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冬升，爱“八卦”的社会观察家

陈娟

2020年12月5日，尔冬升在宁波接受本刊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一群人浩浩荡荡迎面走来，身材高大的尔冬升在其中格外显眼，正如坊间所传，“他有一股令人难以抵挡的气度”。此时，他刚刚从《演员请就位》第二季“终极就位盛典”媒体见面会上下来，距离晚上的直播仅有3个半小时。这一晚，9位进入决赛的演员将进行最后的比拼，角逐最佳演员。作为这档演技类综艺节目的导师，尔冬升行程表上的安排以分钟计算，但他依然不急不躁，彬彬有礼，刚坐下来就问：“你们的访问是要娱乐一些还是严肃一些？”

一如既往的耿直和率真。

《演员请就位》第二季播出的这两个多月，尔冬升被贴上了“敢言”“犀利”“耿直”的标签。因为敢言，他屡屡登上微博热搜，几乎每一期都贡献一个热门话题;也因为敢言，后来在当晚的直播中，他不断问那些曾被自己“批评”过的演员：“你恨我吗？”

若从4岁开始演戏算起，尔冬升已身处演艺圈近60年，清楚知道这个圈子的规则。“一方面，演员来这个节目，就是准备好了接受指导;另一方面，一个综艺节目，其实是给观众看的，也是让观众去八卦的。”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上节目我才这样”

尔冬升之前看过一些综艺节目，比如《超级女声》，还有后来火了好多年的相亲节目。有人在镜头前唱跳、哭泣，有人在电视里寻找爱情，他观察屏幕上那些脸，试着猜测其中的真真假假——怎么看都像是个游戏。

接受《演员请就位》第二季邀请后，尔冬升认真做准备功课。在隔离期间，他将第一季节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真正上台，他很快“入戏”，“看到了真实演艺圈在节目里的投射，其中还原度最高的可能是市场化”。

与第一季不同，本季每位演员进场前都拿到一张定级卡。定级卡分S、A、B三个等级，由40位一线制片人评出。结果是，“00后”任敏、凭借《三十而已》走红的“林有有”扮演者张月等8位演员拿到S卡，黄奕、辣目洋子等是A级，马苏、倪虹洁、温峥嵘等几位中年女演員全被划到B级。残酷的“等级划分”后，演员们再通过自己的表演，比拼演技，不断晋级，角逐出最佳演员。

“大家有很多争议，为什么现在不是挑演技最好的演员，而是要受市场评级的影响。其实在我们行业里，一向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公平。”尔冬升说，年轻观众基数大，喜欢年轻演员，所以年轻演员市场潜力大。至于中年女演员的困境，没必要过度解读，每个年龄段都有合适的角色。“既然演员敢站上这个舞台，就要有勇气接受现实、接受点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在点评时也就毫不留情了。

陈宥维（左）表演《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片段，遭到尔冬升犀利点评。

尔冬升在节目中指导张铭恩（左一）表演《我的一级兄弟》片段。

第一场戏，拿到S卡的陈宥维演《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夜华。他曾演过《延禧攻略》中的五阿哥，后参加《青春有你》成为男团成员出道。一段悲情戏演完，导师郭敬明“抠动作”，赵薇评点“节奏”，还没说完，尔冬升抢过话来，“我觉得你们人都太好了” 。他眉头一皱，叹口气，“你（陈宥维）连五官控制都还没知道技巧，哭戏仿佛在嚼口香糖……要想办法去上进修班，会直接告诉你是没有演戏天分的那种”。讲完，现场一片哗然。

后来，主持人出身的张大大出场，演《我和我的祖国》中一个片段：科学家高远在公交车上与初恋情人相遇，全程戴着口罩。尔冬升直接给出两个字“无语”，“我直说，一上车，你就像个小偷……” 在他看来，用眼睛来演戏要比用嘴更好，是给一个演员展示演技的最好机会。5年前，他拍《我是路人甲》，年轻人王殿超来试戏，即兴表演“迷茫”，一个眼神让他看呆，当即拍板留下。

