠州》等,乃至读其诗,可寻迹以探史[8]。陆游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甚为强烈。他迁官多地,从镇江、隆兴辗转南郑、蜀州等处[9]。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陆游从隆兴道夔州,途经数十州,一路见闻,一路诗纪,诗题多以名缀,如《初发荆州》、《初发夷陵》、《巴东遇小雨》等。陆游晚年名集《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入蜀记》等,皆可寻足迹以见作者之文心、诗情与壮志。

范成大历仕徽州、靖江(桂林)、蜀州、明州诸地,踏遍南宋疆域四极[10]。其笔记文名《骖鸾录》、《桂海虞衡志》、《吴船录》,亦有众多地域记游体山水组诗。其《西征小集》所录诗作宛如游记,自甘棠驿,越灵泉、愚溪、荆州等,止蜀州,地域意识明细,历历在目。陆游《范待制集序》言:“公之自桂林入蜀地也,舟车鞍马之间,有诗百余篇,号《西征小集》。”读其集,如阅地理山水画卷。

由此可见,地域意识社会化下,宋代地理知识不仅乘古而上,且渗透社会诸多层面,于苏轼、范成大、陆游等山水诗大家诗文中表现尤为丰富。故而,宋山水诗地域方位、空间名称足为研究时代社会发展之史料。

二、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之文化性

江山之秀、社会之助致宋山水诗璀璨万端。诗中所含地域空间意识尽显宋人审美山水、品味历史的情怀。严复谓“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11]。自然,这历史亦含山水文化。

(一)乐山乐水的宽广审美情怀

宋人好学多思,厚积文化,深含素养,登山赋诗,雅俗为乐,山水诗地域空间文化性首先表现为审美情怀极为宽广。

第一,乐山乐水范围广。宋人游尽疆域名山秀水,越国、淮水、南(东)海、西蜀都留有标注地域名称的诗句,仅标题名“州”之山水诗达六千多首。例如,东:刘克庄《福州道山亭》(福建)、孙觌《湖州道中》(浙江);南:吕本中《连州阳山归路》(广东)、陶弼《宾州仙影山》(广西);西:项安世《入普州》(四川)、王十朋《别夔州》(四川);北:许景衡《泗州堂》(江苏)、楼钥《泗州道中》、汪元量《徐州》(江苏);中:戴复古《题黄州谢深道国正山庵》(湖北)、汪藻《晚发吴城山》(江西)、王庭珪《秋夜周子康登辰州城楼》(湖南)、周紫芝《徽州道中观山》(安徽)。野水为乐,僻山得美,荒岭幽谷入题尤多。例如,《过九盘岭》(王十朋)、《游水月寺》(杨万里)、《白鹭亭》(范成大)、《山村》(戴复古)《登南楼》(杨杰)等。宋人山水诗雅俗并举,情怀宽广,盖因审美能力升高,文化素养深厚,诚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2]。且“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汉唐“皆所不逮也”[13]。

