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泪水充满了力量
2020-12-28肖梁
被誉为“桃气小镇”的江山市塘源口乡,如今以盛产甜美可口的猕猴桃而闻名遐迩。不过,若把时间的镜头向前挪一挪,挪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聚焦这里“最著名的”,恐怕要数这个人了:柴元有。
轻轻挥手间,彩云已走远。曾经飘荡在柴元有头顶上的那片“造林英雄”的彩云早就不见了,然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团神秘疑云却越滚越大:一个可以有多种选择的读书人,凭什么能在近乎封闭的深山植树造林三四十年,遭遇种种难以想象的困境仍不退缩?
呵呵,这是一个保留了数十年魅力的未解之谜啊!
千棕万桐,一世不穷
1984年夏秋之交,柴元有所在的前墩村贴出一张告示,要将一处名叫天堂口的500亩“癞头山”对外发包,以此响应“五年消灭荒山,十年绿化浙江”的号召。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无人问津,不,是不敢问津,因为在人们的眼光里,要几十年在那种偏僻荒远、土壤贫瘠的地方植树造林,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要不,我来!”谁也没有想到,最终出来揭榜的人竟然是村里的“秀才”柴元有。那一年,他才21岁,刚刚从江山农技校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当时,从这个学校毕业的人,还都是个“香饽饽”。按对口的套路,他可以做一个乡镇农技员、畜牧兽医员;如果争取一下,也可能成为一个乡镇干部,当然,他也可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像成千上万的同代人那样,南下广州、深圳打拼一番——心中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总之,面前的路,一条条都是走出大山的康庄大道。
“读书人,有哪个不想离开穷山窝的呢?这个柴元有……傻呀!”亲朋好友听说柴元有要去承包天堂口的荒山,又惊奇又惋惜。他的大伯就当面质疑道:“你这一承包,等于把一支笔插在石头缝里,这十几年的书不是白读了吗?”
水往低处流,人往城里拥,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亲友们的话,不无道理。然而,亲友们看到,柴元有毅然决然地与村里签下了消灭500亩荒山的承包合同,一签就是40年。
天哪,这不等于说,一个书生,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大山吗?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四乡
八镇。
那个年代的山,满眼都是光秃秃的。“消灭荒山,绿化祖国”,刻不容缓,迫在眉睫。时代太需要柴元有这样的人物了。
于是,舆论沸腾了。“时代的楷模”、“造林的英雄”、“大山的儿子”……柴元有的头顶上,忽然间飞来一顶顶美丽而沉重的帽子。
进山造林第二年,他就被评上了浙江省劳动模范,受到了省长的亲切接见。这是他平生近距离见到的最大的官,内心怦怦直跳,眼眶里盈着泪水。
两年后,团中央又授予他“全国新长征突击手”的光荣称号。至于“全国优秀职校毕业生”、“浙江省绿化祖国青年突击手”等等桂冠,自是不在话下,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有他的份。若把各种奖章、荣誉证书加在一起称一称,足有数斤重吧。
应景的文字,随笔杆子写去,反正这事明摆着,怎么说也不算离谱。然而,走进深山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这是人们一直感兴趣的。
36年后,回忆当初的选择,他终于袒露了心声:“前辈们说,千棕万桐,一世不穷,我当时就信这话,也相信承包500亩荒山造林,到头来是可以赚到钱,让全家人过上美好生活的。”他又说,做一件政府鼓励的好事,还能让自己过上美好的生活,这种事当然值得做,值得坚持做下去。
是啊,个人的理想,搭上时代的列车,那是最容易到达目标的呀!柴元有才不傻呢!
