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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君华小小说九题

2020-12-28何君华

鹿鸣 2020年1期
关键词:乞讨者彩霞胖子

何君华

何君华,1987年底出生,现居内蒙古科尔沁。2008年10月开始写作,作品散见《鹿鸣》《草原》等刊,并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选刊选集,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第四十届青年文学奖(中国香港)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请听清风倾诉》《河的第三条岸》等八部。

世间所有的马都驰骋在草原上

我已经老了,老得就像这斡难河的河水一样,不知流过了多少春天的傍晚和秋日的清晨;也像这博格多兀拉山上的白桦一样,不知感受过多少遍夏阳的灼热与冬雪的寒冷。

我叫诃额仑,是草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苦命女人。我的丈夫孛儿只斤·也速该刚刚死了,他是叫那歹毒的塔塔尔人毒死的。现在,部落里的人都离我而去了,但我并不责怪他们。我的丈夫孛儿只斤·也速该(人们都叫他也速该把阿秃儿,把阿秃儿意为“英雄”、“勇士”)已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像天神腾格里一样庇护他们,他们必须去寻找新的把阿秃儿,他们的离开理所当然。

只是可怜了我的孩子们。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在这样少不更事的年岁经历这样苦涩的劫难?现在,塔里忽台把族人们和几乎所有的牲畜都带走了,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像落单的孤雁一样独自面对叵测的命运。

现在,除了老马白毛风,我们没有任何别的盟友;除了马尾,我们就没有别的鞭子了。长生天之下,长生地之上,只有我们孤零零的一家人。

我曾在呼啸的北风中放声哭泣,哭泣我这多舛的命运,哀叹这世间所有的苦难为何偏要降临到我一个人的头上。

我原本只是弘吉剌部一个爱说爱笑的普通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岁,我遇见了蔑儿乞惕部的也客赤列都。也客赤列都愿意娶我为妻,我也愿意嫁给他。可是,就在高高兴兴迎娶我回家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乞颜部的首领孛儿只斤·也速该和他的兄弟捏坤太石、答里台率领的马队。孛儿只斤·也速该赶走了也客赤列都,掳走了我。从此,我成了孛儿只斤·也速该的女人,孛儿只斤·也速该成了我的丈夫。

我曾控诉命运的不公,为何要让一个二八年华、纯真无知的少女遭受这样悲惨的命运,要让她在本该美好无限的出嫁之路上遭遇恐怖的劫难?但我接受了命运这毫不讲理的安排——仿佛这就是应有的安排一样。

我成为了孛儿只斤·也速该的妻子,也成为了也速该把阿秃儿的妻子。把阿秃儿就应该像把阿秃儿的样子,把阿秃儿就应该干把阿秃儿的事,于是整个家庭的担子都落在了我瘦弱的肩上。也速该把阿秃儿像所有的勇士一样早出晚归,用勇敢和鲜血守卫乞颜部族人们的安全和尊严,我只能像博格多兀拉山顶的苍鹰一样勤劳地啄食,为这个家庭献出我所有的体力和汗水。

作为草原上的女人,我从来不埋怨什么。命运交给我什么,我就用双手接过什么。直到孛儿只斤·也速该死了,我再也无法承受命运毫无节制的重担。我终于忍不住在刺骨的寒风中放声痛哭,我实在不明白,令人尊敬的伟大的天神腾格里为何要如此安排。

我大声哭着,顾不上去理会草原上的花草们是否会嘲笑我软弱无能,也顾不上去理会牛羊们是否会侧目它们的主人究竟摊上了什么苦难。我大声哭着,仿佛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是我一个人的悲伤。我大声哭着,直到再也哭不出任何一丝声响。

我在沉重的夹带着苦味的疲倦中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匹已经跟随我们二十多年的老马白毛风。

白毛风太老了,牙齿开始脱落,速度变得缓慢,缓慢到已经配不上它“白毛风”的威名。曾经,它的确就像冬日的白毛风一样风驰电掣地驰骋在草原上,没有一个人能阻挡它的冲锋陷阵。它曾经跟随也速该把阿秃儿踏平塔塔尔人不可一世的营盘,也曾经亲眼见证乞颜部与克烈部辉煌的结盟盛典。它曾经流过血,负过伤,但它总是隔一天就坚强地重新回到蒙古人的战场上。但现在它老了,一只眼已经半瞎,皮肉开裂,浑身都显现出一种毫无战斗力的羸弱。它本来是一匹青马,现在看起来甚至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匹鬃毛松散的白马。它瘦骨嶙峋的可怜模样,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它曾经威风凛凛地在蒙古草原上叱咤风云。

