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中的“江汉”
2020-12-28蒲柏林
蒲柏林
江汉者,今人指长江、汉水,即荆楚一带。杜甫晚年流寓江汉地区,诗中不乏语例,然遍查全集,“江汉”亦指巴蜀。对此现象,仇兆鳌在《地隅》诗后总结道:“杜诗用江汉有二处,未出峡以前所谓江汉者,乃西汉之水,注于涪江,如‘江汉忽同流‘无由出江汉,是也。既出峡以后,所谓江汉者,乃东汉之水,入于长江,如‘江汉思归客‘江汉山重阻,是也。”(《杜诗详注》卷二三)也就是说,仇兆鳌认为“汉”指西汉水,即嘉陵江。其后,浦起龙在《同元使君舂陵行》一诗中也注作“江汉,谓嘉陵江”(《读杜心解》卷一)。至于当代,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所编《杜甫诗选》,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及新出莫砺锋、童强《杜甫诗选》等名家选本俱从仇说,以岷江(长江)释“江”,以西汉水(嘉陵江)为“汉”。
古人以岷江为长江上游,自无异议,问题主要在西汉水:若“江汉”仅指二水流经的地区,杜甫巴蜀诗中涉“江汉”者仅嘉陵江畔的阆州合乎要求,岷江归蜀州,绵州、梓州、遂州则依涪江,而嘉陵江已在渝州入江,下游的夔州更无“汉”可依,反应释作去之不远的东汉水;若“江汉”包含二水之间的区域,即地理学所言“流域”,则西汉水不与岷江共构,亦未足与之京,不似潇湘、江淮诸例,且《江汉》《地隅》等诗所作地点已在汉口下游,有“江”而无“汉”;若“江汉”泛指全域,犹《诗·小雅·四月》云“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则不可解释仅指蜀地的用例。何况,杜甫在阆州、梓州等地从未称当地大江为“西汉水”或“汉水”,在阆州即曰“阆水”或“嘉陵江”(如《阆水歌》“嘉陵江色何所似”),在梓州即曰“涪江”(如《九日》“今日重在涪江滨”、《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在成都亦多写锦江(如《登楼》“锦江春色来天地”)。此外,仇注所引“江汉忽同流”句惹人生疑:此诗题作《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西汉水注于涪江处当为合州(今重庆合川),而仇兆鳌注作“自西汉而下夔江”,浦起龙则系于“嘉州、戎州之间”,皆与实际所有出入。
以上种种矛盾,已得到少数前辈学者关注。曹慕樊在《杜诗地名泛称释例》一文中专门辨析了杜诗中“江汉”旧注的矛盾之处,特别指出唐代阆州至渝州皆属山南西道,与夔州不同,因而夔州之水亦即汉水,仇兆鳌等人犯了以今虑古的错误,并以“泛称”对这类现象作出解释。此外,还提及“江汉忽同流”应有寓意,是以“江汉朝宗于海”表达房琯之忠于王室,兼有“不废江河万古流”意(《杜诗杂说全编》)。谭文兴《杜甫诗的“江汉”含义新探》(《汉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一文对曹慕樊部分考证结果提出异议,并指出杜诗中的“江汉”虽然有的指今天四川的大部分地区,有的指当时的夔州地区,有的指江陵,但“汉”都表示东汉水,而非嘉陵江。二位皆长期执教于四川地区,熟悉地理,故能指出清人注释中的种种错误,兹不赘述。但他们在讨论这一问题时,一是拘泥于杜诗,二是基本局限于地理实证,最终所得结论仍不能圆满解释这一现象。因此,这一问题还有继续讨论的必要。
一方面,将目光投向与杜甫同时期的李白、王维等人身上,这样的二指现象依然存在。如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谓“少长江汉”(《李太白全集》卷二六),当指蜀地,而《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中说“时访道江汉”(《李太白全集》卷二五),则指代宣州一带,已在长江下游,当泛指全域,强调游历。又如王维《送崔九兴宗游蜀》“江汉风流地,游人何处归”(《王右丞集笺注》卷八。处,一作岁)一联,据题可知确指蜀地。因而,这绝非杜甫本人的特殊用法。