第二,美山美水意识丰富。宋人乐山美水之意涵盖名川幽胜、风物传说,地域空间主要有杭州、金陵、洞庭湖、黄州、武夷山六大山水诗系。

抒写杭州之山水诗系中地域空间有孤山、西湖、灵隐寺、苏堤、望海楼、望湖楼等。如《孤山雪中写望》(林逋)、《夜泛西湖五绝》(苏轼)、《游灵隐寺》(道谏)、《晓出净慈寺》(杨万里)、《望海楼晚景五绝》《望湖楼醉书五绝》(苏轼)等等。此系山水文化意识主要依林逋和西施传说展开,数量十分丰富。抒写金陵之山水诗系中地域空间有瓜洲、钟山、建康、金山(金山寺)、赏心亭、栖霞寺等。诗作有《瓜洲夜泊》(王安石)、《宿建康府沙河夹》(项安世)、《金山》(张栻)《金陵春日》(李龏)、《重九独登赏心亭》(范成大)、《栖霞寺》(王随)《乌衣巷》(任希夷)等。此系山水文化意识主要依三国故事展开。抒写洞庭湖之山水诗系中地域空间有岳阳楼、洞庭湖、君山、潇湘等。此系山水文化意识主要依杜甫和传说的舜、二妃展开。如黄庭坚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陈与义的《登岳阳楼》、张元干的《潇湘图》等。抒写黄州之山水诗系中地域空间有赤壁、黄鹤楼、黄州、武昌、鄂州南楼等。此系山水文化意识主要依三国、李白和鹤仙传说而展开。山水诗作家有苏轼、黄庭坚等。抒写武夷山之山水诗系中地域空间有建溪、建阳、九曲(溪)、芹溪等。此系山水文化意识主要依武夷山风光和仙人传说而展开。主要山水诗作家有范仲淹、李纲、陆游、朱熹、戴复古等。

此六大山水诗系列足见宋山水诗地域空间审美情怀日益阔大,审美观念日益成熟,文化内容极为丰富。

(二)乐山乐水的深厚历史情怀

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文化性亦包含于众多诗人的深厚文化历史情怀中。

杭州孤山为宋代文人诗客青睐之第一山。现存的咏孤山的山水诗逾六百首。孤山文化蕴含深厚,盛名于唐前,至唐而益为景胜,许浑、张祜等皆有咏焉,白居易《钱唐湖春行》尤有佳名。及宋,林逋“梅妻鹤子”,以《山园小梅》名天下,“真宗闻其名………赐谥和靖先生,赙粟帛”[14]。此后,苏轼吟《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苏辙和《次韵子瞻游孤山访惠勤惠思》,苏洵咏孤山诗现存9首。

南宋都杭州,咏叹孤山者愈多。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周紫芝、高翥等题诗留史。单杨万里标题《孤山》之诗多达17首。孤山僧徒接踵,释家吟咏亦多。《全宋诗》录50余首,智圆、居简、元肇、文珦、德洪等皆有留吟。当其时,孤山题咏被奉为幽人雅士之标识。

江西庐山为宋代文人诗客青睐之第二山。陶渊明、江淹、李白、白居易等曾都留诗有赞,至宋则有苏轼、王安石、陆游、朱熹等踵足相咏。宋以《庐山》为题之诗现存逾四百首,计有苏轼10首,朱熹20首,陆游11首,杨万里10首,戴复古4首等。此外金山、钟山、北固山、洞庭湖君山等均为宋山水诗题咏之常景。

西湖为宋代文人诗客钟情之第一湖。西湖亦称钱塘湖,自秦汉迄南北朝均为胜景;隋唐运河通南北,幽园古柳,其境愈胜。彼时,西湖已为山水文化符号。宋咏西湖诗作现存近三千首,著入诗题者亦千首,王禹偁、梅尧臣、苏轼、范成大、杨万里、姜夔等均有吟咏。其中,北宋苏轼为多,逾70首,南宋杨万里居首,逾80首。释家亦多有咏西湖诗作,逾150首,其中南宋释家占七成。

洞庭湖为宋代文人诗客钟情之第二湖。傍湖之岳阳楼为宋山水诗第一楼。岳阳楼始建于东吴。颜延之以“清氛霁岳阳”咏叹之。唐李白、孟浩然、白居易等为洞庭湖留诗30余首,杜甫的《登岳阳楼》最为后世所传扬。

岳阳楼为宋代忧国忧民之精神符号。庆历六年(1046)范仲淹之《岳阳楼记》出,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高情,继杜甫后再度强化其忧国忧民之文化符号义。此后,登岳阳楼看君山、望长江,成为历代文人言志抒怀的心念。