即便是自己指导的演员，尔冬升也不留情面。在排《回家的诱惑》时，面对混乱，他对着演员孙阳厉声道：“如果你觉得刷掉没关系的话，我今天就不看你。我说话你要听着！”

“很多人说我敢说，其实是上节目我才会这样。大部分演员都很感性，他们既敏感又脆弱，有时候很容易失去信心，需要保护。”尔冬升说。现实中拍戏，他不习惯过多地干预和批评演员，如果演员表演有问题，他通常会轻轻走过去跟演员说，或者私底下跟他/她说，应该要怎么去演。

如今再回顾，对演员的犀利批评也好，与他人的争执也好，尔冬升都觉得没必要太在意。“就是一个节目让你们看完之后八卦一下，对不对？每个人生活里都在演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像调查记者一样去拍电影

尔冬升把参与《演员请就位》当做一次调查。“走这一遭，我的目的都达到了——认识年轻演员，也让他们认识我。这两个多月，我从不认识这些演员，到现在基本上都会看到他们的特性。”

在节目中，他常常躲在监视器前观察，看演员们被批评时的表情、动作，研究他们的表情丰富度，都记在脑子里，以后拍戏遇上相似的角色时，他好随时调出来，与演员对上号。比如年轻演员贺开朗，轮廓好，气质独特，但没什么表情，有些酷酷的角色可以找他来演;比如温峥嵘，大气、高贵，可以演武则天;倪虹洁则适合演外柔内刚的女人。

爾冬升花费3年时间拍摄电影《我是路人甲》讲述“横漂”故事。

尔冬升有一双敏感的眼睛，喜欢观察人、观察社会，观察这个世界。

他的导演处女作《癫佬正传》就源自街上的偶遇。一次逛街，他被路边的流浪汉吸引，去找社工打听，才知有些是精神病人。回去后，他像调查记者一样，搜资料、看报道、查精神科知识。八九个月后，剧本《癫佬正传》完成，他找梁朝伟、周润发、秦沛等人主演，用社工和精神病人的关系展现一个特殊群体的真实生活。

“有人说我像个社会观察家，你让我自己说，我只是八卦而已，喜欢留意社会上的问题。”尔冬升说，这大概和他从小在香港九龙城区长大有关。那是一个老城区，不中不西、鱼龙混杂，“往前看，是九龙塘富人区的豪宅与花园洋房，往后看，是藏污纳垢、隐藏着毒品与犯罪的九龙城寨，而我家，恰好就在它们中间”。

尔冬升喜欢九龙城区的“烟火气”，执拗而旺盛。1993年，他拍《新不了情》，故事背景放在了九龙庙街。拍摄前，他跟着卖艺人从开档到收档，观察他们在街头卖艺的过程和背后的生活。最终，庙街、旧戏院，唱古调的活泼少女袁咏仪与落魄音乐人刘青云的爱情故事被搬上银幕，叫好又叫座，至今仍让很多人念念不忘。

之后，拍《门徒》，他到处搜集有关毒品的资料，跟警察跟了一年，奔赴戒毒所、监狱进行研究;拍《忘不了》，他结识一些小巴司机，看他们如何争取时间和效率，如何“兜客”;拍《新宿事件》，他听一个日本朋友讲，当年在街边做带人去风月场所的生意，他一直跟进挖掘出“在日本的华人黑帮故事”……

“你要把生活拍出来，就必须接近生活。”尔冬升说。就这样，他一直以一个观察者的角度，用镜头探索社会底层的悲欢离合。

2012年，尔冬升到横店去找徐克。刚一进去，他就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一边是亭台轩榭小桥流水，另一边机器轰鸣，高高的摇臂直指天空。而那些忙碌的人穿行其中，说着南北不一的方言，他们年轻的脸上有未褪去的青涩，也有掩不住的焦灼。

从现场回来后，尔冬升有了一个关于“年轻人逐梦电影圈”的故事。为拍摄这个题材，他和朋友一起，在4个月的时间里采访、搜集到200个“横漂”故事，再经过追踪、采访、整理，从中挑出19个年轻人的人生故事，这就是后来的《我是路人甲》。