另一方面,抛开细节上的矛盾,从地名学和语言学的角度考量,同一时代、同一诗人用同一地名指称不同地区,也实在令人费解——这是一个能指与两个所指的关系,而非“扬州”“江南”这样所指范围大小变迁的问题,它违背了命名原则及语用习惯。以上种种情形表明:两类“江汉”的义涵很可能并不在同一层面。
那么,应当如何解释这一歧义现象呢?笔者认为,指代荆楚的“江汉”是从自然地理的角度考虑的,指代巴蜀的“江汉”则关涉用典问题,寓含人杰地灵之意,语出左思《蜀都赋》“近则江汉炳灵,世载其英。蔚若相如,皭若君平,王褒晔而秀发,扬雄含章而挺生”(《文选》卷四)。
晋人常璩《华阳国志》已见其流,除引《诗》《书》外,连用“江汉”处皆寓含此意,且多用于称美人物,如:“斯乃江汉之含灵,山岳之精爽乎”(卷一);“故其精灵,则井络垂耀,江汉遵流”(卷三);“在《诗》文王之化,被乎江汉之域,秦豳同咏,故有夏声也”(卷三);“斯盖华岷之灵标,江汉之精华也”(卷三);“衎衎伟彦,玉润兰芬。邵名表器,江汉之俊”(卷一);“华岳降精,江汉吐灵,济济多士,命世克生”(卷一二)。
唐人熟精《文选》理,对《蜀都赋》绝不陌生。卢照邻《文翁讲堂》“良哉二千石,江汉表遗灵”一联(《卢照邻集校注》卷二)即用此典。卢藏用《陈氏集序》中“君名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非夫岷、峨之精,巫、庐之灵,则何以生此”(《文苑英華》卷七〇〇)亦复如是。至于李白自述“少长江汉”,皆用此义,若实考地理,无异于缘木求鱼。
在杜诗语例中,指巴蜀的“江汉”多落实于人,如:作于梓州时期的《赠韦赞善别》中有“江汉故人少,音书从此稀”一联;《枯棕》则言“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其诗开篇便说“蜀门多棕榈”,乃“比而赋,军兴赋繁,为民请命焉”。浦起龙注“江汉”作“嘉陵水,兼江、汉之名,全注于蜀,故谓蜀为江、汉人”,欲解释缘何同时出现江、汉,但兼名之说显然牵强(《读杜心解》卷一)。这些诗例中的“江汉”本身仍是地理概念,但皆以人为中心语。而夔州以后的诗多指江、汉本身,与前一阶段的锦江、涪江、阆水并列,如:“江汉一归舟”(《怀灞上游》);“落日悲江汉,中宵泪满床”(《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五);“江汉始如汤”(《又上后园山脚》);“洞庭扬波江汉回”(《虎牙行》)。前者较《蜀都赋》《华阳国志》的用法已泛化,但仍有人文倾向,应为引申义,代指文化地理层面的巴蜀。值得注意的是阆州诗《送李卿晔》“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一联,杜甫以“江汉”对“巴蜀”,若依仇兆鳌《枯棕》诗注“江汉,指巴蜀”解之,两词互训,则有合掌之嫌,以少陵之精工,不应如此。“江汉清”似言景,爬梳语典可知其当与政教相关。《诗》中“《江汉》《常武》之诗皆以江、汉喻王师”(《诗地理考》卷四)已有此意,但尚未与“清”连用。后代诗文多有继承:《平南荆》“南荆何辽辽,江汉浊不清。菁茅久不贡,王师赫南征”(《宋书》卷二二);谢朓《出藩曲》“夫君迈惟德,江汉仰清和”(《谢宣城诗集》卷二);皎然《送李喻之处士洪州谒曹王》“独思贤王府,遂作豫章行。雄镇庐霍秀,高秋江汉清”(《全唐诗》卷八一九);李白《永王东巡歌》其十:“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李太白全集》卷八);苏轼《河满子·湖州寄南守冯当世》“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东坡乐府笺》卷一)。从中可以看出,与“清”连用后,这一语典多用于寄别,包含称许之意。时李晔忤旨贬岭南,杜甫以此寄赠,十分合适,故当从此解。
上文已基本阐明笔者观点。至于《蜀都赋》中为何用“江汉”,已难查考,仅提出一种猜想:《尚书·禹贡》曰“江汉朝宗于海”,又以“岷山导江”,西蜀颇有发源之功。左思赋美蜀都,若合经义,以英才比之,皆在情理中。释义尚未达诂,但献扁言,留待后续讨论。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