渐渐地,“做造林的好事,过美好的生活”,成了柴元有的一个信仰。回过头来看,没有这个信仰,他随时可能在“新长征”的路上半途而废,因为,在那些美丽光环的背后,是残酷得难以言表的现实。
“新长征”的现实,真的很骨感
话说天堂口,听其名,让人浮想联翩,以为那地方肯定很不错。其实,这里不是仙境,倒更接近绝境。这让柴元有的造林之路,充满了“长征味”。称他为“新长征突击手”,可谓实至名归。
这里群山连绵,层峦叠嶂,从山外进来,只有一条走的人很少的羊肠山路,绕着蜿蜒曲折的山溪而行。柴元有要将一万株一万株的杉木苗,从十多公里外通公路的地方挑进来,必须歷经“三十六渡”——跨过一次算“一渡”,在溪这边向前走一段路,必须跨过溪到那边去走;在溪那边向前走一段路,又得跨过来走,如此来来回回,要过溪三十六次才能到达天堂口。春夏时节,溪水潺潺,每走一趟,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汗。柴元有回忆当时的情景说,若是途中遇上老天爷变脸下暴雨,溪水突涨,水流湍急,水深过腰,挑着担子过溪,只有拽着溪边的草木才能过去,那简直是玩命。他曾数次差点儿被溪水冲走。
诚然,需要肩挑手提搬进来的,不光是苗木,还有建山棚用的油毡,还有棉被、大米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难为他进进出出的不止雨水,还有冰霜。冰冻后的溪边小道,滑溜溜的,赤手空拳也寸步难行。有一回,柴元有挑了50公斤的大米,脚踩冰面行走,一不留神,便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骨伤皮破,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身为英雄般的七尺男儿,也挡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种行路难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12年后的1996年,幸运之神才突然降临,山脚下意外地通了山间公路。柴元有咬咬牙掏了一千元钱买了一辆二手旧摩托,算是结束了“三十六渡”行路的日子。
“不过,比起没路,没电更难过。”柴元有苦笑着说。
现今,停电一个小时,也得来个预告,否则某一两个特殊的电话便会被打爆。然而,柴元有过了15年没电的日子。“唉,那个日子,真的不想说了……”每每提及“黑暗的岁月”,柴元有都会收住笑容,沉默下来。
或许,那时几乎没人用煤油灯了,卖煤油的商家也懒得进货了,煤油在当地时常断供。于是,柴元有无奈地用柴油点灯。柴油灯亮度低,烟雾大,他常被熏出大花脸,用镜子一照,滑稽可笑。晚上烧菜,因灯光微弱,臭虫掉进锅里,也没及时发现,胡乱当了“佐料”。有天夜晚,他刚躺到床上,隐约听到沙沙之声,忙打开手电筒一看,哇呀,原是千足虫爬到床上来“作伴”了。常来“作伴”的,还有蜈蚣、蟑螂、种种知名不知名的小虫。他这个床,是用小木棍做床板的,凸凹不平,只得用野草垫底,由此常常衍生出许多虫子。柴元有说,被蚊叮虫咬,那是一种常态,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当然,毒蛇也会出来凑热闹,幸运的是他从没被其咬过。一个人在这么个封闭的地方,万一被毒蛇咬了咋办?他从没想过,而今被问,深感不寒而栗。
“嗯,比起没有电,更难过的还是孤独。”柴元有脱口而出的事,一个比一个难。
墨黑笼罩着深山,几间简陋不堪的山棚里,一灯如豆,只身孤影,形影相吊,这是一幅何等孤寂的画面!如果再加点“实料”:山棚顶的油毡,被疯狂砸下的冰雹开了一个个天窗,雨水趁机打湿了棉被,孤独的人蜷缩在湿漉漉的床上瑟瑟发抖……此情此景,是否孤独得凄凄惨惨呢?
别说玩微信,连电视、电话也没有,他的手机是在16年后的2000年才到城里买的,可买回去一试,大山深处无信号,恰似半天云里扭秧歌 ——空欢喜了一场,又等了5年,才将手机派上用场。在许多年里,与他作伴的,唯有一台老式的旧收音机。除此,若论通讯,他几乎与世隔绝了20多年。
“不过,这还不算最难的。”柴元有的脸上掠过一丝幸福的笑容,“我这个情况,竟然有隔壁县的漂亮姑娘爱上我。结了婚,我就不觉得孤独了。”
说的没错,进山第四年,他喜出望外地与心爱的姑娘喜结连理。又一年,他们的宝贝儿子呱呱坠地。“哈哈,山棚里又添一宾!”他为儿子起名“棚宾”。不过,上户口时,遇到了“大秀才”:把“棚”改成了“鹏”,成了“鹏宾”。鹏宾倒还争气,10年前已大学毕业,现在城里工作。
三口之家,虽居深山,却也其乐融融。然而,最难的一个难,却是难上加难了:没钱!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柴元有说,比起缺钱的难,那些所谓的难,根本就不是一个事。在荒山上造林,前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只有投入,没有一分钱的收入。钱从哪里来?借,当然是要借的,但借了也要还啊!
