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二)
2020-12-28钟振振
(1) 山头江郎解语无
诗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最近读清代张穆《题吴荷屋中丞度仙霞岭图》一诗,其中有“山头江郎解语无(事见《太平寰宇记》),应为使君慰鞅掌”一句,请问应该如何理解?谢谢!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您好!括号里的文字,应是张穆的自注,告诉读者“江郎”故事出自《太平寰宇记》。《太平寰宇记》,北宋乐史撰,北宋初期的一部地理总志。其卷九十七《江南东道》九《衢州·江山县》曰:“江郎山……《郡国志》云:山上有三峰。峰上各有一巨石,高数十丈,岁渐长。昔有江家在山下居,兄弟三人,神化于此,故有三石峰在焉。”“衢州”,即今浙江省衢州市。“江山县”,即今衢州市下辖的江山市(县级)。“江郎山”,是江山市境内著名的风景区。《郡国志》,即晋代司马彪所撰《续汉书·郡国志》,可见这传说至迟魏晋时期已经有了。
“解语无”,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能(会)说话么”。
“使君”,这里是对朝廷派往地方的高级官员的尊称。张穆诗题称吴荷屋为“中丞”,“中丞”是清代巡抚的别称。
“鞅掌”,语出《诗经》。《诗·小雅·北山》曰:“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王事鞅掌”,是公务繁忙、烦劳辛苦的意思。
张穆诗题中的“仙霞岭”,在今江山市西南,绵延于浙江、福建群山之间。吴荷屋过仙霞岭,行经江山境内的那一段,是能看到江郎山的。吴因公务而翻山越岭,走那么崎岖险峻的山路,因此张穆这两句诗是说,化为江郎山三石峰的三位江家小哥,如果还能开口说话,应该会关切地慰问吴荷屋中丞:使君您辛苦了!
全国各地的山峰,多有此类根据山峰的形状或数量而虚构出来的故事传说。山如此,水也不例外。诗人词人们往往采用此类故事传说,将山水拟人化,设想它们如此这般地与人们互动,以活泼诗词的情境与情趣。张穆此诗,也是一例。
(2) 阿珍
诗友知畏斋问:清代张穆《送尹实夫年丈观察蜀中》诗四首其二:“关右循声简帝心,仰勞温语到园林。割将寸寸滇池色,悔听飞飞杜宇吟。难秘老材崇国枳,重萦绣服润华簪。阿珍况是同清宦,敢惮关河载骤骎。”尾联,揣摩句意,或尹实夫自道心事,或张穆劝勉尹实夫:况且子孙也在朝为官,岂敢畏惧关河迢迢车马劳顿乎?含两层意思,为子孙计,虽留恋故土,也必须去,此为第一层意思;为臣者奔走于王事,特以尽其职分之所当为而已,何敢自以为劳哉!此第二层意思。“阿珍”可不可以指子孙呢?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很敬佩您的学术功底和求索精神。您对张穆这两句诗的解读,大方向是对的,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当然,在您的解读的基础上,我经过反复琢磨,也有一些个人的不同看法,未必都对,仅供您参考。
在讨论正题之前,我想就诗中很关键的一个短语——“同清宦”,发表一点补充意见。您把“同清宦”理解为“同时(同朝)为官”,是说得通的。但它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即“同地为官”。我读书有限,除张穆诗外,没见过其他“同清宦”的用例。不过,“清”字是修饰成分,把它拿掉,并无大碍。而“同宦”,古代诗歌里用例就多了。如唐人韦应物《趋府候晓呈两县僚友》诗云:“趋府不遑安,中宵出户看。满天星尚在,近壁烛仍残。立马频惊曙,垂帘却避寒。可怜同宦者,应悟下流难。”宋人晁补之《游栖霞寺呈提刑学士毅夫兄》诗云:“异乡同宦对绝景,令我不指东飞鸿。”元人刘将孙《语别》诗云:“殊时得同宦,特用慰浮沉。”明人倪岳《送董寿卿吉士赴南京户部》诗:“同宦更逢摩诘在,思乡怀古共悠悠。”这些用例,都有“同地为官”的意思。又,清人储方庆《喜逢同年吕讷庵赋赠》诗云:“暂时同薄宦,何日渡迷津?”李光庭《答张南山见寄雪堂歌》诗云:“仙才小试黄梅县,我到齐安同薄宦。”“薄”字也是修饰成分,与“清”字性质相同,语法结构是一样的,可以用为旁证。而这两个用例,也都有“同地为官”的意思。其中李光庭诗说,他的朋友在今湖北黄梅做官,他自己在齐安——也就是今湖北黄冈做官,就湖北这个范围来说,也可算是“同地”。比较起来,尹实夫与“阿珍”的“同清宦”,解作“同地为官”似更为精准。为什么?留待讨论完了您所提的问题再说。
“阿珍”可不可以指子孙呢?——这个问题,首先应该讨论的是“阿珍”二字的“能指”,即它可以指哪几类人?然后再来讨论它的“所指”,即它在这一首诗中到底指什么人。这好比刑警捉拿罪犯,先得排查出所有的嫌疑人,然后一一加以甄别。(比喻总是跛足的,请原谅我对“阿珍”的不恭敬。横竖他如今肯定已经作古,无法来找我算账。一笑!)总之,就是先用“胪列法”,后用“排除法”。
在张穆之前,古代文献里出现过的“阿珍”,为数不少。其身份有:
