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升庵人生之失与得
2020-12-28吴学云
吴学云
第一位把昆明称为“春城”的人走了,竟已是460年前了。“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昆明气候的特点,是一位外乡人捕捉到的,这人就是杨升庵。杨升庵以他天性的聪慧和初来乍到的感觉,敏锐地捕捉到了昆明的这一气候特点,时至今日依然无可超越者。
长篇历史小说《杨升庵》经我反复审读,不由对杨升庵其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下面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
杨升庵,名慎,字用修,四川新都人,于明弘治元年戊申十一月初六日,出生在北京孝顺胡同一个官僚地主家庭。其祖父杨春,进士及第,仕提学签事。其父杨廷和,进士及第。升庵诞生时,他只是翰林院检讨,之后官运亨通,升任修撰、侍读、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首辅(宰相)等职。书香门第的家风和父亲的高官厚禄,为天资聪颖的升庵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和读书条件。因此,正德六年他刚满二十四岁时,便以殿试第一的成绩登上了新科状元的宝座,并入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等职。此时的他可谓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然而,时乖命蹇,正德皇帝驾崩后,一场皇族之间的权力争斗和宫廷内部利害角逐的暴风雨,亦即明朝历史上震惊朝野的“议大礼”之争,把杨升庵这个时代的“宠儿”掀翻到社会底层:嘉靖帝降旨,将杨升庵谪戍云南永昌卫。按史料记载:杨升庵三十七岁被充军云南,七十二岁老死边戍。在滇、黔、蜀三省流离辗转近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中,绝大部分时间是在云南度过的。杨升庵从一个身世显赫的权贵,沦落为一个终年穿着罪服的流放犯人。而且,老死时也未能脱下嘉靖皇帝给他的这身罪服。直到他死后第八年,嘉靖皇帝宾天,隆庆皇帝即位后,杨升庵才得以“平反”复职,被“追赠光禄寺少卿,荫子宁仁尚宝司丞,有仁国子监”。
长篇历史小说《杨升庵》真实生动地展现了他一生的沉浮衰荣,其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个性鲜明,历史场景生动再现,读来令人掩卷深思。
人物命运与所处时代密不可分
小说的时间跨度长达四五十年,涉及的人物有数十人,由于作者紧紧抓住杨升庵先荣后辱,命运大起大落以及造成这种状况的社会原因这根主线去选择情节、展开故事,具体地说,就是把杨升庵和政敌张璁的矛盾为线索贯穿始末,因此,作品不仅脉络清晰,而且还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杨升庵在当时所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文化教育以及程朱理学的影响,如书中言“皇上以程朱理学治天下,以八股文试士取才”,正是他杰出的学识把他送上了人生的巅峰——登上新科状元的宝座,所以他躬身践行着这一切,做人做事皆如此。这也就埋下了他人生的悲剧根源,当新皇帝不顾所谓三纲五常的天下至理,倒行逆施之时,他无法接受并从行动上予以反对,展现了一位封建儒官的铮铮铁骨,以致触圣怒,从此跌落为罪人,受尽屈辱。杨升庵人生的两种境遇用书中的两幅画面来展现最为形象:其一,“那白玉雕刻的巨鳌上,临时搭了一个蔽日遮雨的彩棚,一个身着蟒袍玉带的年轻人站立在彩棚下,面容韶秀,眉目清扬,好不雍容文雅。李梦阳当下明白,这就是喷薄而出的杨升庵了”,这是杨升庵站立鳌头舌战群儒之态;其二,“呜咽的山风似一把锈钝的刀子,在无力地切割着这无边的苍凉。杨升庵须发纷乱,脖上戴着枷锁,在一队骑兵和四名指挥的押解下,吃力地行走着”,这是杨升庵在七十一岁高龄被士卒押解回谪戍之地永昌之状。两相对比,让人何其悲痛!杨升庵不畏皇权维护圣人之礼的代价是高昂的,而不自觉地维护深植于他骨髓的圣人之礼对他同样是不可想象的,如何在这相悖的境地求一个和解,貌似没有可能。而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个读书人——张璁呢?同样读圣贤之书,同样满腹经纶,儒家经典信手拈来,却以完全相反的用心来谋划,投新皇帝所好、见风使舵走上了飞黄腾达的人生境遇。二人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几乎贯穿了小说始终。