此刻,白毛风正静静地矗立在蓝幽幽的朝霞中,就像此前二十多年它每天所做的一样。它总是早早地睁开眼睛,在太阳升起来以前,就坚定不移地守护在我们的毡房前,就像坚定不移地守护着自己的命运一样。

我突然醒悟了。一匹韶华不再的老马尚且如此坚贞,何况是我,一个草原上的蒙古女人,一个把阿秃儿的遗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我失掉了能失掉的一切,但我还有自己的嘴巴和眼睛,有自己的双手和双脚。我有嘴巴但不一定非要抱怨,我有眼睛刚好可以用来直视苦难,我用双手接住一切,然后用双脚跨越一切。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擦干眼泪,紧紧地拥抱了我的苍老的守护者白毛风,决计不再哭泣,决计带着我的孩子们在斡难河畔活下去——坚定而勇敢地活下去。

饿,我就去山上挖野菜采野果。冷,我就生起干牛粪点亮的炉火。如果还冷,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孩子们和我,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没有什么赢不了。

我等待着,等待着随便哪种命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是的,随便哪种我都毫不在乎。只要它到来,我就会像长生天张开臂膀接纳苍鹰的飞掠一样,像长生地敞开怀抱接纳万物的生长一样,不说一句怨言地接纳它。

我以为,既然冬天已经兵临城下,哪怕像这草原上的寒冬一样总是旷日持久,但春天迟早会赶来解围。既然一定会来,我就等着。

我是诃额仑,是孛儿只斤·铁木真的母亲,许多年后,他被草原上的人们称为“成吉思汗”,他统一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在那个统一的草原帝国里,一個部落不再毫无道理地去劫掠另一个部落,一个人不再没有理由地杀死另一个人,一个男人不再去抢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不必再羡慕另一个孩子的牛肉和马鞍。

我已经很老了,但我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做。世间所有的马都驰骋在草原上,不管它是一匹雄姿英发的良驹,还是一匹齿豁头童的老马,只要抬脚上路,草原就在前方。

哥哥的女朋友

我推开门,哥哥的女朋友正坐在哥哥身上私语。

我连忙退出了房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进屋要敲门。”哥哥在屋里嗔怒道。

我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也是我的房间,进屋为什么要敲门呢?真是奇怪得很。

这是星期五的下午,爸爸妈妈还在厂里上班,正常的话,这个时间哥哥应该在一公里以外的第二中学上课,显然他又逃课了,跟我一样。

说到哥哥的女朋友,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在半个月前的人民公园。哥哥坐在长椅上,她坐在哥哥的腿上。跟这回一样,也是我偶然碰见的。哥哥看见我,惊慌地问我:“你怎么在这儿?没去上课吗?”然后熟练地递给我一块钱,“不准跟妈妈说,听到没有?”我接过钱,并没有回答他。

遇到什么事哥哥总是熟练地递给我一块钱,我感觉他的兜里总是有花不完的一块钱。

我有些心惊,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坐立难安。就在这时,我和哥哥共用的房间里传来了哥哥震天响的呼噜声。哥哥一般是不打呼噜的。哥哥说,只有在他很累的时候才会打呼噜,比如踢了一下午足球的时候。

不一会儿,哥哥的女朋友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坐到沙发上,坐到我旁边,把手伸到我跟前说:“我叫马莎莎,你呢?”

我没有去握马莎莎的手,但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从此我和哥哥的女朋友马莎莎算是认识了。从那以后,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也开始带上我。我们逃课坐公交车去离家很远的石牛山。他们虽然带上我,但其实并不跟我玩,哥哥熟练地递给我一块钱后,便跟马莎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用哥哥给我的一块钱买一根两毛钱的冰棍,把剩下的钱揣进裤兜,然后开始四处寻找哥哥和马莎莎。我没有找到哥哥和马莎莎,却在一处草丛里听到一种熟悉的女人的嘤嘤声。

