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曼斯菲尔德创作对比研究
2020-12-28任芳
任芳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因其精湛的表现技艺和鲜明的写作特色而有“英国契诃夫”之称。她是英国文学史上盛开的一朵昙花,35岁时因肺结核而香消玉殒。目前国内外对曼斯菲尔德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关注其小说的创作技巧。以西尔维娅·柏克曼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批评研究》和徐晗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现代主义特征研究》为代表。二是对其成长经历、家庭背景、爱情婚姻、文学创作等方面的传记型研究。以(新西兰)安东尼·阿尔伯斯撰写的《曼斯菲尔德传》和格里·吉姆伯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早年》为代表。三是从更多元化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以克莱尔·汉森等主编的论文集《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与心理学》和珍妮特·威尔逊等主编的论文集《曼斯菲尔德与(后)殖民》为代表。四是对其和其他作家的比较研究。以安吉拉·史密斯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为例。曼斯菲尔德与中国作家的平行研究则主要集中在其与凌淑华和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对比研究上。本文以张爱玲与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为研究对象,从疾病书写角度切入,从创作动因、审美风格和疾病隐喻三个角度探析两位女性作家的疾病书写。
疾病书写是张爱玲与曼斯菲尔德对自身患病体验的一种宣泄
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患病本身产生一种宣泄的需要,病人的内心需要抚慰,需要克服对疾病的恐惧,文學创作恰好符合这些表达的需要,成为一种宣泄方式,一种疗愈方法。
疾病书写是张爱玲小说创作的主旋律。在《张爱玲文集》中有二十三篇不同程度进行了疾病书写。张爱玲小说创作中林林总总的疾病书写与其自身的经历息息相关。她年少时曾因痢疾差点丧命;大学时,中日战争爆发,她曾一度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接触并照顾过肺病患者;成年后患上了难以启齿的皮肤病——让她产生虱子噬咬感受,也有研究称,这并不是皮肤病而是张爱玲的心理疾病。对疾病的近距离体验,使得张爱玲在小说中塑造了许多生理或心理疾病的人物形象。如《花凋》中的郑川嫦的肺病、《怨女》中姚二爷的软骨病、《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烟鹂面对吃喝嫖赌的丈夫没有选择奋起反抗,却只是每天在浴室里坐上好几个钟头而得的便秘症。
在曼斯菲尔德短暂的一生中,伤寒、胸膜炎、流产之痛尤其是后来的肺结核等疾病折磨了她将近20年。在因肺结核疾病缠绵病榻的最后几年,写作几乎成了她的宗教和精神支柱。玛丽·柏根在其《疾病、性别与创作: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为例》中认为,“曼斯菲尔德的创作是对其疾病的反映、替换和改写。她的生平是医学病史,她的创作反映了作家通过文学创作来对抗疾病和死亡。”在她15年写作生涯中,对疾病的宣泄不仅是她创作的动因,作为肺结核病人的独特感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成就了她的创作风格。1917年曼斯菲尔德出现肺结核病症状,此后生命的最后6年她一人旅居法国,与丈夫莫雷“虽然爱情甚笃,内心却有一定距离,互有难以出口的疑忌。”她在小说《序曲》通过对疾病的书写探讨了夫妻之间的隔阂和疏离。琳达·伯内尔与斯坦利的婚姻生活表面上十分美满,其实这只是一种假象。她痛恨身强力壮、食欲和性欲旺盛的丈夫。孩子在琳达眼中不是美好和幸福,而是心烦和无助。她对可能再次怀孕深怀恐惧。每逢全家聚餐时琳达“只要一想到吃就饱了”。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来的话,是一种用来戏剧性的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是一种自我表达。”琳达的厌食症正是她内心对抗的外在表现,表达了她想从女性所扮演的传统角色的藩篱中挣脱的愿望。
冷静苍凉、沉郁幻灭是张爱玲与曼斯菲尔德审美的自觉选择
