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难民总理的诞生
2020-12-28张丹红
张丹红
到2015年,默克尔已担任总理整整10年。在这10年当中,从企业到学校,从医院到研究所,德国的各类机构都有总理的身影,唯独没有光顾过的地方就是难民营。为什么?原因是总理做什么都要考虑给选民留下的印象。去幼儿园给孩子讲书,给人亲民的形象,只可能传播正能量。可是去难民营呢?用德国人的话说:“连个花盆都赢不了。”
难民在德国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使德国社会分成两极,在2015年难民浪潮之前就是如此。一部分德国人把帮助难民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想难民之所想,急难民之所急;同时,德国每年都会发生仇外暴力事件。难民多的时候,极右分子就会对难民营下手。这是其他欧洲国家没有的现象。一般来说,左翼政党执政期间会推行较为宽松的难民(及移民)政策,保守党掌权则往往会出台一些相对严格的规定。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是传统的保守政党,她去难民营会在党内引起争议,因此她尽量避免这个雷区。
观察默克尔那几年的表态,丝毫没有她日后会成为“难民总理”的迹象。2003年,时为在野党领袖的默克尔在莱比锡党代会上发言说:“我们当然要说说滥用庇护法的问题。回答只能是:控制和限制外来移民。其他的一切方案都不会得到人民的支持。”要在今天,做这样表态的政治家肯定马上会被划入极右阵营。接着,默克尔慷慨陈词:“我们的一些政治对手总是忍不住把我们推入极右的角落,只是因为我们在外来移民问题上指出德国出现平行社会的危险。朋友们,这是虚伪的顶峰。这样的虚伪总有一天会像纸牌屋一样坍塌。”
默克尔讲这番话的时候,每年在德国申请庇护的难民人数只有3万。每年3万时,她呼吁控制移民;现在她担任总理,每天入境难民过一万,还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这是在野和在朝的区别,还是她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观念改变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就在2014年10月31日——距离开放边界只有10个月,默克尔在家乡教堂的讲话还丝毫没有显示出日后成为“难民总理”的迹象。
我们都知道默克尔是一位新教牧师的女儿。少女时代,她在勃兰登堡州的教堂里接受了成人礼,并经常去那里做礼拜。默克尔的母亲仍然住在附近。那一天是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纪念日,默克尔受邀发表讲话。那一年,来德国的难民人数与上一年相比几乎翻了一番,激增至20万。难民已经是热门话题,但默克尔在讲话中对此只字不提。后来与听众讨论的时候,有人问遣返已经融入德国社会的家庭是否符合基督精神。总理毫不犹豫地回答:“遣返回安全的来源国,看似不符合基督精神;但假如德国接收太多的人以至于无力接纳真正受迫害的,那就更有悖基督原则了。”
2015年7月15日——距离边界开放不到两个月,默克尔参加电视直播的公民对话。14岁的巴勒斯坦少女雷姆向总理描述她对有朝一日可能遭遣返的担忧。她说自己不能像德国同学一样享受生活,憧憬未来,因为她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默克尔向雷姆解释德国的难民政策,说黎巴嫩难民营还有成千上万像雷姆这样的孩子,德国不能让所有人都留下来。
就在默克尔已经转谈其他话题的时候,女孩子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哭起来。自己没有孩子的默克尔似乎不知道怎样安慰雷姆。她一边略显笨拙地抚摸着少女的肩头,一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如果我们现在说,你们都可以来,你们在非洲的也都可以来,那我们实在搞不定。”与雷姆对谈之后,总理遭到媒体炮轰,特别是左翼媒体批评默克尔在一个无助的少女面前表现得冷酷无情。
2015年8月20日,德国萨克森小城海德瑙临时安置了700名难民。上千市民在难民营外面示威游行,并向保护难民的警察投掷瓶子和鞭炮,造成31名警察受伤,引起全德国的震惊。媒体向默克尔施压,认为总理最迟在此时必须看望难民,以显示与极右势力斗争的决心。
民调结果,81%的德国人认为是总理出面的时候了。在媒体和公众压力之下,默克尔于8月26日前往海德瑙,遭到抗议群众的辱骂。也许那就是“难民总理”诞生的时刻。是担心德国的形象受损,还是要给辱骂自己的暴民一点儿颜色看看?真正的动机只有默克尔自己明白。反正从那天起,默克尔开始大谈人道主义救助。五天后,默克爾在夏季记者会上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能搞定!”
在9月5日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每天进入德国的难民至少有一万。具体多少,来的都是什么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因为边检已经顾不过来。地方政府的接纳能力已到极限。默克尔不顾各个渠道传来的内部警告继续发出在批评者看来是灾难性的信号:9月10日在柏林看望难民时,满足多人的自拍要求。这些照片后来传遍世界。曾因在欧债危机中对希腊人冷酷无情而被称为“冰雪女王”的默克尔此时露出仁慈的微笑。9月11日她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避难的基本权利是没有上限的。”
总理的这句话理论上说是正确的。德国基本法第16条说得很清楚:“受政治迫害者享受庇护。”宪法没有说一年只能为一万人提供庇护。但默克尔省略了接下来更为关键的一句:凡是通过安全第三国来德国的不得享受庇护。由于德国被所谓安全第三国包围,因此从陆路来德国的都没有申请庇护的资格。对庇护法的限制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巴尔干发生的几场战争使来德国的难民人数激增。为控制难民人数,联盟党和自民党组成的保守政府决定修改宪法,为第16条设限。由于修宪需要三分之二多数同意,在野的社民党以国家利益为重忍痛投了赞成票。
由此看来,默克尔只说上一句,不说下一句,这无异重申了对普天下受苦人的邀请。就在总理慷慨陈词的同一天,14个联邦州向内政部告急,说他们没有能力再接收新的难民。尽管从体育馆到兵营,能做临时难民营的地方都已经开发,但全德国这一天只剩下850个空位。
内政部国务秘书艾米莉·哈贝尔(Emily Haber)发出内部警告:奥地利已经对局势失控,只知道将难民朝德国的方向输送。联邦和各州计划的一项联合救灾演习被取消,因为所有资源都用于安置难民。联邦国防军也顾不上对预备役人员进行操练。不过,联邦情报局、宪法保护局、联邦刑警局和联邦警察局放弃举行秋季酒会则是一个政治信号:对共和国安全负责的人士在这一局势下没有心思觥筹交错。
罗宾·亚历山大(Robin Alexander)是德国《世界报》记者,专门负责总理府,是默克尔出国访问随行记者团的固定成员。但他并没有因为与权力接近而自愿充当非正式的政府发言人;相反,他是德国已经所剩不多的只对事实真相感兴趣的记者之一。2016年3月巴尔干线路关闭、难民浪潮暂时缓解之后,他请了3个月的假,采访了巴尔干沿线与难民危机相关的政治决策人,以传神的手笔还原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好像他一直伴随在默克尔左右。
在他看来,决定德国在那场危机中政治走向的不是2015年9月4日到5日的夜晚,不是默克尔和奥地利总理法伊曼在那个夜晚作出的接收所有难民的决定。这位《世界报》记者在追本溯源之后发现,最关键的时间段是敞开国门之后的那个周末。
(本文节选自人民日报出版社《欧洲之痛:难民浪潮还是贫困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