(1) 僧人。东晋时僧珍,小名“阿珍”。见唐人陆龟蒙《小名录》卷上。
(2) 少数民族将领。元人伐宋时,有将军名“阿珍”。见元代姚燧《牧庵集》卷十三《湖广行省左丞相神道碑》。
(3) 娈童。即同性恋者的男妾,或曰男宠。元代词人滕玉霄有赠歌童“阿珍”《瑞鹧鸪》词“分桃断袖绝嫌猜”云云。见明人杨慎《词品》卷五。
(4) 歌妓。见明人余纫兰《燕林藏稿》卷七《书·喻宁孺》曰:“为乐不及时,负花下歌扇,当奈何!因忆足下少年,欢昵不辍岁时,若与日月各争其所。当时阿珍诸姬辈,仍长在耶?……凉飙至日,当来与足下觅歌楼。”
(5) 皇妃。清人褚人获《隋唐演义》小说卷十六云:唐玄宗妃子江采,小字“阿珍”。
(6) 女儿。清人李光廷《广元遗山年谱》卷下谓金人元好问第三女名“阿珍”。又,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二《阿珍》云:“阿珍十岁髻双丫,又读诗书又绣花。娘自怒嗔爷自笑,不知辛苦为谁家。”方浚师《随园先生年谱》曰:“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先生四十五岁,女阿珍生。”
(7) 番族地方首领。清代官修《皇清职贡图》卷五有甘肃省碾伯县土指挥同知名“阿珍”。
以上七种人,显然都不可能与尹实夫“同清宦”,都可以排除。
(8) 学生。清人欧阳辂《示诸学子》诗云:“阿珍虽稍稚,一隅解三反。”(见邓显鹤编《沅湘耆旧集》卷一百二十九)
(9) 外孙。清人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九《外孙龚自珍字说》云:“龚婿之子,小字阿珍。嘉庆庚午,其父名以自珍。”
以上两种,似乎也不靠谱。因为张穆生于1805年,而欧阳辂生于1767年,只比张年长一辈;而龚自珍生于1792年,只比张年长十三岁。在张穆那个年代,欧阳辂其诗,龚自珍其人,还不可能成为经典而被人引用。
至此,我这个“刑警”查出的“嫌疑人”全到了场,可是很遗憾,一个都对不上号,只好统统放他们回家。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黔驴技穷之际,忽然看到张穆这组诗的第四首有“传经文度同清宦”之句!“阿珍”与“文度”都与尹实夫“同清宦”,又在同一组诗里被诗人提及,很有可能是同一人!
而这“文度”,便是东晋名臣王坦之,字文度,《晋书》卷七十五有传。但他本传所记,都是一本正经的话,看了也记不住。倒是《世说新语·方正》篇记了一段他与他老爸王述的趣事,四十年前读过一遍,至今难忘:“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着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温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说的是王文度在大将军桓温手下做官,桓温想要他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文度说,让我回去问一下老爸。他老爸蓝田侯王述特宠爱他这个宝贝儿子,他都到了有女儿可以定亲的岁数了,回到家里,老爸还把他抱起来,放在大腿上坐。您说古往今来,天底下还作兴这么宠儿子的吗?更好玩儿的是,当文度乘老爸开心的当儿提到这门亲事时,老爸说翻脸就翻脸,一下把他推下地,训斥道:“呸!你傻了吧?怕桓温那张脸?一个丘八,怎么可以把女儿嫁给他家!”文度只好回去对桓大将军说:“卑职的小女已经许给别家了。”(可爱,连谎都不会撒!)桓大将军说:“啊,我知道了,是令尊大人不同意啊。”末了,倒是桓大将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王文度的儿子。王蓝田、王文度父子二人都是大名人。王蓝田宠爱儿子的肢体动作能数十年如一日,也真是旷古奇葩了。因为这个故事,“文度”便成了“爱子”的同义词。
如此说来,张穆诗之所谓“文度同清宦”,岂不就是“爱子同清宦”吗?
根据“等量交换”的数学定理,则所谓“阿珍况是同清宦”,也就等于说是“爱子况是同清宦”了。
现在可以作总结了。
“阿珍况是同清宦,敢惮关河载骤骎”,张穆这两句诗是模拟尹实夫的口吻在说话:“(皇上那么器重我,)我哪能害怕四川路远、旅途劳顿?更何况,有爱子也在四川当差呢。”(笔者按:儿子与他同地为官,自然可以随时伺候起居。如果这回一同赴任,一路伺候到四川,那就更好了。)
由于是模拟尹实夫的口吻,那么,用小名来称呼儿子,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因此我推测——“阿珍”当是尹实夫儿子的小名!还可以进一步推测——他的名字也许是“尹珍”或“尹某珍”。
(3) 乌龙
诗友月映霜华问:北宋著名词人柳永《乐章集》中,有一首《玉楼春》词:“阆风歧路连银阙。曾许金桃容易窃。乌龙未睡定惊猜,鹦鹉多言防漏泄。匆匆纵得怜香雪。窗隔残烟帘映月。别来也拟不思量,争奈余香犹未歇。”钟老师,“乌龙未睡定惊猜,鹦鹉多言防漏泄”是两个神仙故事的典故么?
