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散文)
2020-12-28北川
北川
天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倒感觉到了一种坦然,似乎不久前写过的《车行乡间》有了明证,适中的静给出时间,人们会想得深些,这远就是一种考量,一种反问吧。
我生活在一座山脚下,一条通阔的大路从眼前穿行,这一静一动之间,构成了我往返旅途的一段生活,每天,我望着群山隆起在或晴或阴下的山峦似乎也静默无语地看着我,一段段对话构成心思,穿梭在来往回复的车流当中,关于动与静,关于守与成,关于黎明与黑暗,种种迹象,表明山的存在,山的沉着,还有我对静默如山性格的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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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峦列于版图上的北端,从地理上讲是国家最北端的一道分水岭,从历史上讲,他成就了北方民族不屈的个性,争夺与被争夺、抗争与不屈。阴山山脉,在版图上观瞻只有下笔的那么一抹,简单、粗略,但读过另一半中国史的人都会知道,阴山下曾经演绎出多少英雄悲壮的故事啊。
我在儿时无数次地路经这座山脉一段的脚下,汇聚在山脚下的碎石块,阻碍了我稚嫩的腿脚,熟不知正是这些破碎的石头,成就了钢轨的路基,石门水库的基座。曾经的美岱召车站是土默川山脚下的一派繁盛之地,耀眼去处,横亘于山脚下的铁轨锃明发亮地透显着耀人的光泽,每当一列满载旅客的蒸汽机车停靠下来,大喘着粗气,车头吐着浓白色的气体更显“前进”或是“东方红”车体的黝黑透亮,小小的我常被这气吞山河的情景给震撼住,也在内心深处永远地记住了山脚下这座与时光岁月比肩挺立的票房车站,每一列雄浑昂然的蒸汽机车,它带给我生命力,前行的动力。多少次,我是被成人的兄长或叔伯将我抬举进拥挤不堪的绿皮车厢里,我睁大没有一丝一毫恐惧感的眼睛,记录着每一时刻山脚下等车、坐车的瞬间,那个时刻,高峻的大青山也许在注视着我,注视着车站每个时刻发生的一切,它高大神奇地静默,忽略了车站这一小小的“剧烈”。火车开走了,车站安静了喧闹,余下的就是青山脚下经常有的静默,远处不时传来低沉悲壮的车的嘶鸣,大地在微微地抖动着。
至今关于这座渐行渐远的三等车站,我记忆里抹不掉有过这样的记忆留存,就以时间顺序把它记载出来吧。
也就是我未到读书的年龄,我的姥爷携我乘火车从乡下返回父母的家,在车站站房里,攥着硬质车票的我望着穿梭往来的旅者,异常激动地等待着火车隆隆进站的那个时刻。出行时刻,大人们在小孩子眼中是亲近可依赖的。姥爷在站房中央那个至今再也见不到的特大火炉上翻烤买回来的两只混糖饼子,之后,烤焦的饼子成为我远行不能释怀的美味,而已经化作焦土满目皱纹,我亲近的乡土姥爷,成为永恒的车站记忆。
另一件事悲伤至今。食物匮乏的童年时代我被母亲寄养在黄河岸边的姨姨家中,村子里不多的牲口经常往复于乡间和大青山下拉脚,为村子拉石头挣工分。那匹驾辕的黑骡子有强健的脚力,还总是有一丝不被人察觉的眼角悲伤。也许他知晓不远来临的不幸,一天踏出冬日村口的那一瞬间,他少有的犹豫了,不肯卖力前行,被急躁的车把式悠出了生痛的几鞭子,鞭的响声在凛冽的冬日里飘进屋子,惊得众人探出脑袋向外张望着,几天以后,村民每户分到五斤骡子肉,就是那匹拉石头的黑骡子死去了的身体,他不幸被山上滚落下的石块击中死掉了。关于生灵和山上的石头,听老人们说,就不应打动山神,但骡子是无辜不幸的,忘记了骡子肉是怎么被村里人吃掉的,只知道后来村子还是穷困如初。
2
