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喻

○王 族

沉静的汽车，残忍的、永远缄默无语的汽车。似上帝善意为我安排，在混浊而又温暖的夕照中，我看见了一排汽车；首先吸引我目光的是它们由钢铁组合而成的硬朗车体。夕阳残留，车身上绿油漆泛开丝丝反光，黄昏因而有了些许沉迷和温暖的味道。

我曾经有过与一辆汽车共同相处10余天的经历。至今，我忘不了那辆时常无法脱落尽灰尘，时常又把我的心引入茫茫尘埃的汽车。那一年，我被部队分配去学开车。训练了5个月后，部队给我们每人分一台车。分车的前夜，我被激动和惶恐搅扰得一夜未眠。我们这批兵担负着特殊的使命——在昆仑山上跑了21年的解放牌汽车将交到我们手上，可悲的是，我们却只能驾驶它们跑一趟，这一趟之后，它们将不再被使用，永远被封存。汽车被封存等于结束生命，而在它们结束生命之前的最后一次行驶，将由我们这些新手来完成，这就不由得使人心生惶恐，它们在风雪昆仑山行驶21年，最后的一个句号应该画得非常圆满才对，如果出个差错，那岂不是让它们一生的成绩与荣耀蒙羞？我敢肯定，分车前的那一夜，有许多人像我一样，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第二天，果然有许多人显得神情恍惚。有的老兵在向别人移交车时，居然走神，打了好几次马达也没有将车发动着。我最尊敬的老兵杨福林眼含泪花，久久不肯下车。当他将钥匙交给我时，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是“老昆仑”了，有多少次行进在藏北阿里的长途中，往往在别人把车开到再也不敢开的悬崖边时，他对众人高叫一声“后事你们看着办”，便只身钻进了驾驶室。也怪，每次已悬挂在崖边的车总能被他开上来……那天，当我钻入驾驶室，倏然间我觉得如同钻进一个魔箱；这辆车和驾驶过这辆车的人都有非凡的经历，我不知道我将和这辆车一起完成怎样的使命。

我隐隐约约觉得，一辆车和一批人的履历都已变成了车身上特殊的东西，被钢铁的气氛感染着，让我们这群新兵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这辆车，恍若一只隐隐约约的手臂，有力地把我拉入了铁血气质漫溢的军旅；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开始，以至在后来我常常为那段经历感叹的时候，就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种接近了美的磨难。

总结那批车神圣生命的最后一趟行驶，使我魂魄动荡——早晨，从麻扎准备出发时，我忽然发现我驾驶的J62-00008号车不见了。在车场周围几番寻找，都没有发现它的一丝影子。我们都慌了，忙向部队首长报告，在报告的同时，我们得知该车的原主人杨福林前天出走，至今未归。一听到他的名字，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就在我们盼着是他将车开出去的时候，他驾着那辆车回来了。原来，这个老兵自从把车交出后，就整天脑袋发晕，浑身不自在，有好几个夜晚，居然梦游到了车场大声哭叫。他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开车在路上转了一夜……他将车停好，主动向团长请罪，但他拿着电话哽塞了半天，只说出三个字：“我难受……”团长是老汽车兵了，沉默了一阵说：“你回来吧，不处理你。”

我知道杨福林的心还在那辆车上，一个人不可能和自己的心分离，所以他才很冲动地跑了出来。他的举动是合乎一个汽车兵的感情的，车已与他融为一体，在远离了那种整日厮守的日子后，他对车的感情变得迫切，难以割舍，他能受得了这种折磨吗？难怪作为老汽车兵的团长能理解他。

下山的时候，随着那辆车抛锚，杨福林再次显露出了他对汽车固执迷恋的情感。他把车的零件一一拆下，又一一在路边摆放好。大家心里明白，让他慢慢修吧，对于驾驶员来说，车抛锚有时候并不是坏事，他们在拆卸零件的过程中拥有了指挥家的感觉，这确实是一种享受呢。如果在他的驾驶生涯里没有抛过几次锚，他对汽车的感情也就不可能变得深沉。我看见他富有韵味的一举一动颇具书法家的风度！那一刻，我甚至相信，一个在高原开了十几年车的汽车兵，他虽然表面平静，但内心藏着飞雪流云。

后来，杨福林对我说：“开车的人，心在走路。”他真是悟到了家。汽车，这昆仑山上长久与人厮守的铁家伙，应该成为一种灵魂中的飞行物，也应该是人在意念中对生活的征服。“开车的人，心在走路”，这其中包含着一种多么难得的物我互融后的飘逸，这句话甚至已成了一种对驾驶员命运的概括。应该说，杨福林是一个幸福的人。杨福林心中的那辆车被诗意化了，是“温柔的钢铁”，对他的思想是一种引领，对他的行动是一种影响。

那辆车和那最后一次行驶，完成了从情感到行动的至美转变。杨福林彻底被情感所俘虏了，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人不论遭遇怎样的命运，灵魂和情感都不会远离他。

“1992年7月18日，分车”，至今我牢记那个日子。

那一年，我开始写诗。

解读

从生活而非旅游的角度来看，艰苦的藏北高原是没有诗意的；汽车，钢铁组合而已，原是没有诗意的；军人，硬邦邦的人物形象，原是没有诗意的。这些原是没有诗意的事物，因为有了情感的兑入，发生了情绪反应，产生了浓厚的诗意。这是有力量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