疾病书写的美学研究致力于研究疾病书写的独特美学价值。张爱玲没有将疾病进行浪漫化书写,而是透过疾病将人生最苍凉的一面展现出来。她以一种一般只有医生才有的冷静的眼光来审视她笔下人物的生理、心理病象。张爱玲小说中的叙事美学形态多为境界线美学和怪诞美学,境界线美学主要研究文学中的精神病书写所体现出来的独特美学价值和意义。张爱玲笔下的病人多指精神病人的相对含义,并非医学意义上的精神失常。她们的行为偏离正常人的言行特征,带有可怕的变态性。张爱玲笔下的顾曼璐就是其中的代表。《半生缘》中,美丽善良的曼璐为了养家加入了舞女的行列,在生活的泥沼中埋葬了美好的初恋。为了填平欲望的沟壑嫁给了富商祝鸿才。却因为之前的数次流产而疾病缠身,无法生育。为了保住奢靡的生活,她一手策划让贪图酒色的丈夫强奸了自己的妹妹曼桢,完成借腹生子的阴谋。顾曼璐从最开始的美丽善良一步步走向变态狰狞。
曼斯菲尔德小说中的叙事美学形态多为肺结核美学和悲剧美学,患病女主人公大多高雅、纤细、感情丰富,却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摆脱不了悲剧的结局。曼斯菲尔德在其作品中对病痛的表达较隐晦而游离,她笔下的患病人物往往在两种想法间不断变化,一会儿沉浸在爱和喜悦的狂喜里,一会儿隐退在失望和无助的幻灭中。这种矛盾的思想使曼斯菲尔德的作品风格也随之缠绵善感,有一种沉郁的幻灭感。据伊莱恩·肖华尔特(Elaine Shwalter)所说:“曼斯菲尔德的作品具有警示性和惩戒性,其作品所出现的女人总是受到某种引诱而濒临意识崩溃的边缘,最后又被作者拉回到现实生活之中。”曼斯菲尔德不仅描绘女性在婚姻中的幻灭感,也讲述男性在婚姻生活中精神上的孤独感和幻灭感。《陌生人》中的约翰·哈蒙德尽管结婚多年,他对自己的妻子珍妮依然充满激情。但每次他试图表达深情时换来的却是妻子的无感和冷漠。他对爱情幻灭的感觉在珍妮告知他船上遇见的患心脏病的年轻男人猝死在她怀中那一刻达到顶峰,约翰·哈蒙德经历了一次隐喻性的死亡,对婚姻的美好幻想彻底破灭了。
疾病意象的隐喻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写道:“疾病本身一直被当作死亡、人类的软弱和脆弱的一个隐喻。”叙述性作品中的“疾病”往往被赋予了除本身意义之外的表征意义,患病是社会文化的反映,疾病的隐喻使得其被附上越来越多的道德意义和社会文化意义。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疾病的隐喻主要通过社会主题来表现。在作品中她对都市女性的软弱、自私和卑劣心理的挖掘入木三分。在她看来女性卑微的现实处境一部分来自命运本身的捉弄,但更多来自女性自身的精神麻木。她对女性疾病的书写多隐喻她所生活时代女性对男性的顺从和依附。她们无法依靠自己生存,只能像软体动物一样依附于男性,慢慢丧失人性,回归到把生存当作人生第一要义的动物性之上,从而揭露父权制社会女人可怜、可悲的生存处境。
在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中,疾病的隐喻主要是通过人性异化主题加以表现。曼斯菲尔德在小说中的疾病书写一般发生在非常平常的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插入对疾病和死亡的书写让平凡的一天突然变得不平常。《诞生之日》中安娜的生育之痛(四年生了三个孩子)让安德烈亚斯·宾策尔心烦意乱,但也给了他机会重新审视婚姻生活。现实中的婚姻生活一地鸡毛,工作的无力感、对妻子的陌生感让他烦闷。在幻想中,妻子死于难产,而在现实中妻子终于为他生了个男孩。曼斯菲尔德通过对疾病和死亡的书写,喻指在物欲横流的西方现代社会,人性被异化,现代人陷入了一种迷茫虚无、孤独冷漠、悲观失望的状态,疾病不只是身体之病,更是精神之病。
结语
张爱玲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两位杰出的以爱情和婚姻为题材进行创作的作家。两位作家在各自作品中都有着大量的关于疾病的书写。但二者对疾病的书写方式却有很多不同。张爱玲对疾病的描述较为强烈和直接,她笔下人物要么身体残疾、畸形,要么心理扭曲、变态。她通过塑造丑陋的病象表达了现代社会中无处不在的欲望压抑和生存焦虑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关照了父权制社会中现代女性的生存境遇,营造一种冷静苍凉之感。曼斯菲尔德在她的小说中大量地描写了头痛症、厌食症、肺结核、生育之痛、狂躁症、精神异化等疾病,但她并没有像张爱玲一样将疾病的丑陋、恐怖、阴森与压抑赤裸裸地加以描述,而是用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进行表达,对疾病的书写隐藏在小说中人物对天气、温度、食物等日常事务的感受之中,用独特的方式追问人性以及人的生存境况。
作者单位:信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疾病叙事:张爱玲与曼斯菲尔德创作对比研究”(项目编号:2017-ZZJH-46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