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新县北边吴村吵子会(大鼓队)调查研究
2020-12-28郭瑾
2017年11月起,京津冀学者音乐类“非遗”考察团队应雄安新区管委会之邀,对这一带的音乐类“非遗”项目展开了全面的考察、摄录和研究。2017年11月28日,笔者作为研究成员之一随团队赴安新县芦庄乡北边吴村,重點对该村由传统吵子会演变而来的两支大鼓队——“张颖超大鼓队”和“禹艳江大鼓队”?譹?訛进行了相关的考察和研究工作。本文将从历史与文化背景、乐队组合、艺术特点等三个方面对本次考察所获及后续研究成果做一个初步呈现。
一、历史与文化背景
(一)历史渊源与现状
北边吴村位于安新县西南部的安新、高阳、清苑三县(区)交界地带,距安新县城约有三十五公里,属芦庄乡管辖,村里现有约五千一百一十口人。该村历史悠久,在后魏时期即建有佛塔,曾有边家寨之称。明洪武元年(1368年)由山西迁来周、徐、白三姓,因村在运粮河北岸,改名北边坞,后演化为北边吴?譺?訛。北边吴村的吵子会(又称大鼓会)历史悠久,但是由于没有文字记载,只知道过去凡是村里需要热闹的事情都离不开吵子会,村中乐师们可以追溯的最早记忆是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初期,其时,有孟臭、禹凤图等几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能够演奏大鼓,后有白胖子、张彦青、禹艳江、张颖超、孙红建等人陆续向老一辈乐师学习大鼓演奏。如今的这两支大鼓队分别成立于1997年和2008年,一支是由禹艳江与其朋友共同出资成立,另一支则由张颖超出资组织成立。
目前,北边吴村的两支大鼓队均属于半职业化民间乐队,乐队成员较为稳定。据张颖超和禹艳江介绍,鼓队从十几年前开始进行营利性表演,除一些必要的义务演出(年节、庙会、同行聚会竞技等)外,平日鼓队出会多以收费为主,出会场合多与当地或周边的民俗事务相关(如红白喜事、开张庆典及广告宣传等)。一次出会通常为半天时间,人均可得薪酬百余元,每月出会时间可达半月以上。尤其是像北边吴村大鼓队这类颇具观赏性的武吵子,则应用场合更加宽泛。此外,由于牵涉到经济利益,两支鼓队并存一村,便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定的竞争关系,也恰恰因此促使两支队伍不断努力提升各自技艺,形成了如今“一村两吵子”的红火局面。
(二)关于“武吵子”
吵子会虽为流行于河北地区的一个重要乐种,但在古代文献中却难以找到与其相关的记载,由此推测其应属民间俗称。关于“吵子会”的由来,当下学界普遍较认同其为“十番乐”分支一说。“吵子会原是十番乐中的组成部分。在河北省流行的‘十番乐是由文、武两部分组成,吵子会即武十番。”?譻?訛“保定十番乐分文(场)武(场)两部分,文场叫‘十番会,武场叫‘吵子会。实际上,保定十番是两个独立乐种——丝竹乐和吹打乐的混合体。”
吵子会虽被统称为“十番会”中的武场,但实际来看,其下还可分成两种不同类别,即“文吵子”和“武吵子”。其中,“文吵子”是由一至两件旋律性乐器(海笛、长尖或中音唢呐)加打击乐组成,为吹打乐合奏形式;“武吵子”则为无旋律性乐器的纯打击乐演奏,也称“硬吵子”。本文的考察对象——北边吴村的两支大鼓队便都属于典型的“武吵子”演奏形式。
(三)民俗与吵子会
我国传统的民间器乐表演往往与人们的生活风俗有着密切关联,生存在民俗中的传统器乐其命运也必然与民俗的存续与否息息相关。当前,北边吴村的民间信仰逐渐淡化,敬神、祭祖等仪式也随之消失,吵子会(大鼓队)表演只与节日习俗和某些民俗事务相关,如年节庙会、鼓会、婚丧嫁娶、开业庆典、广告宣传、庆祝仪式等。除了营利性的表演,大鼓队每年在年节期间还会参加一些非营利性的演出,如以切磋技艺、促进相互间交流为目的的鼓会和年节时候的庙会,此类演出的时间通常较为固定。集中在每年的正月至三月间,演出地点为当地及附近的村落。以下为笔者考察时所统计的张颖超大鼓队和其参与庙会、鼓会的日程列表。