这里套用一句大家熟悉的话——性格决定命运。而这却只道出了表象,真正决定其命运的是他所身处的时代和他的思想。时代无可选择,思想也已固化,那他的悲剧命运也就是必然的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这一“败”对杨升庵来说,却太苦、太长、太凄凉。整整三十五年,從人生壮年到暮年,杨升庵身穿罪服辗转于滇、黔、蜀三省,不管民间百姓如何敬仰他,也不管士人朋友如何推崇他,他心中的苦楚与不甘真的只有自己品尝。杨升庵也曾在夜深人静时问过自己,若不做那样的选择,他会如何?也有那没有说出口的怨——“要不是嘉靖皇上和张璁,我怎么会……”。囿于时代的局限,不知杨升庵会对他的悲剧人生做出怎样的思考,但他正直不阿、不趋炎附势、关心百姓疾苦和参与开发水利建设的高尚品格和骄人事迹却是虽历岁月淘洗而不褪色,依然为后世人所钦佩与敬仰。而他的政敌张璁则无论是晚景的众叛亲离与不堪,还是后世人的厌恶与不耻,都彻底地沦落为失败者:一生挖空心思所追求的荣华富贵最终都离他而去。这样反讽的结局杨状元虽不知,也希望告慰于泉下。
命运起落间得来别样收获
杨升庵从权贵之身沦落为罪人而游走民间三十五年,却让他在另一个天地有了大显身手的空间。他的渊博学识、满腹经纶,在这个天地里有了充分展示的机会。充军后,他走上了潜心研究学问、发愤著书立说的治学之路,学术著作多达四百余种,迄今可见者尚有一百七八十种,几乎成为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明史·杨慎传》云:“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近代学者郑振铎从文学角度评价其:“才情畅茂,著述极其富。其诗文皆能自名一家,无所依傍……他的诗,早年的,饶有六朝的风度;晚年的,渐见风骨嶙峋之态。”
《杨升庵》一书中也对此着墨不少,在大理著《转注古音略》,校订《滇南月节词》和考证,深入南诏故地著《南诏野史》,在永昌愤然写下揭露朝廷开采宝石之祸的《宝井谣》,在阿迷州写下《云南山川志》,考察整理编撰的《滇程记》,在成都纂修《全蜀艺文志》,《廿一史弹词》中更是留下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千古名句……他日日夜夜忘我耕耘在文学、哲学、史学、美学、考据学等领域,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特别是古代云南民族文化和地方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民间更是留下无数关于杨状元的佳话、传说,尤其云南人民更是对其分外敬仰。戍滇期间,杨升庵到处结社讲学、大兴教育,把中原文化传入云南,对云南的教育和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小说结尾处有一段,“杨升庵扫视了一下书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两摞书上,久久不愿离去……他默默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伸出枯瘦的双手,捧起一本《古音略要》翻看。翻完《古音略要》后,他轻轻地将它摆在书案的一端,又拿起了一本《滇载记》,用右手的食指在有些乌黑的嘴唇上沾了点口水,轻轻翻开来看着……”,让人读后分外动容。
在这人生的最低谷,杨升庵也收获了宝贵的友情,“真是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现”。
小说中展现的安宁毛玉之子毛沂对他的悉心照料,永昌张含与父亲张志淳对他无微不至、不离不弃的关爱,以及同时代众多文人雅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共鸣,情切切,意融融,无不宽慰着杨升庵凄风苦雨中孤寂的心灵,也令读者感受着来自那个时代的温暖人情。
如今,“斯人已去逝者如斯”,反思杨升庵的人生,失与得已一目了然。古之仁人智者这样的例子并不少,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左丘失明厥国语,司马迁遭宫刑著史记,等等。在困厄磨难之后,成就了一个个光耀千古的杰出人物。欧之德先生创作的《杨升庵》,全景式展现了杨升庵的一生,让我们近距离与传说中的杨状元一起经历了他一生的沉浮衰荣,充军之痛、山水之乐、诗文之雅、情意之真,都感同身受,谢谢欧之德先生给我们带来了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
作者单位:云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