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江月即吾心
2020-12-28周裕锴
周裕锴
普门胜境
岩下溪声倾法雨,岩头云树耸华冠。游人不入普门境,只作青山绿水看。(雪峰慧空《尤溪补陀岩》,《雪峰空和尚外集》)
这是一首纪游诗,但更像是一首宗教劝世诗。作者雪峰空和尚,即慧空禅师,嗣法草堂善清,属临济宗黄龙派南岳下十四世,与江西派诗人曾几多有唱酬。
福建尤溪县南宋时属南剑州,其地有一處名胜补陀岩。“补陀”二字,本为山名,又作补陀落迦、补怛洛迦,是梵文Potalaka的音译,也译作普陀洛迦,略称普陀。意译为光明山、海岛山、小花树山。在佛经里,补陀山是观世音菩萨的住处,在印度南海岸。东晋佛陀跋陀罗译《华严经·入法界品》曰:“于此南方有山,名曰光明,彼有菩萨,名观世音。”受佛教影响,中国不少地方有普陀山、洛迦山、补陀岩、普陀岩之类的地名,或山形如观音像,或其地有观音道场,总之与观音信仰有关。尤溪的补陀岩亦当作如是观。
“岩下溪声倾法雨,岩头云树耸华冠”,这两句是写补陀岩的景色,岩下溪水淙淙,瀑流飞溅,仿佛甘霖倾泻,一片清凉;岩上树木高耸入云,开满鲜花,一片光明。慧空不是普通的游客,而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所以来到这个名为“补陀岩”的地方,他马上联想到观世音菩萨宣说妙法的宗教场所。于是溪瀑飞溅的水滴,就幻化成滋润众生心灵的“法雨”;而入云高树上的鲜花,就幻化成菩萨头顶上华贵庄严的“华冠”。《法华经·普门品》称赞观世音菩萨“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所以,诗中的“法雨”暗示观世音宣示的神通力,溪流倾泻的水珠,像法雨一样具有灭除烦恼烈焰的宗教意义。诗中的“华冠”也不是普通的树冠,而是佛书里描写菩萨头上饰物的词汇,《佛祖统纪》卷三十八载北周宣帝大成元年(579)以“华冠璎珞作菩萨大士相”。因此诗句的意思是,云树上的花朵看起来就像菩萨头上高耸的“华冠”。而且因为柳暗花明的色彩常识,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观世音菩萨居住的光明圣山,正如唐释法藏《华严经探玄记》曰:“光明山者,彼山树花常有光明,表大悲光明普门示现。”如此一来,“溪声”“云树”就不是寻常的景物,而活脱脱就是能解除烦恼的普门胜境。
什么是“普门”呢?按照《法华经科注》卷八的说法,“普门即圆通之门”。观世音菩萨示现三十三身,普使一切众生圆通于佛道。补陀岩的溪声、云树即可看作观世音菩萨的法界身。然而,这种“普门境”的妙处,却只有悟道的禅僧才能真正体会。一般来来往往的游人,虽游览了补陀岩,却只耽恋其风景,只把它当作“青山绿水”来看待。换言之,补陀岩的溪声云树对于普通游人来说,只具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审美价值。而对于沉浸于悟道冥想中的禅僧来说,进入“普门境”之后,则山水自然物无不具有喻示佛道的宗教意义,正如慧空的师祖黄龙祖心禅师所说:“离离春草,分明漏泄天机;历历杜鹃,尽是普门境界。”(《宝觉祖心禅师语录》)
同样的山水,对于“入”与“不入”的人来说,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慧空的师叔青原惟信禅师有段名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嘉泰普灯录》卷六)一般未参禅的游人,不入普门境,只见到青山绿水。而“有个入处”的参禅者,见到的却是菩萨圆通的法界身,是倾泻的法雨和高耸的华冠。当然,慧空此诗尚未达到“得个休歇处”的第三境界,即放下一切宗教的移情,只对自然山水作出“即物即真”的体验。
松风江月
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月庵善果《题风月亭》,《丛林盛事》卷上)