这种嘤嘤声我实在太熟悉了,我总是在我家南卧室听到它。大约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半夜起床尿尿时我第一次听到它。我仔细听,分辨出这种奇怪的声音是妈妈发出来的。我以为是爸爸在欺负妈妈,便跑去摇醒哥哥。哥哥却说不是爸爸在欺负妈妈,他们是在“好”。哥哥看起来似乎懂得很多道理,用一个“好”字便打发了我。我相信哥哥的话,但仍然并不明白。哥哥只好告诉我,我现在还小,还有许多知识没学,等我长大学会一些成语就好了,比如这个“好”字就有许多成语,秦晋之好、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等等,等我学了成语就明白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实际上仍然不懂。但我后来仍然迷迷糊糊地明白了“好”的意思,尽管我并没有学会太多成语。

我马上听出来,这是马莎莎发出的嘤嘤声。我也马上明白,马莎莎是在和哥哥“好”。

我坐在石牛山苍翠欲滴的青草地上胡思乱想。我觉得,有一个马莎莎这样的女朋友真好。

可我仍然并没有女朋友,仍然只能跟在哥哥和马莎莎屁股后头,嘴里叼上一根马上就要化掉的冰棍,一如既往地终日无所事事。

有一天,也是星期五的下午,我照例逃课提前跑回家。当我打开门正要进屋时,惊恐地发现爸爸和妈妈竟然齐刷刷地坐在沙发上。

我一下愣住了,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奇怪的是,爸爸妈妈并没有因为逮到我逃课而责骂我,仍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打骂我的意思。爸爸还轻轻地说了一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来了?”

他们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现在才三点,正常的话,我起码得五点半以后才能到家。

后來我才知道,爸爸妈妈在那天一起下岗了。从那以后,妈妈开始在振华大市场卖烤冷面,爸爸则在家具厂南门摆起了擦鞋摊。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爸爸妈妈对我和哥哥的学习成绩越来越疏于关心了,尽管此前他们也只是偶尔想起来才过问一两句。我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和激动,反而开始从未有过地刻苦学习起来,再也没有逃过一天课。这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开始发奋读书不再逃学,因此我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马莎莎。后来哥哥跟我说,他跟马莎莎分手了。

原来,哥哥跟马莎莎牵着手走在街上的时候,迎头撞见了正在修鞋的爸爸。哥哥还不知道爸爸支起了修鞋摊,他还一直以为爸爸在厂里上班呢。哥哥以为爸爸要拿屁股底下的小马扎打他,但是爸爸没有,爸爸只是久久地将马扎拎在手上,什么也没做,然后抽动了一下喉结,终于什么也没说。就是在那一刻,哥哥决定跟马莎莎分手的。

后来,我在人民公园碰见过一次马莎莎。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抽烟。此前我从来不知道她还会抽烟。她也看见了我,便朝我走过来,跟我说:“你哥哥不是个好人。”马莎莎的观点令我感到震惊,但我并没有反驳她,我什么也没说。

马莎莎吸了一口烟,将烟圈吐到我的口鼻上。我一阵猛烈咳嗽过后,马莎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只是多买了一本书

他将包裹拆开,将书一本本拿出来,然后一一摆到书架上。这时他发现《死水恶波》买重复了——书架上明明已经有了一本。

同一本书重复买,这在他并不是第一次。比如,《小妇人》他就有两本,《堂吉诃德》有三本,《百年孤独》也有三本,《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更是有四本。像这种情况还有很多,但跟这次不同的是,那些书都是他主动买重复的,因为译者不同——他想看看同一本小说不同的译者翻译出来究竟有何不同。这一次却是失误,同一本书,同样的译者,同样的版本,重复买了两次。

他看着书架上已经存在的《死水恶波》,仔细地回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买的。他查了查网购记录,每张订单都无一例外买的书。他翻动网页,却没有找到曾经购买过的痕迹。

有些订单他自己可能已经删除了。或者说,这本《死水恶波》有可能是他在实体书店买的。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实体书店了。

确实很久了,可能大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他翻开《死水恶波》的版权页,出版时间是2013年3月,他确信那个时间以后他的确没有去过实体书店。

原来,自知犯下大案难逃法网的崔虎那天把母亲接回家来,就是想跟老人家告个别,然后便亡命天涯,如果跟警察狭路相逢,他本來是打算以命相拼的,因为在这世上他已经了无牵挂。如果那天不是因为我没有当着他母亲的面实施抓捕,他一定会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我在心底暗自庆幸当时做了正确的决定——人心不是铁,终究都是讲孝老爱亲的啊。

不过我们对崔虎的审讯并没有就此结束。尽管崔虎承认抢劫案是他所为,但一直不肯交代他抢劫而来的近万元赃款藏在了何处。我们在崔虎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赃款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我们几个颇有审讯工作经验的老同事轮番上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崔虎就是不开口。