二、乐队组合
(一)乐师人员概况
每次正式的出会表演,北边吴村大鼓队的乐师人数少则十几人,多则二十几人。商业性演出时,乐队规模往往取决于酬资的多少。考察团队前来考察摄录的当天,张颖超大鼓队到场乐师人数为13人,其中男乐师4人,女乐师9人;禹艳江大鼓队到场乐师人数为19人,其中男乐师11人,女乐师8人。两支大鼓队乐师的年龄以40岁以上者居多。外出上学或务工是年轻人极少参与大鼓队活动的主要原因。
在雄安新区一带的民间吵子会(大鼓队)中,有的乐社全部为男性乐师,如雄县张神堂村吵子会,由清一色的壮年男性构成,演奏起来虎虎生风、气魄宏大;而北边吴村大鼓队则是男女乐师都有,目前此类乐社呈增多趋势。传统民间乐社女性乐手的增加,反映了现代社会中女性参与娱乐和民俗活动的精神诉求以及社会观念的开放趋势。武吵子的演奏技术门槛不是很高,经过一段时间练习便可基本掌握鼓、钹、铙等乐器的演奏技术,男女乐手均可以一人掌握多样家伙什儿的演奏方法,在北边吴村大鼓队中,女乐手通常不单独奏领鼓。
(二)乐器编制
在对北边吴村两支大鼓队进行考察摄录的当天,笔者见到的所用乐器有大鼓、小鼓、大钹、小钹(板)、铙、铛子。与《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中所述“锣鼓乐”与“吹打乐”的乐器编制相比,北边吴村武吵子的现有乐器配置要简单许多,但应用较为灵活。如当天张颖超大鼓队使用了大鼓、小鼓各一面,而禹艳江大鼓队由于小鼓损坏,只用一面大鼓便完成了录制。其他乐器的使用数量以钹为最多,可根据人数从十多副至二十副不等,小钹通常为两副。鼓、钹、铙都是吵子会的必用乐器,铙多在敲吵子和耍花镲时使用,一般为两副。铛子则根据实际需求决定用或不用。
在武吵子的许多鼓曲演奏中,小鼓、小钹、铙和铛子往往起着领奏的作用(小鼓亦称领鼓),它们的声响与大鼓、大钹构成声势和音色上的对比。在小鼓为首的乐器组领奏之后,大鼓大钹这组乐器会以更强大的声势重复领奏组的节奏,与之形成对答式的演奏。
三、艺术特点
(一)曲目与乐谱
北边吴村的吵子曲目包括两类,一类是鼓套,一类是鼓段,都从传统吵子会承袭而来。鼓套有《小五套》《跑荆州》《大锣锤》《蹲三蹲》《跑山》《小三套》《新三套》《龙摆尾》《小七点》等,鼓段有《耍花镲》《吵子》《小吵》等。此外,還有《二虎相斗》《雏鸡》《大进村》《小进村》《大四点》《二虎相斗》《五雷震》《英雄会》等现在不常用到的曲目。在我们团队考察摄录的这一天,张颖超大鼓队和禹艳江大鼓队分别表演了以下曲目:
表2 北边吴村吵子会摄录曲目单
可以看出,由同一个吵子会演化而来的两支半职业性大鼓队,其演奏曲目也是大致一样的。他们曲目习得的方式也都不外乎两个主要途径:一是由本村吵子会的老一辈人传续下来;二是同附近村落的吵子会班社交流学习得来。
中国传统音乐的传承方式历来是以“口传心授”为主,今天北边吴村大鼓队这样的民间器乐组织依然只沿用他们自己能看懂的“鼓谱”来记录自己的演奏曲目,这些鼓谱多为一些约定俗成的符号,如“○”“丶”“×”“√”“|”“叉”“乙”等。这些符号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都是从上辈传下来的”。这些用各种符号记录的鼓谱,在念谱时多用状声字念出,如“|”念作“咚”,“○”念作“嘟儿一个”或“咚了个咚”,“√”念作“乙个”,“丶”点念作“当”,“叉”“乙”与字音一致。这些符号直接代表着敲击的节奏与节拍,但其具体的时值长短要靠师傅的口传。初学者学习演奏时,首先要通过学习这些鼓谱来牢记不同的节奏。虽然都是用此类符号记录自己演奏的鼓曲,但每个鼓队所用的符号及对应的唱法和演奏法也不尽相同,即使是同一村子的两支鼓队在具体的记谱方式上也会有所差别。与“音乐会”等有专门的年代久远谱本的乐社不同的是,吵子会的乐谱记录显得较为随意,或是记在什么小本子上,甚至是记在展开的烟盒背面。当我们向张颖超乐师提出要给他们的乐谱拍照时,他拿来了大大小小的一堆纸片。这些记载在纸片上的鼓谱,是他们现在正在演奏的全部打击乐曲。