宋人咏歌岳阳楼诗现存近200首,其中,南宋诗人以登楼言志忆杜居多,如李纲20首,胡寅12首,赵蕃7首,王十朋6首,陈与义5首。此外,陆游、范成大、戴复古等亦有岳阳楼诗流传后世。民族英雄李纲的《去岁道巴陵登岳阳楼以望洞庭真天下之壮观也因诵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句追古今绝唱用以为韵赋诗十篇》,可谓其身据岳阳楼,忧思接屈子。陈杰的《登岳阳楼》亦为宋末凭楼忆杜的忧国杰作。至此,岳阳楼之山水诗已完全凝成时代的文化符号。

滕王阁为宋山水诗第二楼。滕王李元婴始建,因王勃之“落霞与孤鹜齐飞”句流芳后世。宋现存滕王阁诗作110首,为欧阳修、陆游、杨万里、朱熹、文天祥等众多诗人所留咏。滕王阁在南宋为最引人注目之历史文化标识,其诗作亦多从人文历史入题。如戴复古的《朱子昂司户登滕王阁》、王庭圭的《登滕王阁其二》等。

黄鹤楼亦为宋山水诗作常见题名。吴黄武二年(223)始建,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留咏。其中,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最为人所传诵。

宋代黄鹤楼题咏尤盛,现存以黄鹤楼为描写对象的宋诗有150余首,以之为题者27首。诗人有张耒、苏辙、王十朋、李纲等,其中,以陆游3首、贺铸4首居多。这些诗多惜时怀贤,如罗与之的《黄鹤楼》、周弼的《晚登黄鹤楼》等。此外,杭州的望湖楼、望海楼以及江西快阁等亦多入宋山水诗吟咏之列。

综上可知,宋代山水诗多以地域空间诗句寄托悠远历史情怀,足见其文化积淀的深厚。总之,吟秀水、咏古胜,凸显了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所寄寓的文化意涵之丰富。

三、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之政治性

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亦蕴涵着诗人深沉的政治情怀。

(一)北南宋际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的苦痛与主张

1127年,北宋梦碎于金兵铁蹄。面对国破家亡,诗人多沉吟山水,激扬治乱,咏叹地名,贬斥时政。

李纲的山水诗以地域空间为题,专注政治思问。从《凝翠西峰》的“休问江山非故国”、《凝翠阁晚望五绝句》的“清溪不语水东流”,到《玉山道中五首》的“风烟今夕过江南”,再到《自铜陵行四十里风复作泊江北岸地名散潭属淮南》的“波声撼岸连淮壤”,还有《云海登眺有感》等,都是借诗中山水地域空间的转换而忧愤追问国难。

陈与义的山水诗含时局之思最为强烈。他五年辗转,历经河南、湖北、湖南、广西,踵道广东、福建,最后停落于会稽,一路以诗为纪。自北之《发商水道中》《正月十二自房州城遇虏至》,至南之《舟抵华容县》《登岳阳楼二首》《愚溪》,到东之《题大龙湫》《小巧玲珑阁晚望》,串联诗作犹如移动的画卷,其流离之苦、破国之愤,尽见字间。其《登岳阳楼二首》“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恨悲。”其可谓“深附痛苦寓山水,雄浑沉郁似老杜”。同时,《衡岳道中》“世乱不妨松偃蹇”,《坐涧边石上》“涧水悲鸣无歇时”,《晓发杉木》“纷纷世上事”,《道中书事》“易破还家梦,难招去国魂”等,均以地域之变言国难情悲之乱政。

李弥逊的山水诗亦以地域空间深寓政治观念。如《富沙道中》的“征衣犹带去年尘,入眼溪山似故人”,《东岗晚步》的“自怜头白江山里,回首中原正鼓鼙”,《晚泊江口》的“故园如梦南归客”,《出汴过淮有作》的“半生全欲老江湖”等等。《发桐庐》中的“兵戈满天下,飘泊壮心摧”,更是借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直指政治。

诗人刘子翚多负痛山水。如《春望》的“杳杳尽寒色,乘高望更迷”,国难“几多沈寂景”。其五古山水诗寓意尤多,如《潭溪十咏》“不见暮樵归”、《游龙潭》“迟回不能去”、《续赋家园七咏》“梦破午窗阴”等,皆寄兴国事,语讥时政。