我想,这其中必有隐情。果然,经过我们进一步调查发现,就在几天前,赵淑琴老人被确诊患了肺癌晚期。崔虎这次突然犯案,很可能跟筹措母亲的医疗费用有关。

我们请示局领导同意,在局机关内部搞了一次募捐活动,最后是我代表单位把钱交到了赵淑琴老人手上。当然,这些我们都没跟崔虎说。

尽管我们没说,崔虎还是知道了,这自然是赵淑琴老人来探视他时告诉他的。这回崔虎二话没说,全撂了。原来,他把钱缝进了母亲的棉衣里,也没告诉她,想着母亲将来总有一天能发现……

听崔虎交代完,我们半天说不出话来。

杀人回忆

我在地上捡到一张名片。与其说是一张名片,不如说是一张广告卡:林彩霞中医诊所,主任医师林彩霞,后面是联系电话和诊所地址。

这么多年不见,我不知道林彩霞竟在我所在的城市当起了中医,更不知道她还开了诊所。

说起来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们在巴音淖尔中学读书。那一天,我们15个女孩子一起去旗里唯一的照相馆照相。

几天后,我们15个人又齐刷刷一起去照相馆取相片。远远地,我们就看见有一个人的相片被放大,被放得极大极大,像英模一样展示在干净透明的玻璃橱窗里。

这个人是林彩霞。

我们15个女孩一起去照相,只有林彩霞一个人的照片被放大,被照相馆展示在玻璃橱窗里,作为美的象征,招揽过往的路人赶快到店里照相。

像这样大幅的照片,除了领袖就只有英模。林彩霞算什么英模?美的英模?

林彩霞红了脸,我也红了脸。林彩霞是羞的,我是气的。

不,我分明是嫉妒。

作为答谢,开照相馆的中年男人非但不收林彩霞的照相费,还额外送了她一张三寸的相片。

我气得牙痒痒。

没几天,我们学校教室后面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了反动标语。这还得了?学校翻了天。

我想了想,马上向革委会报告说标语是林彩霞写的。

从此,林彩霞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我也再没见过她。直到今天,我极偶然地在地上捡到这张名片。要不是得了胃癌,我也不会这么在意这些医药广告卡片。

我犹豫了一下,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电话接通了。

“你是林彩霞吗?”我问。

“是。”电话里说。

“请问,五十年前,你是不是在巴音淖尔中学读书?”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不是,你打错了。”电话很快挂断了。

看来,我确实找错了人。想想也是,林彩霞怎么会远远地跑到我这座城市来开诊所呢?想想也不可能。

我为自己的冒失哑然失笑,心里却不能平静。我突然格外想打听林彩霞的消息。也不是突然,这些年我心里一直也没有放下过她,只是一直既想知道又不想(或者不如说不敢)真的打听到她的消息。

我急忙联系仅有的两三个还有联系方式的中学同学,但他们都没有林彩霞的一点儿音讯。他们又帮着联系其他几个还有联系的同学,也是一点儿消息没有。

我的心突然有些空。不知怎么的,像是丢了一条命,虽然每个人的命明明只有一条。

又是两年过去,我偶然联系到一位在巴音淖尔老家做生意的同学,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向他提起林彩霞。

他回忆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林彩霞这个名字。就是这一回,我终于探听到了林彩霞的消息。

原来就在那一年,林彩霞死了。死在一口井里,尸体过了很久才被发现,费了很多事才终于证实死者是林彩霞。

林彩霞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

林彩霞怎么死的,只有我知道。

怪不得这几年我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我总是梦见黑漆漆的井里有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后来尸体终于被挖掘出来,井被填上了土,井口被夯平,有人在上面种了一棵柳树,使得这块土地看起来跟世上任何其他的地方没有两样,可是只有我知道,那里曾经埋着一具尸体——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

我希望这胃癌早点儿杀了我,但是它没有。所以我仍然总是要受这苦,总是要在半夜惊醒,独自面对那具没有名字的尸体。什么时候是尽头,我也不知道,也许就像这黑洞洞的井口,哪里有什么尽头,它简直像深渊一样永不见底。

