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选择整形外科
2020-12-28王欣
王欣
1
读研究生要分专业方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整形外科。
男友问她:“是因为做整容医生挣钱快吗?”
她说:“不是。我从小就喜欢美的东西,而且整形外科是一门纯粹的手艺活儿,我比较有信心。”
男朋友有些失望,说:“我爸妈还以为你会做正经大夫呢。”
她不悦,问:“这怎么不正经了?”
那时他俩已经在谈婚论嫁,她忍住了追问这关他爸妈什么事,他忍住了说出他家里人的真实意图。他俩的恋爱谈不上激情四射却也没什么不好,相处几年后就顺理成章走到了“没有理由不结婚”的境地。
男友出生于一个小城市。母亲下岗,父亲在一个事业单位。像所有的小城家庭一样,日子并不富裕,全家最重要的投资,便是下一代。
她個头不高,五官平常。唯独一双手,精致、小巧,遗传自妈妈。要是样子也能像妈妈该多好,妈妈以前那么美。
2
母亲曾是镇里最漂亮的绣娘。
从苏州城区往西30里的小镇,是她的家乡。镇子不大,女人个个会针线。而她的母亲,无疑是手艺最好的一位。在20世纪80年代,手工刺绣不再流行,绣女们纷纷转行,唯独母亲,绣工远近闻名。来了外宾、侨商,镇子就会安排母亲去表演苏绣。
从她记事起,便很喜欢看母亲刺绣。母亲坐在绣架前,用一条手绢将头发松松扎起,那手绢上也是母亲绣的“踏雪寻梅”。五光十色的丝线像一道绚烂的瀑布倾泻而下,母亲手上一枚极细的绣针上下翻飞,她手速极快又极静,在绣面上刺出锦绣山河、凤穿牡丹。橘色台灯照在绣品上,漫射出美妙的光,映得母亲脸若飞霞。
“如果不是我调皮……”每每想到曾经的画面,她就自责。
6岁的时候,她和小伙伴们疯跑打闹,母亲在院子里架了口大锅煮茧。白腻腻的蚕茧在锅中翻腾,几个不懂事的孩童吵着说,那一定是在煮汤圆,要捞出来吃。她争辩说是蚕茧,不能吃。同伴们却使劲奚落她:舍不得就舍不得,还要骗人。她气得抄起长脚火钳伸进锅里夹蚕茧。
母亲急忙从屋里冲出来阻拦,她一害怕举着火钳绕着灶台跑,一刹那,火钳勾住了锅耳,把一口大锅从灶台上拖了下来,母亲飞扑过去把她推开,整锅滚烫的开水就淋到了母亲身上。她眼见着母亲白皙的背、后脖、大半前胸及侧脸迅速起泡,触目惊心。
受到惊吓的孩童们哭喊着跑开,引来了街坊,才将母亲送到医院。第二天,母亲被烫伤的部分变成了黑色,她“哇”的一声跪在病床前,母亲虚弱地安慰她:“没事,瑗瑗,没事的。”
母亲是疤痕体质,烫伤虽然渐渐愈合,却自身体各处长出了狰狞的肉痂:粉的、红的、紫的,蜿蜒着爬满了母亲的身体。
母亲倒是平静如常,回家后继续过日子。从那以后,镇里再没邀请过母亲去绣坊表演。邻家阿嫂绣了一条彩云追月的面纱,送过来,劝母亲:“世琴,咱是女人家,出门还是要体面点。”
母亲只是笑,收下了面纱,却从未戴过。母亲如常上街买菜、去学校接送她,抬头挺胸、落落大方。她问母亲,为什么不戴阿嫂送的面纱?母亲回答她,妈妈凭手艺吃饭,觉得这样就最体面。
3
这句话她始终记着。科室里有医生护士互相注射肉毒素除皱,她不参与,心里想的也是:我是凭手艺吃饭的人,长了皱纹也是体面的。
母亲烫伤之后,她一夜长大。许多个晚上,她陪母亲刺绣。母亲问她:“你想学是么?”她下意识点头,母亲便握着她的手,教她以针线游走……
很多年后,她站在手术台前,第一次被主任医师要求独立实施伤口缝合。她万般紧张,闭起眼睛努力回想教授的操作手法,然而那一刻想起来的,竟全是母亲传授的针法:她夹着手术针,驾轻就熟、稳稳当当,最后打出一个完美的手术结。主任医师看得目瞪口呆,问她:“你是已经实操过许多台手术了么?缝得这么漂亮!”她开心地笑。
她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很好,高考填志愿时想也没想就填了医学院。分方向时选择整形外科,自然也是为了母亲。
她最终成为科室最年轻的主任医师,除了学术成果,重要的是她能做吻合血管皮瓣移植手术。这个手术必须在显微镜下精细操作血管或神经缝接,多少医生败下阵来,而她觉得手术用的10-0尼龙线,比起单根劈成十六丝的刺绣线,也细不了多少,于是轻松完成同行们想都不敢想的连续缝合。
可后来她无数次提议给母亲做疤痕切除再游离植皮,母亲都拒绝了。她说:“妈妈,我保证做完手术之后你会跟从前一样。”而母亲说:“瑗瑗,现在就挺好的。”
4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有事情给你说。”在她医院打完玻尿酸的朋友尹娜,郑重其事地来约她。
在咖啡厅,刚落座,尹娜便开门见山:“昨天我在我们公司看到你的车了,是你老公开的……”
她端着咖啡的手微颤:“然后呢?”
尹娜为难了一下,又说:“你是我最知根知底的朋友,这事儿我必须要跟你说。你老公,是来接我们一个前台小姑娘的,小姑娘临走时还跟另一个前台说,男朋友来接她去过节。”
“过节?过什么节?”
“昨天520啊!变相情人节!年轻丫头们可在乎了。”
到底还是来了。
难过后,愤怒后,她竟然感觉如释重负——是啊,年轻、美貌,她都没有。他们的交往与婚姻都是基于“务实”,而爱情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
丈夫本科毕业以后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而她一路读到博士,勤奋积极地搞研究,两个人因为愿景一致而走进婚姻。房子首付是她母亲执意付的,说是嫁妆。
终于她博士毕业、顺利留院,他们婚姻的“务实”渐渐显现——婆婆隔三岔五就来,因为她就职的医院在全国赫赫有名,他父母连同所有亲戚,全都跟着沾了光。
丈夫也抖擞了起来,成为网站的大频道总监,应酬不断,被公司内外的甜美小姑娘们一口一个“老师”叫着,起初他还有点拘谨,习惯以后却也认定那才是自己的阶层与生活方式……她则做手术、写论文、开课题,他们渐行渐远。
她有些麻木,犹豫了些日子,下班后她独自流连在外面,自己看电影、自己去吃牛排、独自喝完一整瓶红酒……
终于,某一天下班,她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等丈夫下班推门进来。
“老刘,我要离婚……”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谈判之后,丈夫虚弱地回应:“行,离吧。”
她拿出准备好的协议,让丈夫当场签了字。然后拖出行李箱,说:“我回老家。两周后回来,你趁这段时间搬走。”
5
过了长江,车窗外就像换了人间。
天蓝了,水绿了,影影绰绰,映出灰瓦白墙——家就要到了。
苏州城往西30里,是她的家乡。镇子临湖,家家绣花。母亲站在家门口等她,她放下行李,一把抱住母亲,亲吻在母亲的伤疤上。
她喃喃低语:“你真美,妈妈。”
如今,她和母亲一样了——一个人,靠手艺,体面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