“三月不知肉味”,在这里的解释,不是吃肉不知道肉味,而是长时间没闻过肉味。大量吃腌菜,是省吃的一个法子。烧菜少放油,甚至不放油,那也是必须的。被钱少所逼,柴元有还去买人家的旧衣服穿……1987年5月初,团中央通知他去北京参加全国新长征突击手的表彰会,他没到过北京,心里痒痒的,真想去见见世面,但转念想到出远门总是增加开销,还要耽误自己上山种树,最终只得忍痛割爱,选择放弃作罢。
柴元有的“新长征”现实,是不是很骨感呢?
不过,凡此种种,不断加深了柴元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时,他对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他深信,那渐渐变绿的山林,就是他的“绿色银行存折”,总有一天可以取出来美化生活。
泪水,是这片山林的灵魂
哗啦啦,哗啦啦……
冰雪压断杉木的声音震耳欲聋,此起彼伏。
柴元有与妻子躺在床上,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声音,一夜无眠,不,是数夜无眠,持续痛心。
2008年初那场载入中国史册的超级雪灾,曾让大量飞机停航,火车停开,高速封闭,水管爆裂,房屋倒塌……蔡国庆和白雪还一起唱响了一首歌:《大雪无情人有情》。歌中唱道:“当春天正向我们走来,暴雪把南方的一片土地覆盖;多少回乡的人们归心似箭,多少抢险的人们热血澎湃……”
滞留在车站、路上的回乡人,吸引了世人的目光。然而,又有多少人想到,被大雪锁在大山深处动弹不得的造林人,更是欲哭无泪啊!
雪停了,积雪渐渐融化了。夫妻俩爬到山上细细察看,但见一棵棵主干挺拔的杉树,被冰雪蹂躏得面目全非,有的被斩首,有的被折腰,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被连根拔起……差不多,每十棵就有两棵受到戕害,整个林场“牺牲”了一万多棵成材杉树。
天啊,倾注了24年的心血,毁于一场大雪!面对如此惨状,英雄也气短。柴元有久久坐在山坡上,眼眶里噙着泪水,心中在滴血。
也许,这样的雪灾,百年而一遇,可他偏偏摊上了。
然而,柴元有心中有信仰,脚下有力量。
他与妻子一道,擦干了泪水,忍痛砍掉被冰雪压断的杉木,细心地抚育根部,期待日后长出“杉二代”。
夫妻俩起早贪黑,几乎天天在山上送走最后一抹夕陽,迎来最早一缕霞光。“有爱妻陪伴,干得再苦,心中也是甜的。”这是柴元有的真心话。
不料,意外还是发生了:妻子在砍伐一根残树时,不知怎的,弯着的树干竟然会弹起来,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在她的嘴巴上,满嘴喷血,痛得心慌气短,脸色苍白,送到医院,嘴唇上缝了两针,许多天茶饭难进。
妻子疼在嘴上,丈夫痛在心里。“唉,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没让妻子过上美好的生活,反而让她遭罪,真的说不过去啊!”柴元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不过,他觉得他有希望,希望就在山上,就藏在那片亲自栽种的树木中。他坚信,最终一定可以让妻子过上美好的生活。
然而,真正的大考验又来了!
这是一个让柴元有刻骨铭心的日子。
2016年11月3日上午9时许,妻子突然晕倒在山棚前,急送市人民医院诊查,结果医生在诊断书上写出了吓死人的四个字:胃癌中期!然后做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
这个晴天霹雳,打得柴元有心碎一地,苦不堪言。尤其听医生说,妻子的胃癌,与长期吃大量腌菜不无关系,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羞愧之中:“老婆啊,我亏欠你太多太多了!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了!”