这首诗的生成改动过程,是禅宗“灵丹一粒,点铁成金”的典型案例。以“妙理一言,点凡成圣”的点金手,是两宋之交的善果禅师。善果(1079—1152),自号月庵,信州铅山人,俗姓余氏。早年遍参诸方,游方至长沙开福寺,与道宁禅师机缘契合,成为其法嗣,属临济宗杨歧派南岳下十五世。
据释道融《丛林盛事》记载,南宋绍兴年间,有一位士人来到镇江焦山寺,在风月亭题诗一首曰:“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会得松风元物外,始知江月似吾心。”前后观者莫不称赏。唯有月庵善果禅师行脚到此,观诗后说道:“诗好则好,只是无眼目。”同坐者问曰:“哪里是无眼目处?”善果答曰:“小僧与伊改两字,即见眼目。”同坐又问:“改甚字?”善果曰:“何不道‘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坐者大为信服。
应该说,士人的风月亭题诗已经写得相当不错,诗句紧扣亭名“风月”二字加以演绎。前两句写自然界风月的客观现象,风是掠过松顶之风,其声清越;月是映在波心之月,其色空淡。风是清风,月是淡月,这是何等美妙的景色,令人沉醉。后两句则写听松风、见江月后的主观感受,松风虽清却难以伫立停留,波月虽淡却即将沉没消失,如人生的缥缈虚幻,不可凭依,由此方才了悟松风原来是“物外”的虚无,江月不过是“吾心”的幻影,于是获得超然物外的解脱体验。这首诗隐然受到般若空观的影响,这也是南宋一般士大夫参禅的主要倾向,所以“前后观者莫不称赏”。不过,从宗教实践来看,般若空观易于使人产生一种人生无常的空漠感和幻灭感,从而难以找到安身立命处,所以月庵善果称这首诗“只是无眼目”,未能窥见佛教的真谛。
那么,什么才是“有眼目”呢?月庵善果只换了两个字,把后两句诗改为:“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改动后的诗,表达了佛教“唯识无境”的观念,也就是说,自然界的物象并非是心识所攀缘的外境,而都是心识生成的产物,简言之,心外无物。松风不在“物外”,江月同样如此,不存在“似”或“不似”吾心的问题,江月就是吾心本身。善果的改动就禅理而言,是变“万法皆空”的空宗为“万法唯识”的有宗,如此一来,“吾心”成为世界的主宰,心性修养成为人生安身立命的目标。如果说,那位士人诗的后两句是由“难立”和“欲沉”引发出来的话,那么,善果改字的后两句则是承接了风之“清”、月之“淡”的描写,清净淡泊的风月就是禅人的心性本体,世间万物(万法)皆是此清净淡泊的心性即佛性真如的显现。如此一来,参禅的人便有了自己修行的目标,便有了“眼目”。从诗意来看,善果变士人原诗超然物外的情调而为回归本心的认知,更强调了自性的圆融具足。
道融《丛林盛事》在记载了月庵善果改诗故事之后感叹道:“做工夫眼开底人,见处自是别。况月庵平昔不曾习诗,而能点化如此,岂非龙王得一滴水能兴云起雾者耶?兄弟家行脚,当辨衣单下本分事,不在攻外学,久久眼开,自然点出诸佛眼睛,况世间文字乎!”也就是说,月庵善果修行颇有工夫,见解颇为高明,所以只需用两个字,便能从“无眼目”的诗中点出“诸佛眼睛”,指出向上一路。诗歌语言上的“点铁成金”的效果,来自修行上“磨杵成针”的工夫。
茗香诗禅
烹茗破睡境,炷香玩诗编。问诗谁所作,其人久沉泉。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灯传。闲无用心处,参此如参禅。(曾几《东轩小室即事五首》其四,《茶山集》卷二)
曾几(1084—1166),字吉父,号茶山居士,其先赣州人,后徙河南府。绍兴间历官浙江提刑,忤秦桧,去位。秦桧死,召为秘书少监,权礼部侍郎。曾几与吕本中为诗友,是后期江西诗派重要诗人。有《茶山集》八卷传世。曾几性好参禅学佛,曾谒见草堂善清、大慧宗杲等大师,与雪峰慧空禅师有深交。
这是一首著名的以禪喻诗之诗。头两句“烹茗破睡境,炷香玩诗编”,描写在东轩小室里烹茶吃茶,破除了睡魔的困扰,同时炷一炉薰香,清心净虑,开始阅读玩味诗编。