钟振振答:月映霜华诗友,读此词开头“阆风歧路连银阙。曾许金桃容易窃”二句,很容易使人误以为它是写神仙世界,因为“阆风”是古代神话里的仙山,神仙居住的地方;“窃桃”则是古代神话中东方朔偷王母娘娘仙桃的故事,大家都熟悉。其实,唐宋诗词及传奇小说中,常常把美女比作仙女,把男人狎妓、偷情说成“游仙”。当然,要追溯其源头,则说来话长,离您提的问题比较远,因此我们只说唐宋。明白了这一点,许多唐宋词,特别是唐五代北宋词里大量的艳情词,就都不难读懂了。比如柳永这首词,就写的是婚外恋。内容既不可取,艺术上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词中,特别是唐五代北宋词中,代言体比较多,故不好一口咬定说它就是柳永的自我“爆料”,尽管也不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我更倾向于说,这是柳永为了迎合市民社会受众的口味而创作的“意淫”之词。
具体来说,故事的发生地是女方家里,所以虚拟为仙境。而“窃桃”,也不过是偷尝禁果的隐喻罢了。“乌龙”指女方家里养的狗狗,黑色而体型长大,故称。狗狗没睡,见陌生男子夜晚到家里来,定然汪汪汪地叫,会惊动左邻右舍的。至于鹦鹉嘛,多嘴多舌,在它面前说话可得小心,如不提防,被它学舌了去,私情总有一天要泄露。
“乌龙”指狗狗,这不是我的猜测或杜撰。法律讲究“谁举报,谁举证”,下面我就征引若干条古代文献来证明:
(1) 旧题晋代陶潜《搜神后记》卷九:会稽人张然滞役在都,经年不得归家。有少妇,无子,唯与一奴守舍。妇遂与奴私通。张然养一狗,名曰乌龙。张然归,妇与奴谋,欲杀张然。张然与妇共坐食。奴张弓拔矢。张然乃以盘中肉掷狗,曰:能救我否?狗伤奴,奴倒地。狗咋其阴。张然取刀杀奴。(原文较长,删节从简,特此说明。)
(2) 旧题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二十九:“乌龙,古犬名。”
(3) 唐代某姊妹三人联句诗:“绣床怕引乌龙吠,锦字愁教青鸟衔。”
(4) 宋人李昉等《太平广记》卷四十八引《仙传拾遗》:“韦善俊……常携一黑犬,号之曰‘乌龙。”亦见宋人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卷五引《高道传》。
(5) 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五引范周题石存中园亭壁诗:“可惜南山焦尾虎,低头拜狗作乌龙。”
(6) 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五:“今谚有唤狗作‘乌龙语。”
以上诸条,是主要证据。
(7) 李商隐《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诗:“适知小阁还斜照,羡杀乌龙卧锦茵。”下句意即“羡杀狗狗卧锦茵”。
(8) 唐人薛逢《元日田家》诗:“蛮榼出门儿妇去,乌龙迎路女郎来。”下句意即“狗狗迎路女郎来”。
(9) 唐人韩偓《夏日》诗:“相风不动乌龙睡,时有娇莺自唤名。”上句意即“相风不动狗狗睡”。
(10) 宋人蔡襄《至和杂书》诗五首其二《八月二日》:“秦楼后夜锁孤鸾,秋风不动乌龙睡。”下句意即“秋风不动狗狗睡”。
以上诸条,是辅助证据。
大家都知道,唐人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也就是戏剧《西厢记》的源头,是以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爱情故事为基本素材的。他便是“张生”的原型,他所始乱终弃的初恋情人便是“崔莺莺”的原型。但一般人恐怕不知道,元稹的《梦游春七十韵》诗,以及他的“死党”白居易的《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也是以他与“莺莺”幽会的故事为基本素材。将柳永词与元稹、白居易的这两首诗比读,我们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即女主的家中都有共同的“道具”——“乌龙”与“鹦鹉”:
(11) 元稹《梦游春》诗:“昔岁梦游春,梦游何所遇?……乌龙不作声,碧玉曾相慕。……鹦鹉饥乱鸣,娇娃睡犹怒。帘开侍儿起,见我遥相谕。……”
(12) 白居易《和梦游春》诗:“昔君梦游春,梦游仙山曲。……乌龙卧不惊,青鸟飞相逐。……”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乌龙”与“鹦鹉”是此类爱情或情色故事之典型场景中的一种“标配”,说明宋詞与唐代的爱情诗及爱情小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已经是题外话了,就此打住。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