城市流浪乞讨人员逻辑学原理研究

我刚走上天桥就看见一个双手双臂全无的流浪乞讨人员。我掏了掏兜,只有两个钢镚的零钱,于是把两个钢镚扔进他的碗里,无手乞讨者眼皮也没抬一下。

刚走出几步,我在天桥另一侧又看见一名自膝盖以下双小腿双脚全无的流浪乞讨人员,于是决定把刚才给无手乞讨者的两个钢镚要回来,打算给无脚乞讨者。

我走回无手乞讨者那边,把手伸向他的碗。

“干什么你?”无手乞讨者用脖颈捂住他的碗,质问我。

“我要拿回我的钱。”我说。

“什么你的钱?”无手乞讨者继续质问。

“刚才我给你的钱,两个钢镚。”我说。

“你看,你也说了,是你给我的钱,既然你给我了,那就是我的钱了。”无手乞讨者坚定地说。

我一听觉得有道理,但马上反应过来了。“既然是我给你的,那我当然有权利再要回来。别废话,快给我。”我说。

“懂不懂法呀你?什么你有权,你哪有权?《合同法》规定赠与人在赠与财产的权利转移之前可以撤销赠与,一旦赠与完成不是你说撤销就撤销的,懂吗你?”无手乞讨者一脸轻蔑。

我没想到无手乞讨者竟然如此逻辑严密。只好央求道:“那我拿回一个钢镚吧,给你留一个。”

“不行,这是我的财产,你一个子儿都不能碰。”无手乞讨者坚定地说。

这让我十分尴尬,我打算就此作罢。没想到就在这时,天桥那边的无脚乞讨者以手撑地迅疾地赶了过来。那敏捷的身手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捍卫国土的勇士。

“给我,我的钱!”无脚乞讨者劈头盖脸向无手乞讨者吼道。

我震惊了,我还没明确告诉无脚乞讨者要把钱给他,他怎么自己就摸过来了?但我很快想通了,像我这样反悔的赠与者可能之前就有不少,这无脚乞讨者看来是轻车熟路了。

“什么你的钱?这是我的钱。”无手乞讨者同样意志坚定,用身体死死抓住碗。

“说说吧,你为什么已经把钱给我了,又反悔要給他?”无手乞讨者一边护着碗一边对我说,“还害得他过来抢?”

我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连忙解释道:“因为他比你还惨啊,你看他没腿没脚,你是没手没臂,你起码还能方便地自己走到这天桥上来,他就只能爬,对吧?”

“放屁,这叫什么逻辑?他是没脚,但他不是有手吗?他还能方便地自己吃饭呢,还能自慰(音写,或为自卫)呢,我能吗?”无手乞讨者据理力争。

我目瞪口呆,觉得无手乞讨者说的句句在理,竟不能再驳一言。

这时无脚乞讨者发话了:“我比你寒酸。你看,这都入秋了,我还穿着单衣呢。这钱就应该给我!”

无手乞讨者不以为然:“你可别扯了,你穿单衣你就有理了?还不是因为你怕热,用手撑地爱出汗吗?你说你寒酸,我比你还寒酸,我都两顿没吃饭了。”

“我三顿没吃饭了,还是我比你寒酸,把钱给我!”无脚乞讨者不依不饶。

两人厮打起来。

“你根本就不是没手。”无脚乞讨者说着剥开无手乞讨者的衣服,无手乞讨者的两只手就像真理一样裸露了出来。

“你也不是没脚。”“无手”乞讨者的双手既然已经裸露,顺势也扒开无脚乞讨者的裤子,于是无脚乞讨者的双脚也像有罪供述一样赤裸裸地和盘托出。

这一幕令我震惊,两名原本无手无脚的流浪乞讨人员瞬时在我面前变出手和脚,像电影里看过的八九十年代的天桥魔术家一样让我眼花缭乱,也让我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你那么有同情心,把你兜里的百元大钞掏出来给他不就得了,干嘛还回来要我这两个钢镚?害得我们还得专门干一仗!”“无手”乞讨者和“无脚”乞讨者继续扭打着,也继续质问着我。

这让我犯难。你让我承诺把美国总统府白宫送给他都可以,因为我并没有白宫所有权,但我有我兜里百元大票的所有权。我觉得我的逻辑有问题,但显然这两位“无手”乞讨者和“无脚”乞讨者属于逻辑学专家,我肯定斗不过他们,继续留在这里跟他们辩论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我抬腿就走。

听说啊,两位“无手”乞讨者和“无脚”乞讨者这一仗打出了问题,两人各自拆开了天桥护栏上的一截铁栏杆,一个干折了另一个的手臂,一个干折了另一个的小腿。不知道是“无手”乞讨者干折了“无脚”乞讨者的手臂,还是“无脚”乞讨者干折了“无手”乞讨者的手臂。这在当时可是一个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大家谈论这个话题可能持续了两三天。但我后来倒也确实没在天桥上碰到过那二位,我换了工作,搬了家,有很长时间也没往那边去了。