人世间,不好的事往往结伴而来。
这又是一个令柴元有终生难忘的日子:2018年5月18日下午,他骑着摩托车行驶在林区通往城里的公路上,被一辆小车撞了个正着,撞了个10级伤残。从此,他难以顺利上山下山,走起路来也有点拐……
当时,柴元有被撞的消息传到妻子耳里,病重的她,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的好丈夫啊,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妻子的病情在不断加重。弥留之际,她情深意浓地对丈夫说:“元有啊,嫁给你,我不后悔,一生值了,只是苍天看我们太幸福,要这样折磨我们……你要好好地活着、活下去……”
2019年6月3日,天堂口一个造林人的好妻子离开了人间,去了真正的天堂。
哇哇哇……呜呜呜……柴元有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以泪洗面,哭得肝肠寸断!
……
你永远是我心里的挂牵
斗转星移也不会对你改变
你的一言一行还在我心间
愿你在遥远的地方过得安然
……
柴元有一瘸一拐地爬上天堂口的山坡,噙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翻唱《有一种思念叫永远》。唱着,唱着,觉得这片森林有了一种情怀,甚至有了一种灵魂。
是啊,也许,雨水是这片林木的凉茶,汗水是这片林木的乳汁,而泪水则是这片林木的灵魂。
四十年啊,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时间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哪怕你握紧拳头,它总会在指缝中悄悄溜走。
回首签订合同之时,感觉四十年的时间够长的了。谁想,转眼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六个春秋,而今进入了第37个年头,按诗人的说法,40年啊,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37年来,柴元有栽育杉木8万多株,穿破上山穿的解放鞋200多双,用坏劈山整地、抚育山林用的柴刀100多把,挖山锄30多把,还消费了不少汽油锯、削皮刀,在脚上、手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疤痕。对了,大约吃掉了百坛自做的腌菜。那么,汗水呢?一共流过多少汗水?又流过多少泪水?
37年的岁月,柴元有白了自己的头发,绿了众人眼中的“癞头山”。今日之天堂口,漫山遍野,杉木郁郁葱葱,一根根成材树排着整齐的队伍,展示着身材的挺拔与伟岸;山脚下的小溪,映着青山,流水淙淙,好一派绿水青山的景象,隐约有了人间天堂的模样儿。
绿水青山,当然是金山银山。然而,承包荒山造林,未必人人时时都能赚个“金山银山”。
柴元有算了一笔账:签订承包合同的1984年,本地杉木交易價每立方米500元,而一个雇工的报酬是每天3元;36年后的今天,前者每立方米800元至900元之间,而后者至少每天150元。换句话说,杉木的价格,涨了不到一倍,而雇工的工资涨了50倍。造林卖木头,从栽种、抚育到采伐、运输,哪个环节不雇工呢?
在市场上,杉木的比价的确是越来越低廉,可在柴元有的心里,其身价却越来越高贵。每砍一根,就像是割了他的心头肉。因而,杉木成片成材后,他大都采用间伐、择伐的方式,很有限度地用木材换点小钱,维持最低生活水准。
“还是放手吧!”眼看一天天靠近40年的合同期限,明白人都劝柴元有趁机转手,“荒山被消灭了,你功德也圆满了,还追求什
么呢?”
“不,我不这样想。”柴元有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村里同意合同续期,我还是要坚持干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英雄男儿”,坐在山棚前,望着山风中摇曳的林木,回想即将走完的40年的历程,泪水就要在眼眶中打转。
然而,他发现,每流一次泪,意志更为坚强,心中更有力量。
啊,那是信仰的泪水!信仰的泪水,总是充满着不寻常的力量。
想当年,他付出了难以估量的机会成本,走上了荒山造林这条不归路,信奉的是“造林是做好事,造林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这个理。而今,历尽坎坷,伤痕累累,他的初心依然不改,信仰依然不变。
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在今日的造林人柴元有看来,望着这片森林,天天守护着她们,这就是美好的生活!
作者简介:肖梁,真名胡韶良,浙江省作协会员,主任记者。曾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报告文学集《绝顶的梦》、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报告文学《不知天命》、散文集《无心栽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