其他如程俱的《避寇仪真六绝句》含痛苦,汪藻的《天台道中》呼抗战,吕本中的《避寇南行》怼误国,王庭珪的《建炎己酉十二月五日避乱鸽湖山十绝句》愤乖政。此外,曾几、张元干山水诗亦以地域名称深寓政问。

总之,李纲、陈与义、张元干等诗人的山水诗均借地域空间转换表现了国破故山易、避寇逃难痛,以此彰显诗人的政治意愿和抗敌主张。

(二)南宋中期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的期盼与警醒

1163年,孝宗即位,南北对峙。但志士诗人热情不减,借山水诗地域意识期盼抗争,警醒偷生。

陆游的“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中原干戈古亦闻”(《关山月》)等,都是借山水地域空间言期盼的诗作。陆游的这类诗句尤多。如《夜行宿湖头寺》中“去国不堪心破碎,平戎空有胆轮囷”;《归次汉中境上》中“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春晚怀山南四首》中“遥知南郑城西路,月与梨花共断肠”,通篇吟志。其《关山月》里的期盼与警示最著名:“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并提醒统治者:“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范成大的山水诗此情亦然。如《睢水》“直南即是阴陵路,兵果难将胜负论”,《金水河》“谁怜磊磊河中石,曾上君王万岁山”,《龙津桥》“西山剩放龙津水,留待官军饮马来”。

范氏最显政治意味的诗作是那些吟咏金人占领滑州、邯郸的诗,如“渔子不知兴废事,清晨吹笛棹船来”(《旧滑州》),“若见膻腥似今日,汉宫何用忆关山”(《邯郸驿》),期盼“指顾枯河五十年,龙舟早晚定疏川”(《汴河》)等。

杨万里的山水诗亦含复国的期盼与警醒。北迎金使作《初入淮河》四诗,皆借国境地域今昔变化寓意政治。其《登楚州城》“此去中原三里许”伤痛深沉,《题盱眙军东南第一山》“半篙淮水碧无情”警醒强烈。《舟过杨子桥远望》“远树梢头便是天”有期盼,“华夷险要岂山川”立意在警醒。此外,《题龟山塔》“逆血腥膻化为碧,空馀风雨鬼啾啾”,《和王元驹》“莫道江山歇英气,如今文物有斯人”等,均为以地域空间意识而警醒统治者的政治性山水诗作。

朱熹的山水诗亦以地域论政。《感事》悲“闻说淮南路,胡尘满眼黄”,《拜鸿庆宫有感》哀“旧京原庙久烟尘,白发祠官感慨新”。《闻二十八日之报喜而成诗七首》直言“杀尽残胡方反旆,里闾元未有人知”。“寻芳泗水”之《春日》借金人治下泗水说义理,亦显政治情怀。

戴复古的《淮村兵后》“小桃无主自开花”“几处败垣围故井”极显警示意;此外“乔木见兴亡”“往事浑休问”(《凤凰台》)有激愤,“江淮两岸分”(《金山》)见感慨,“渐喜暖风回”(《淮上春日》)有期盼。方回论戴诗“高处颇亦清健”[15]840,言指戴复古山水诗具有政治豪情。

刘克庄山水诗的政治情感亦有“清新独到之处”[16]。如《梦赏心亭》警示“曲里犹残玉树音”。《淮捷》期盼“寸天尺地汉山河”等。《北来人》哀警并举。“寝园残石马,废殿泣铜驼”是痛惜,“凄凉旧京女,妆髻尚宣和”是警醒,“甲第歌钟沸,沙场探骑稀”是斥责,“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是期盼。纪昀言“后村老景颓唐”[15]518,即指后村晚年山水诗哀怜国是之悲苦。“江湖诗案”中“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风杨柳相公桥”⑤句最能说明刘克庄为代表的江湖派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中蕴含的政治思想。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言:

宝庆间,……因复改刘子翚《汴京纪事》一联为极诗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风杨柳相公桥。”初,刘诗云:“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今所改句,以为指巴陵及史丞相。及刘潜夫《黄巢战场》诗云:“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缘郑五欠经纶。”遂皆指为谤讪,押归听读。同时被累者,如敖陶孙、周文璞、赵师秀,及刊诗陈起,皆不得免焉。[17]

刘克庄因此“废闲,恰十年矣”。但启用后,其诗作仍带政治情怀。可见,宋代尤其是晚宋山水诗多语国是,诗中地域空间意识大多深寓政治色彩。

四、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之民族性

在包含政治斗争意识的同时,宋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亦蕴涵民族斗争意志。

(一)宋末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深寓民族斗争思想

1274年宋度宗卒,元军开始强力攻宋,南宋苟安美梦破碎,抗敌护国成为主流,南宋文学大有改变,山水诗亦步入末期。

此季山水诗人主要有周密、文天祥,汪元量等。

宋亡,周密不仕,遗民自居。周密此期山水诗作多以地域空间意识表现民族情感。如《三衢道中》“时荒客路艰”“景物关心事”,《题江山万里图》“扁舟两屐终多事”,《登垂虹亭二首》“安知白首沧洲客”“感今怀昔最伤神”,《甘园》“园林几换东风主”,《清心楼晚眺》“依然故国情”,等等。

文天祥前期有清幽山水诗作,宋末元初则以悲哀与怀念倾注笔间,如《翠玉楼》“昏鸦何处落”“风雨故乡情”,《发高沙》“舟人为指荒烟岸”,《游青源》“梦破啼猿雨”,《合江楼》“东淮落木秋”,《皂盖楼》“青山酒一杯”等。其《金陵驿》爱国情感最为深厚:“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诗情悲壮而沉雄。

《沈颐家》亦甚有哀痛:“江山浑在眼,宇宙付无言。昨夜三更梦,春风满故园。”

此期,其他诗人亦多有山水诗借地域空间变换表达江山破碎哀痛之作,用意微隐,兴寄深幽。

汪元量饱含泪和痛的文字,其山水诗寓民族情感最为显著,恰如纪昀言“多慷慨悲歌,有故宫离黍之感”[18]872。如《北邙山》“惟有石麒麟,相向立秋雨”,《西湖旧梦》“黄莺不入垂杨柳,却立海棠花上啼”,《少室山》“野草败垣供暮雨,断碑古木管秋风”,《万州》“万州城下草连天”,《徐州》“乱鸦古木夕阳红”,等等。组诗《湖州歌九十八首》亦以哀物为景,深情郁结,确如李鹤田《题汪水云卷后》所言:“其记亡国之戚,去国之苦,间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微而显,隐而彰,哀而不怨”[18]875。其他如《峡边山寺》《湖山堂》《南岳道中》《易水》等山水诗,均为哀伤之作。

(二)遗民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幽寄故国思念

此际借地域空间寄托黍离之悲成为主题。真山民、谢枋得、郑思肖、林景熙、谢翱、萧立之等,都有此类山水诗作。

真山民,诗韵萧散,深情厚蕴,含志幽远。把亡国破家之痛寓于苍凉山水描写之中,借地域空间意识寄托了国破家亡的民族哀伤,深得阮籍诗旨。真山民以元初民族背景为构建诗作的社会条件,“知人论世”是理解真山民山水诗内蕴的关键。其山水诗中的景物描写质朴简寥,外枯中膏,情感深厚,心迹婉转。如《光霁阁晚望》:“一阁纳万象,危阑俯渺茫。白沙难认月,黄叶易为霜。宿鸟投烟屿,归樵趁野航。孤吟谁是伴,渔笛起沧浪。”故土的怀念深深寄寓山水景物描写之中。其深含亡国哀痛的作品则更多。如《兴福寺》“花影寺门深”,《夏晚江行》“江空带夕晖”“萧散乌藤杖”,《山间次季芳》“许猿分野果,留鹤守云林”,《兰溪舟中》“帆影挂离愁”,《泊舟严滩》“满江愁思笛声中”等,思致微渺,寄情深远。真山民此类山水诗的佳作颇多,如《临江晓行》《舟中峡口》《江楼秋夕》《三峰寺》等均以地域名称寓故国之思。