人类善良消亡史

一条标题为《生死四分钟!城市街头救人视频刷爆朋友圈!》的网络消息的确刷爆了本地人的朋友圈。消息除了一段几分钟的视频外,还附有一段文字说明:6月5日晚八点左右,人民大街中段,光明小区北门附近一男子突发急病,倒地不起,情况危急!围观的路人有拨打120急救电话的,有上网查询急救方法的,有到附近喊人的……这时人群中冲出一名某医院的医生,第一时间为倒地的患者做心肺复苏,随后120急救车及时赶到,众人协力将患者抬上担架。为几位无名英雄点赞!

很快,这名医生的个人信息就被网友扒出。原来,他是市南区医院普通外科的一名主任医师,名叫甄浩仁。当时他正在附近一家饭店就餐,听到有人呼救便立即赶到现场。经迅速检查后发现患者无自主呼吸,颈动脉无波动,疑为猝死,甄浩仁医生便立即对患者进行心肺复苏,同时告诉围观群众马上拨打120急救电话,争分夺秒争取抢救的“黄金四分钟”。在抢救过程中患者出现3次短暂自主呼吸。在120救护车到来之后甄浩仁医生继续参与抢救,随后患者被就近送至市中区医院。

得知消息的本地媒体城市头条网络版第一时间采访了甄浩仁医生,并对此作了报道——《临危施救的好医生,我们为你点赞!》。甄浩仁医生英勇救人的事迹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就在甄浩仁医生在网络上收获无数点赞时,不幸的消息传来,该名患者经过市中区医院急诊科医生的连夜抢救仍然未能挽回生命,于次日凌晨不幸离世。

患者逝世后不久,与此前点赞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声音也开始悄然出现,有网友根据现场视频质疑甄浩仁作为一名主任医师,所做的心肺复苏并不专业。标准的心肺复苏术要求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次数比是30:2,也就是胸外按压30次,然后接续进行人工呼吸2次。网友发现甄浩仁医生有几轮胸外按压次数均不到30次就接续人工呼吸2次。网友甚至因此质疑正是因为甄浩仁医生不正确的抢救方法才导致了该患者最终抢救无效的后果。

这一观点迅速在网友中传播开来。甄浩仁医生不得不站出来解释,心搏骤停一旦发生,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复苏,四分钟后就会造成患者脑和其他人体重要器官组织的不可逆的损害,因此心搏骤停后的心肺复苏必须在现场立即进行。由于当时情况危急,他的确没有顾得上认真计算每轮胸外按压的次数,而且当时他在附近的饭店喝了两瓶啤酒,连续按压几轮后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因此没能按照规范每轮均进行胸外按压30次。甄浩仁医生还表示,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欢迎各位网友批评指正。同时他也认为,心肺复苏术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次数比并不是死板的,他认为视现场情况,进行及时的口对口人工呼吸吹气也十分重要。

多数网友都力挺甄浩仁医生,他们认为质疑者不过是吹毛求疵求全责备,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甄浩仁医生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勇气和大医精诚医者仁心的宝贵品质,而不要吹胡子瞪眼揪住这些小细节不放。

质疑者仍然不依不饶,认为心肺复苏术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次数比是经过现代医学反复论证后得出的最合理最科学的比值,甄浩仁医生未经论证就这样信口开河是极不负责任的,纯然是为自己的失误和不专业狡辩。

就在双方网友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关于那名猝死患者的信息也被网友扒了出来。猝死者居然也来自市南区医院,也就是说,猝死者事实上竟然是甄浩仁医生的同事!

这下网友们又重新炸开了锅。质疑甄浩仁医生联手同事策划街头救人事件搏出位的言论甚嚣尘上,网友纷纷表示甄浩仁医生真是为了出名昏了头!甄浩仁不是什么真好人,是地地道道的假好人!

不过还是有理性的网友反驳道,这简直是胡说,猝死者已经不治身亡了呀,有用生命为代价来炒作搏出位的吗?这简直是智商为负数,发言不过脑!