(二)表演形式
北边吴村吵子会在表演形式上可分为打击乐演奏和花式表演两类。打击乐表演的魅力更多彰显于各鼓套曲目的演奏中,如两支大鼓队所演奏的《小五套》《小三套》《小七点》《新三套》等。音乐的展开主要依托于特定音乐手法的运用、节奏的频繁变化以及在音色、速度、力度上的鲜明对比来实现。而队形的变化、集体的跳跃动作及呐喊声等,则是作为辅助性元素对打击乐演奏加以烘托,使现场气氛更为热烈。
花式表演则主要集中于鼓段,其特点是不突出打击乐表演,而是在相对简单但却规则、鲜明的节奏背景衬托下,集中展示乐手们的即兴表演和个人“绝活”。如张颖超大鼓队表演的《花镲》《吵子》《小吵》、禹艳江大鼓队表演的《花镲》均是以此类表演为主。花式表演的具体环节又包括“斗镲”(或称“逗镲”)、“耍镲”及滑稽表演等。其中“斗镲”“耍镲”,顾名思义,以“斗”(或“逗”)的形式体现乐手之间的互动,以“耍”的形式来展示乐手们把玩乐器的高超技艺(或称“绝活”),两者均带有鲜明的即兴性,并都以大力增强表演的丰富性为最终目的。“斗镲”时,乐手们分组依次进入场地中心,多则五六人一组,少则二人一组,或群舞、或对舞,时而腾空、时而转身、时而进攻、时而退守,镲来镲往、嬉戏打闹、乐趣横生。“耍镲”则表现为难度各异的转镲和抛镲动作,转镲分以镲转镲和以手转镲,抛镲则在“抛”的花样上动脑筋。两者皆有一定的技术难度,需要花费时间进行专门练习才能得心应手。这类“花镲”表演技巧的习得与当地其他艺术形式的影响不无关联,如“耍镲”中许多带有杂技性的抛接动作、旋转等,便是对当地吹打班中“花镲”表演技巧的借鉴。滑稽表演在传统的吵子会里并不存在,属于走向商业化之路的当代民间大鼓队乐师们的新创造。采录当天,张颖超大鼓队在《小吵》的演奏中,为了使表演更富有趣味性,在隆隆的打击乐声响中,由两个乐师扮成丑公、丑婆在场中进行逗趣的滑稽表演。丑公手执拐杖,丑婆携一大烟袋锅,做出各种互斗的滑稽动作。随后丑婆又手执一副小钹,与一个执大钹的乐师做对答式的互动表演。整个场面活泼有趣,很是吸引观众们的注意。此外,队形的变化、步法的变换、夸张的蹦跳、即兴的身体动作等也大大增添了场面的红火热闹。
(三)音乐特点
北边吴村吵子会属于武吵子,无旋律性乐器。演奏时以鼓为核心,音乐的展开和表现主要依托于节奏、音色、速度及力度的丰富和多变。
1.“鼓”为核心。
在武吵子的演奏中,鼓始终占据着核心位置,起到指挥和领奏的作用。在领鼓(小鼓)和大鼓的对置式演奏中,如张颖超大鼓队的《小五套》,不同的打击乐器按照大小分为领奏组和齐奏组。无论是领奏组中的小鼓,还是齐奏组中的大鼓,都居于整个乐队的核心位置,铛铛、小钹、铙、钹等乐器则围绕在小鼓或大鼓周边,伴随着鼓点同时敲击,与鼓的声响形成对比。而在只有一面鼓(一至三人演奏)的情况下,整个乐队的核心只有一个,如两个大鼓队各自演奏的《大锣锤》《蹲三蹲》《跑山》等曲目。
2.“句句双”“螺丝结顶”音乐发展手法的普遍应用
“句句双”“螺丝结顶”是北边吴村吵子会在演奏中运用最多的音乐发展手法,是构成音乐动力性的主要手段。“句句双”体现了我国传统民族器乐中惯用的重复原则,该手法有助于加强听众对音乐的感受和记忆;“螺丝结顶”(也被称为“蛇脱壳”)则通过将一个种子材料随着层次做句幅(节奏)递减,从而使音乐不断发展变化,在我国传统民族器乐中亦为多见。此两种手法的交替使用,使得音乐既能贯穿统一又具有丰富的变化。下面以《小五套》第一段为例进行说明。
谱例1 《小五套》第1段
由上例可以看出,音乐在连续的乐句重复中展开,形成了aabbcc的句式,而在整个段落中,乐句的篇幅依次呈递减式进行,节拍也随之产生变化。这种以“句句双”与“螺丝结顶”两种发展手法交织应用的特点鲜明地体现在北边吴村吵子会所有以打击乐演奏为主的鼓套曲目中。
3.节奏的频繁变化