中间四句是说诗编的作者虽早已过世,但他们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影响深远,代代相传。“问诗谁所作,其人久沉泉”,这两句承接“诗编”而来,“沉泉”是沉入黄泉之意,死亡的委婉说法。这是谁的诗编呢?从“其人久沉泉”可推断曾几读的是杜诗。杜甫去世至曾几作此诗时,已经有三百多年。接下来两句,“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灯传”,用禅门宗派的祖师和传灯的概念,来比喻诗编作者杜甫在诗界的地位,相当于禅家百世之祖,永远受人膜拜;而他的诗艺则有黄庭坚(涪翁)来继承,黄氏就如同能传杜甫之灯的禅门法嗣。换言之,这四句是说诗编作者虽已“久沉泉”,但他崇高诗艺却至今有“一灯传”——黄庭坚传杜甫之灯,而曾几则隐然要传黄诗之灯。这显示出他对黄庭坚与江西诗派的自觉认同。
最后两句“闲无用心处,参此如参禅”的阅读态度,这也是曾几一贯的读诗方法,他在《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作诗寄之》中表示:“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也把读吕本中的诗比作参禅。
这首诗所描写的诗禅关系,在南宋士大夫诗中颇有代表性,大抵表现为三点:
其一,“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灯传”二句,以禅宗“传法正宗定祖图”的模式来比拟诗歌流派和诗学谱系,这种思维模式来自其友人吕本中所作《江西宗派图》。这种比拟在《茶山集》中并不鲜见,如《李商叟秀才求斋名于王元渤以养源名之求诗》曰:“老杜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论渊源师友,他时派列江西。”将杜甫比为禅宗的东土初祖菩提达摩,将黄庭坚比为禅宗六祖慧能(曹溪)。又比如《次陈少卿见赠韵》曰:“华宗有后山,句律严七五。豫章乃其师,工部以为祖。”称赞陈少卿的同宗有陈师道,以杜甫、黄庭坚(豫章)为祖师,这也来自“传法正宗定祖”的意识。其后刘克庄在《茶山诚斋诗选序》里继承这种模式:“比之禅学,山谷(黄庭坚)初祖也;吕(本中)、曾(几),南北二宗也;诚斋稍后出,临济、德山也。”把曾几本人也拉进这个以禅拟诗的谱系。当然,还有严羽的《沧浪诗话》以“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以及“临济下”“曹洞下”的禅门等级宗派来喻诗坛流派,方回的《瀛奎律髓》以杜甫、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一祖三宗”,都采用同样的以禅拟诗的思维模式。
其二,“参此如参禅”是宋代习禅士大夫中最常见的读诗方法,苏轼早在元祐年间就写下“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的句子,遇到诗歌最精彩的地方,反复咀嚼玩味,如同参究最玄妙的禅机一般。此后韩驹、吴可都有“学诗如参禅”一类的诗句,南宋后更成为诗人们的口头禅,不胜枚举。曾几的这句诗正是此种语境下的产物。
其三,曾几读诗的背景很有意思,他一边在“玩诗”,同时一边在“烹茗”“炷香”。也就是说,他在用眼根阅读诗篇的同时,舌根、鼻根也分别在赏玩佳茗和炉香,而“烹茗”“炷香”和“玩诗”,都在“闲无用心处”的状态下进行。所以,“参此如参禅”就可作进一步的联想,“参此”不只是“参诗”而已,也可以或可能包括“参茗”和“参香”,因为曾几在《黄嗣深尚书自仰山来惠茶及竹熏炉》诗中写过“茗碗中超舌界,熏炉上悟香尘”的诗句,从茗碗和香炉中体悟到超越性的“禅味”。这等于说,曾几在东轩小室中的活动,烹茗、炷香和玩诗,都在“参禅”的层次上统一起来,实现了“诸根互用”而“一境圆通”的理想。茶禅、香禅和诗禅的三位一体,这正是佛教“六根互用”对宋代士大夫日常生活、文学和审美活动影响的典型体现。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