山河总是相伴而生,坐落在毛其赖黄河岸边的青山与河流相距近在咫尺。一邊是平湍宽阔的河面,像一枚长镜镶嵌其中,背南,突俏的岩石山怪峭如林,每一块石头都争前恐后地张望着山脚下这方看似平静的土地。东兴车站早年也算是繁忙。冬日里,天亮得迟缓,我们几个孩子早就被父母唤醒,穿上了厚重笨迟的棉衣棉裤,村子里进城拉运输的大拖拉机早早地要回乡下,顺便将我们几个捎带回村里。那时的叔伯二哥是壮实的年轻人,笑眯眯的两弯眼睛总是打着瞌睡,不及做驾驶员的村支书儿子睿智。漆黑的晨漆黑的路,小孩子们坐在高大的拖拉机驾驶室里取暖,大人们竖起衣领领子或蹲或站在车斗子里,寒风凛冽。车行进了几乎一个上午,在毛其赖停了下来,拖拉机再没有了从前震耳欲聋“突突突”的怪声,车子坏了。这台村子里最值钱的家宝经常抛锚,大人们悄无声息的开始登上爬下修理驾驶机器,我们几个被抱出驾驶室,看来是一天都不能修理好车子,只好由二哥带着我们奔向就近的东兴车站赶火车了。消息不发达的时代赶车住店只能碰运气,更何况我们都是乡下人,我不记得我们几个待了多久,都吃没吃东西,总之那个冬日的白天寒冷得出奇,寒气从脚底、腰身和脖颈处钻入进来,小身子几乎冻僵硬了。我只记得东兴车站背后这突俏的山体,像是垂直地压了下来,将阴冷与黑暗泼洒下来,将车站仅有的一丝温暖挤压出去,而对面反光的河的冰面更具寒气逼人,落井下石般抛弃了阳光,反射阴寒。十几年后,我每每乘车路经东兴车站的时候,都要回首张望这峭立的山峦,遥想着当年孩提时代经历过的这一幕“悲壮”,反而倒有了忘怀不了的独有真情。是啊,这山峰与山峰之间,恰有一方沟口,向南流淌的溪沟也恰是冬日的北风口,这地方怎能不冷呢。在糖厂工作的1996年,当年的改革家李如刚不幸去世,我作为蹲点笔者抒写他的事迹要长时间在这方山脚下驻足,每当夕阳西下,我都情不自禁地在河边徘徊上一阵子,向北张望着北方山峦,然后径直难涩地朝它走过去,每天都像是与它对话,回忆曾经过往的每一段经历。朝上有一段缓坡,看似平缓,实际登攀起来还需要花费一些力量的,倘若你不用心地仰望它,脚下几乎是艰涩无比的。
时间久了,你感受这峭陡的山峦是稳健厚实的。如今这方山峦业已开辟出旅人景区,修葺了花谢亭楼,延石阶可轻松自如地拾阶而上,还有铁制的扶手,援过更多的石台蜿蜒,登高眺望,九曲黄河映出水波的涟漪,刹那间有种居山一览小的豪迈与透彻。即便是在冬季,少有了逼人的寒气,更期待有撩人的皑皑白雪,有压松的雾凇,但未及想象的秀色参天了。而弱小无奈的当初,面对冷漠的冰冷与险峻,无以言欢,无言与对。因为你未曾有闲致的热情与耐心,与他称兄道弟,交往情感。你心中只有你赶路匆忙和无暇顾及,也鲜有一往深情的顾盼与闲暇意致,对山而言他的存在是多余的,而水更别样于稀缺的物品与可食之材,只是多了一份负担与阻隔,冰冷的可憎也就以内心深处自然生长出来,当初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那时的景况是没有体味的经历和耐心。而今天我面对高耸入云的山峦,更多的是面对面的理解与对视,内心深处我已走进山峦里,走进这方山石的灵魂深处,懂得了他的静默执着,和他与这方平川,这注水流的不可缺失、长久守望,我的视野与他汇合贯通在一起了,我的内心早已成为他头顶上方的一方蓝天,一朵祥云。
3
早在五年前,我顺延着枣沟,新生公路走进这方山峦的腹地,走进大山深处世居于此的农人山民家中。透淋过山川流淌下来的雨水,遍尝居家住户的饭食和饮水,我和这座千万年拥座的山地盘腿坐在一起,听惯了稀疏的山风,任凭山曲歌声嘹亮,还有山民衣怀里沁淌出的膻味,山的情怀与味道不仅流淌进我的鼻孔,山茶的沁香,还有大蒜的味道,山药、小米也成为不可缺失的生活佐料,山羊肉更是餐桌上缺失不掉的主食。
在山居方圆几百公里起伏的土地上,沙石路演变成为了油碾的柏油旅游公路,年轻的二代、三代山居民早已迁居山下的城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小轿车载着他们携儿带女往回于老辈世居的老屋,而不多的老屋业已改造成了现代架构的新式居屋。土屋、石屋按照规划业已摊平散落到原有的草被与泥土中,新的设计图纸描绘出标准如意的旅游社区,生态景观区,和新型产业园区。站在开阔平缓的山坡上,只觉得清爽如醉的山风顺着山谷而来,迎着风,有绿色植被枝繁叶茂,有灿烂如云的野花欣欣向荣。
待的愈久,我越感觉到,居山是必须有足够的耐心与守成。如同一座山,座怀亿万年,他的心境少有人知晓,因为他将他的一切早已置之身外,交与周临的山川水土了。千年万年他无需交与人说,只有神灵会意,山风领受,世居的山人和千年古寺只是他的享用者了。
我敬畏山,我似乎已经懂得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