至于一直拍摄社会边缘人的故事，尔冬升说不是刻意而为。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电脑上建了很多文件夹，从毒贩、精神病患者，到潜水员、打工妹等，一有空闲，他就在网上、书里四处搜罗，收集故事和新知识放进夹子。如今，《门徒》已经拍完10年，他依然每年看联合国报告，关注毒品的演变和种植地区的变化。

被动的演员，主动的导演

在《演员请就位》第二季“终极就位盛典”直播当晚，一开场尔冬升和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秦沛、姜大卫集体亮相。在台上，秦沛说“3岁开始演戏，拍了300多部电影”，姜大卫说“入行70多年”，尔冬升说“4岁演戏，到现在数，59年前的事情”……3位华语电影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同时出现，观众一边感动，一边直呼“传奇的电影之家”。

尔冬升出生在电影世家，父亲尔光是邵氏电影的制片人，母亲红薇和两个哥哥是演员，姐姐做化妆，“一家子都在电影这一行”。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着父母见明星，在片场看叔叔阿姨们演戏。长辈们喜欢他，有时带他看五光十色的戏服，有时塞给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4岁那年，他第一次站在摄像机前，出演电影《黑狐狸》，在片中演李丽华的儿子。

上图：尔冬升因主演《三少爷的剑》而一炮走红。下图：他执导的电影《门徒》《忘不了》海报。

“老实说，我从来不觉得我适合做演员，也从不享受被影迷围绕的感觉。入行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尔冬升说。1975年，他中学毕业，家人希望他去加拿大读书，他不愿意去。有一天，他跟着哥哥姜大卫去邵氏，一下被高层看中，就此入行。

一开始，尔冬升在片场只是打杂。当时，第一武侠导演楚原是邵氏电影的主力，在港台影坛掀起一股奇情武侠热潮。1977年，尔冬升被楚原看中，成为《三少爷的剑》的男主角，一炮而红。之后，他接连出演武侠片，《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圆月弯刀》中的丁鹏等，一共为邵氏拍了24部电影，19部是主角。很快，他就和狄龙、傅声并驾齐驱，成为邵氏最卖座的武打小生。拍得多了，尔冬升对武侠片产生一种厌倦感。“但在公司没有话语权，让拍什么就拍什么，没有自由。”

其时，香港电影也正在发生变化。一边是邵氏武侠片趋于同质化，一部不如一部;一边是新一代导演出现，徐克用现代电影手法拍电视剧《金刀情侠》《蝶变》，许鞍华则拍讲述香港普通市民生活的《狮子山下》，令人耳目一新。困在武侠片中的尔冬升开始焦虑，“怕出去之后再也没人请，怕自己已经过了黄金时间，没有价值了。演员需要等工作，比较被动，当导演、编剧还能主动出击”。尔冬升想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便有了转幕后的想法。

1986年，尔冬升拍《癫佬正传》一举成名，实现演员到导演的成功转型。之后便是《新不了情》《忘不了》《门徒》等，为他捧回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编剧奖。

如今，距离尔冬升上一部执导的电影《我是路人甲》已过去5年。5年间，他忙着做监制，帮扶新导演。更多的时间，他都在看剧本，寻找下一个故事。

尔冬升已经63岁了，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正在“老化”。他每周跑步两到三次，累了休假时就跑去潜水。有一次，他和许鞍华聊天，聊到生死，许鞍华说以后要死在拍电影的现场，他说不想这样，他希望那个时候自己正在度假村潜水。

《演员请就位》第二季已落幕，尔冬升现在最想去的地方是菲律宾的一处海滩。他听熟悉的船夫说，疫情让海岛休渔了几个月，整个海面发生了变化——所有的鱼都回来了。他想潜下水，不用太深，可能十几米，然后拿着手电筒往天上照。在海里，顺着光束，那些光影里游动着大量生物，尔冬升想静静地看着，他觉得永远看不厌。

尔冬升

1957年生于中国香港，演员、导演、编剧、监制。1977年进入演艺圈，因出演《三少爷的剑》成名，之后主演多部邵氏武侠电影。1985年转型做导演，代表作《新不了情》《忘不了》《门徒》《我是路人甲》等。近日在真人秀节目《演员请就位2》中担任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