林景熙之诗爽朗深沉,明胡应麟《诗薮》称:“七言劲逸雄迈……元初绝唱”[19]。林景熙现存山水诗作中亦多有借地域空间意识来表达亡国悲哀与怀念。如《溪亭》以“清秋”“日暮”“落叶”“流萤”为背景,加上“独”“闲”“孤”“远”的个体感受,悲哀与怀念之情跃然纸面。再如《栝城》“落日渔舟吹远笛,断烟戍屋带荒城”,《溪行》“回首故人远,城笳吹夕烟”,《西湖》“断猿三竺晓,残柳六桥春”,《宿七里滩》“滩近不成梦,鸿飞欲断魂”,《山中早行》“孤僧何处归”等,都借地域空间意识以表达亡国的悲哀伤感。

真山民、林景熙的诗作都是通过寄情山水抑制哀痛、消解悲伤,因而直接言其悲情色彩的字眼较少,澹里含苦,静中寓忧。

郑思肖浪迹荒野,寄情山水。其诗句借用山水地域空间意识兴寄民族情感、哀怜旧朝,表达婉转,意象隐晦。如《晓晴》中,“海生东出日”隐指南宋有复兴立国之时。“天散北飞云”隐指元朝灭亡飞散。《久雨后郊外独行》中,“日没虎狼出,城荒荆棘生”隐喻宋亡而元来,“清流不可污”言志士节操纯正,不为贰臣。“阔步独归去,茅檐月自明”自寓独守贫寂、不改明洁之志!

郑思肖其他山水诗句在地域空间意识中亦有寄托。如《访隐者》“石窦云封隐者家”“满山落叶无行路”,《春日登城》“遥认孤帆何处去”等等,都以隐晦传哀情。至于《无题》“屡问北来者”“三宫在何许”,借地域空间意识表达哀伤,直白明了,率性勿隐。

真山民、郑思肖等遗民山水诗以地域空间之名融入深沉的民族情感,是诗家“诗言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时代结晶。宋末元初借山水诗地域空间意识来表达民族情感的诗人还有很多,如陈允平、林景怡等等,甚至还有诗僧(如浦光等),在此不再一一赘述。

五、结 语

宋代山水诗附着丰富的地域空间意识,是两宋社会、政治、文化、时代发展的产物。它使宋代山水诗具有自觉的社会性、丰富的文化性、坚定的政治性和顽强的民族性四重特色。同时,不同地域山水景物的直接、大量的个性化的描写也促进了宋代山水诗艺术表现的提高和山水诗重归盛唐本色之宗旨,在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注释:

① 参见《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② 《尚书·尧典》言: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平秩西成。……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

③ 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八·地理类》言:“《楚州图经》二卷。教授霅川吴莘商卿撰,太守毗陵钱之望太受,时南宋淳熙十三年。《浙江通志·选举》(卷一百二十六)言:吴莘,归安人。淳熙八年(1181)进士。此书久佚,仅存目录。”

④ 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八·地理类言》:“《皇朝方域志》二百卷,东阳布衣王希先撰。……嘉熙二年(1238年)上于朝。”

⑤ 此诗多有记异。罗大经(1196—1252年)《鹤林玉露》乙编·卷四言:“敖器之诗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杨柳春风彼相桥’。”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中刘克庄《落梅》条批曰:“宗之赋诗有‘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一辩证类“宋诗禁”条言:“有刘后村诗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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