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童谣的年代

董桥

【名家小像】

董橋，福建晋江人，1942年生，原名董存爵。中国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历任《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人及时事评论员、《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等职。

其作品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深获海峡两岸三地读者倾心喜爱。

一

童年不再是清纯无忧的岁月。二战期间，大半个世界的孩子们都在战机、枪炮和军服、皮靴的血光号声中长大。战后政经社会的转型纵然带来了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家庭结构却随着价值观的蜕变而显得脆弱虚浮了。婚变或死亡所造成的破碎的家，给下一代的童年蒙上了一层落寞彷徨的阴影。然后是资讯随着影像科技的发达传入千万个家庭的电视机里：孩子们在悲欢离合的真假故事中早熟了。人类进入没有童谣的年代。

二

波兰女演员毕特最近对传媒讲述纳粹时代她的童年旧事。她小小年纪就跟着母亲被关进集中营里。希特勒气数渐尽的时期，党卫军开始关闭一些集中营，分批杀掉营囚，毁尸灭迹。军队荷枪要他们排队走进一片树林，苏俄飞机突然飞过来向德军开火。毕特的母亲拖着她一个箭步扑倒在壕沟里，伏身趴在地上，死死地把女儿压在怀里。飞机飞走了，党卫军命令营囚继续往前走。她母亲装死，动都不动。一名卫兵踢了她几下，确定她中弹死了，转身跟整队营囚一起走掉。毕特的母亲紧紧抱着她亲个不停，满脸是泪：“我们活下来了！”

三

暴君铁蹄下的苦难故事，太平盛世的孩子只能从电视荧屏上去体会。可是，《今日美国报》记者威尔逊最近在飞机上邂逅10岁小杰夫的情景，却是20世纪末现代人最深刻的心灵写照。威尔逊坐飞机不爱说话爱看书，尤其怕小孩吵闹。小杰夫跟妈妈和弟弟坐飞机去探亲。威尔逊很不情愿地让出了靠窗的位置给他坐。小杰夫断断续续跟他谈故乡事：割一次草赚5块钱；学校老师还算不错；最喜欢的鸟是秃鹰。然后他幽幽地说：“我爸4月刚死了。”威尔逊心中一沉。小杰夫很冷静，拿出他爸爸的照片给他看，说他是患癌症死的：“他是个好人。”说着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硬转了话题说他家里有三只小猫。飞机降落了，威尔逊递了一张名片给小杰夫。他说：“你忘了台词。”威尔逊说：“什么台词？”他说：“这是我的名片。”威尔逊学他说了一遍。“谢谢，”他说，“我会给你打电话。”威尔逊真的会等他的电话：孩子教会了他怎么看人生。

（选自《没有童谣的年代》，文化艺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