节奏的频繁变化既体现在同一鼓套的不同段落间,也彰显于各鼓套和鼓段之间。以张颖超大鼓队演奏的《小五套》为例,是由小鼓领小钹与大鼓领大钹轮流演奏,共轮流五次。五次轮流之间,每次的节奏型都不一样,正如曲目名称那样,是五套不同的鼓点。所使用的节奏型听上去虽不特别复杂,但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特点。而在不同的鼓套之间,节奏的整体表现风格亦有显著区别。此外,在《花镲》《小吵》等鼓段中,由于表演的重心从打击乐本身转移到了各类花式表演中,其节奏型的应用相对单一、规则,居于伴奏的位置,以烘托演员的表演。
谱例2 《小五套》各段节奏型变化(以首句为例)
谱例3 《花镲》节奏型
4.丰富的音色对比
我国传统音乐历来重视音色的意义,在打击乐中也突出体现了这一审美追求,北边吴村大鼓队所用的乐器主要包括小鼓、大鼓、小钹、钹、铙、铛铛等,编制虽较为简单,但因乐器材质、规格大小及演奏手法、敲击部位的不同而造成了音色上的鲜明差异,构成了吵子会演奏中丰富的音色变化,弥补了乐队编制上相对简单的缺憾。每当大鼓队开始演奏,隆隆的鼓声与脆亮的铙钹声便响彻村落,与红火热闹的气氛相融。采录当天,张颖超大鼓队用了一大一小两面鼓,而禹艳江大鼓队因小鼓损坏只用一面大鼓完成了录制。在演奏相同的鼓套曲目《小五套》时,前者不仅有大小鼓之间的音色差异,还在以大鼓、小鼓为首的两个领奏组之间产生了众多乐器间更为丰富的音色对比。而后者由于缺少了大小鼓之间的音色对比,而采用在击奏大鼓时,以一人敲击与多人敲击相对比的方式,以求得音色的变化。
除以上特点外,速度与力度的变化亦是音乐发展不可或缺的元素,在北边吴村吵子会的演奏中,其力度与速度的变化常常与节奏和音色的变化相互渗透、互相交织,领奏与齐奏之间、曲目变换之时,都常伴随着速度和力度的变化。力度的大小与速度的快慢亦与演奏者人数的多少、情绪的起伏有密切关联,速度快而力度强的击奏多出现于乐曲高潮处,表现为突强和渐强两种情形。
结 语
同处于一个村子的两支大鼓队,技艺习得的途径基本一致,演奏曲目亦大同小异,但在考察中我们发现,两支鼓队在演奏风格上却并不相一致,而是有其各自鲜明的特色。无论是演奏形式、人员构成,还是服装选择,张颖超大鼓队都显得更为时尚、潮流,更具商业性与娱乐性,而禹艳江大鼓队则更多地保留了传统的元素。事实上,两支大鼓队在当地都颇受欢迎,实际的演出效果也难分伯仲。笔者不由想到,当下人们多元化的艺术审美需求恰恰为传统音乐文化的复苏提供了契机,信息时代人们的多元化審美需求,使得“传统”的边界日趋模糊,尤其是有着深厚历史积淀的民间艺术,此类往日的“传统”在今日又可能转变为新的“时尚”。因此,发扬传统,实应首先做到扎根传统、认识传统、把握传统。
我们还思考,为何在许多传统文化形式出现生存危机的情况下,吵子会这种艺术形式却生命力仍然旺盛?笔者认为,首先,人们生活的实际需求是强有力地支撑。这种红火热烈的鼓钹声响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凡是需要盛大场面和热烈气氛的地方都需要吵子会(大鼓队)的助兴;再者,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还在于它与社会的良性互动。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由传统农耕社会迅速地转变为现代化的当代社会,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市场经济观念深入人心。这种情形下仍然秉持农耕社会道义经济观念、以无偿服务为宗旨的一些民间乐社,普遍产生了生存危机。但是吵子会这类民间乐社,有许多却如同北边吴村这样因势而变地发展成了职业或半职业性的大鼓队,成了乐师们以艺谋生的一条致富之道。市场有需要,再加上局内人的顺应时势,吵子会这一乐种就越发兴旺起来。
郭瑾 山东大学艺术学院教师,中国音乐学院在读博士
(责任编辑 刘晓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