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笔清奇,宴乐无边
——李煜《玉楼春》赏析
2020-12-29舒银霞
○舒银霞
欢乐是难以描述的。
这是我国古典文学中的经验之谈,“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李煜的一首《玉楼春》,却将一场春夜宴乐描绘得淋漓尽致,如在眼前。
我们先看看词作的内容: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首词写于南唐的繁华时期,从宫中女子的装扮写起。“晚妆初了”,一个“了”字简洁地表明晚妆刚刚完成,“明肌雪”形容女子们光彩照人。“春殿”,即御殿,以其豪华、盛大而得名。李白在《越中览古》中说:“宫女如花满春殿。”“嫔娥”,是宫中各种等级、各种身份的宫女,“鱼贯列”则是写宫女排成行列走出来。层层娇娘,美女如云,歌舞登场,宴乐开始。
“凤箫吹断水云闲”,“凤箫”,是一种排箫,精致华美。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引凤,后随凤凰而去,故有“凤箫”之称。“吹断”,表明演奏者技艺精湛,在演奏时,把悠闲的水、悠闲的云都吹断了。“水云闲”代表的是一种悠闲的心理状态,而音乐太夺人心魄了,人的心情无法再悠闲下去,急切地想融入美好的音乐中。
引人入胜的歌曲是什么呢?是《霓裳羽衣曲》。“重按《霓裳》歌遍彻”,“《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的简称。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道:“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马令《南唐书》载:“唐之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罹乱,瞽师旷职,其音遂绝。后主独得其谱,乐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而未尽善也。后辄变易讹谬,颇去洼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大曲里的法曲(一种古代乐曲,也称作“法乐”),是唐代歌舞作品中的集大成之作。它由杨敬述进献给唐玄宗的《婆罗门曲》发展而成,经过玄宗润色修改,成为规模盛大、气势宏伟的大型舞曲,用来表现道教神仙的故事。这部舞曲在“安史之乱”后便失传了。后来,南唐人得到了其残谱。当时一些宫廷乐人和民间乐人都曾试图修复它,均未成功。直到李煜和皇后周娥皇修复了乐谱,失传百年的音乐重现人间,二人按乐编成了霓裳羽衣舞,由娥皇亲自教授教坊宫娥,经常在宫中举行大型的霓裳羽衣舞歌舞会。
“重按《霓裳》歌遍彻”,“重按”,一再弹奏。一遍又一遍弹奏,丝毫也不厌倦。“歌遍彻”,唱完大遍中的最后一曲,说明其歌曲之长,音调之高亢急促。“遍”,大遍,又称大曲,即整套的舞曲。“彻”,“彻者,入破之末一遍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晏殊《木兰花》),此处即高潮。
在一遍又一遍的歌舞中,眼睛和耳朵都得到了极大的享受,鼻子也没有闲着,“临风谁更飘香屑”,当一阵微风吹过的时候,李煜闻到了香气。据《清异录》记载,宫中有主香宫女,她们会把名贵的香屑焚在精美的香器之中,也会把香粉抛撒在各处。香气弥漫,随风四溢,闻香而不见施香之人,于是李煜发出“临风谁更飘香屑”的疑问。
无酒不成宴,“流落时相见,悲欢共此情。兴因尊酒洽,愁为故人轻”(张继《春夜皇甫冉宅欢宴》)。佳肴可缺,美酒必不可少。“醉拍阑干情味切”,李煜也喝了很多酒,一个“醉”字,既指酣饮醉人,同时也指沉醉在欢乐之中。“拍”,即拍打,这里兼有为乐曲击出节拍之意。“醉拍阑干”,醉中忘形,手拍栏杆。“切”,恳切,真挚而迫切的心情。他全身心地投入这场宴乐当中,内心享受着热烈的快乐。
酒阑,人散,宴会结束,李煜依然沉浸在快乐之中,他说“归时休放烛花红”,他还要“待踏马蹄清夜月”。这场宴会还没有真正结束,只是转换了场地。在归去时,不要用烛火照亮路途。看那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洒满水银般的月光。在月光之下,他策马奔驰,“待踏马蹄”,让读者仿佛听到马蹄声声,踏碎了满地的月光。他沉浸在另一个清凉世界中,那是属于他的艺术世界。
这首小词,从旖旎歌舞始,以马踏清月终,余味悠长,艳而不俗。李煜仿佛对文字有一种天然准确的感知力,“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赤壁赋》),他往往把眼前之景、心中之情最合适的点表达出来,一切都恰到好处。在他的生花妙笔之下,其词作语言明快,形象生动,灵动清奇,情真意切。
李煜本质上是一个文人,他以赤子之心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在感情上他是一个简单的人,非常纯粹,快乐的时候,他尽情享受,乐到极点;痛苦的时候,他全心品味,痛入骨髓。
欢乐很短,痛苦深长,《玉楼春》所记下来的这场宴乐,在若干年以后,成为李煜记忆里苦涩的旧梦。刹那即永恒。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千载而下,这场宴乐,凝固在生动的“欢愉之辞”里,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