甄浩仁医生也不得不再次站出来澄清说,他之前的確不知道猝死者是自己的同事,经调查确认该同事一个月前才入职,而且在新院区的行政部门任职,自己则在老院区的临床科室任职,此前从不相识,也应该没见过面,根本不存在联手炒作的可能。更何况该同事已经不幸离世,逝者已矣,希望网友们不要过度揣测,让逝者的家属蒙受二次伤害。

城市头条网络版的记者再一次采访了甄浩仁医生,问他在不期然遭受这一番网络质疑后,如果下次遇到类似事件是否还会果断施救。

明显消瘦了一圈的甄浩仁医生显得十分疲惫,他思考了许久,终于没有回答记者的这个问题——仿佛这是世间最难的问题一样。相比较而言,那些普外科四级手术和尖端医学问题可能要容易得多。

细    花

我在城市街道的拐角偶然钻进一家名叫“转角遇见猫”的咖啡店,店里养了许多猫,少说有二十来只,各种品种、各种毛色的都有,猫的主人(当然也是咖啡店的主人)正在极耐心地用小勺给它们喂食。

我突然想起我们家曾经养过的一只猫来。到城市生活以后,我似乎极少见到猫,也或许是我不曾留意的缘故吧。然而就在这一刻,我突然不能自已地想念起我家那只大花猫来。

它自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而是极普通的本地猫。我甚至根本不清楚它属于什么品种,但在我们家乡,遍地都是那种猫。它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它毛色杂乱而体型细小,我们便叫它“细花”。

在我们的方言里,“细”就是小的意思。一开始,细花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字,因为它的体型确实太过于细小,跟街坊四邻家的猫们相比,细花甚至要整整小一圈。

细花虽然体型小,捉老鼠却是一把好手。是的,细花当然不是一只宠物,我们养它是指望它干活的——那便是捉老鼠。那时我家的老鼠奇多,每天夜晚都能清晰地听到它们在房梁上游走的声音。不光我们家,街坊四邻家也是如此。爸爸跟人开玩笑说,有天晚上他往澡盆子里蓄水,当他拎着第二桶水返回时,原先澡盆子里的水竟被老鼠们喝光啦!

如果说原先我们家楼顶是老鼠王国的话,那么细花来了以后,我们家楼顶则变成了细花的天下。别看细花身板细小,捉起老鼠来却勇猛无比,我经常看见它从三五米高的房梁甚至是房顶中间的桁条上跳下来,对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穷追猛打。

不消多长时间,老鼠在我们家绝了迹。这让我的邻居们羡慕不已,因为他们虽然也有猫,但老鼠们却照例在他们家为非作歹,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让他们尤为气愤的是,他们家的猫个头甚至比细花大出不少,没想到却是如此不中用!这就好比拳击比赛中一个轻量级的选手战胜了一个重量级的选手一般,而这几乎是职业拳击比赛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家细花却做到了!我们作为细花的主人,觉得格外扬眉吐气,谁叫他们之前总是笑话我们家细花呢!

爷爷对细花简直是宠爱有加。如果说在我们家最受爷爷宠爱的是老黄牛的话,细花则是毫无争议的第二名。用爷爷的话说就是,老黄牛是打江山的,细花是守江山的。打江山不易,守江山也不易啊。于是一旦从地里回来,爷爷就会去大同水库打鱼犒赏细花。

作为大功臣,细花十分享受爷爷对它的犒赏,总要叼着爷爷打上来的小鱼跑到别的猫面前吃,而且一定要慢悠悠地吃,简直要将别的猫们气坏啦!

细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变胖的。它再也不是“细花”,而是“胖花”了。

与细花不受控制的肥胖一同生长的,还有它的懒惰。自从吃上爷爷从大同水库里打上来的鲜鱼后,细花就再也不上房梁巡弋了,而是天天躺在屋檐下等鱼吃。细花此前积攒下的功绩毁于一旦,销声匿迹的老鼠们重新占领了我家房顶。

我感觉老鼠们简直要在我家房梁上开农产品博览会了,但细花一点儿反应没有,照例窝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看来,细花是铁了心要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了。

细花彻底变成了一只不捉老鼠的大懒猫,这可把爸爸气坏了,他不止一次扬言要像扔簸箕里的蚕豆壳一样把它丢掉。

爸爸不是说说气话而已。有一天,爸爸终于动真格的了。他气呼呼地将细花扔到一辆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将它扔到了二十公里外隔壁镇的一条破街上。

爷爷得知爸爸莽撞的抛弃行为后恼怒不已。爷爷生气极了,爷爷的胡子好像也生气了一般,跟着嘴唇一抖一抖:“莫要说猫,你自己不也是好吃懒做吗?你怎么不把自己丢掉!”

说起来我们都对细花不满,可一旦真的没了它,我们心里反倒空落起来。就在我们失落不已时,没想到细花竟自己回来了。

我们只听说过认路的狗和识途的马,哪里知道还有认得回家之路的猫呢?我们又惊又喜,纷纷把细花抱在怀里摸了又摸。爸爸也“忏悔”般地赌誓,再也不会把它丢掉啦。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细花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细花消失了。

我们将房前屋后找了个遍,也没能找到细花的踪影。一个月后,我们终于确信,细花是真的离家出走了。

后来我明白,细花之所以自己找回家来,也许是想告诉我们,我们别想把它丢掉,它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如果我们觉得它已经没用、不想要它的话,那它就自己走掉好了。

我们感到怅然若失,感到难过、痛苦……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细花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今天,我偶然钻进这家咖啡店,突然不能自已地想起它——那只叫细花的大胖猫,那只终于选择离家出走的猫,它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又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彻彻底底地,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最后一个胖子

公元2666年,临床医学高度发达,人类只要在出生后三个月内接种一种名为苗条疫苗的新型疫苗,就可以终身保持苗条身形,而不必再为身体可能发胖而担心。

随着苗条疫苗的不断应用推广,胖子逐渐变得罕见。具体来说,就是那些已出生且尚未接种苗条疫苗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胖子,其他人断无可能。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全国的胖子保有量不可挽回地急剧减少。

惊奇国立法委员会为此不得不专门召开会议,研究制定了《惊奇国胖子保护法》,以此呼吁全社会高度重视胖子保护工作。

随着专门法律的颁布,全国上下立即掀起了一轮保护胖子的热潮。首先,国家专门成立了胖子文化研究机构,对正在消失的胖子文化展开抢救性专题研究。其次,全社会陆续开展了一系列关爱胖子的主题活动,惊奇国作家协会举办了“歌颂胖子”的诗歌朗诵大赛,市政交通集团为胖子群体办理了免费的公共交通卡,各大景区纷纷宣布向胖子群体终身免费开放。各大医院还专门开设了胖子就医绿色通道,宣布胖子群体无需挂号排队就可以直接就诊。此举一度引发广大瘦子患者的不满,但院方立即做出了合理解释:肥胖会提升罹患心血管疾病的危险性,会影响消化系统、内分泌系统功能,还会增加癌症发生的危险性,总之肥胖会导致各类关节软组织损伤、生殖能力下降以及心理障碍、心脏病、糖尿病、动脉粥样硬化、脂肪肝、胆结石、水肿、痛风等一系列病症。可以说,肥胖就是万症之源。因此肥胖者可以说就是一个潜在的急危重症患者。为一个急危重症患者开设就医绿色通道有什么不对?瘦子患者群体认可了院方的解释,并从此自发地礼让胖子患者。尊重肥胖者的价值观念开始在全社会蔚然成风。

胖子的社会地位水涨船高,可取得的实际效果却让人大感意外。由于全社会过度迁就胖子(部分餐厅推出了胖子低折扣甚至是免费就餐活动,与此相对应,各类健美中心和运动场地均挂出了“胖子免进”的标牌),导致胖子群体的肥胖度越来越高,被界定为重度肥胖的胖子数量也越来越多,因此诱发各种疾病乃至最终不治死亡者的数量成倍增长。胖子群体非但没有延缓减少速度,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在减少,这让全社会都陷入极大的担忧之中。

很快,惊奇国立即调整了策略,将工作重心由“关爱胖子”转移到了“关爱胖子健康”上来。以国家财政出资的形式,为每一名胖子一对一配备了保健医师,以国家使命的高度重视胖子健康问题。但为时已晚,尽管全社会都付出了極大努力,但还是无法改变胖子数量每况愈下的残酷现实。终于,整个惊奇国只剩下最后一名胖子。

胖子作为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终于走到了濒临灭绝的田地。人们纷纷呼吁最后的胖子应当作为活化石参选总统,但彼时该名胖子由于实在太胖已经无法到达国家会议中心发表竞选演说,只好作罢。

结局你已经猜到了。惊奇国最后一名胖子终于也遗憾地离开了我们。他被人类尊敬地制成了标本,永久收藏在惊奇国国家博物馆,供清一色的瘦子国民们免费参观。国民们总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仿佛眼前所展览的是另一个生物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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