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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乞丐村

2020-12-28祁云

飞天 2020年12期
关键词:药材乞丐村庄

祁云

对于讨饭的记忆,总是让人难忘。记得小时候,每逢腊月,村庄里会经常碰到要饭者,多以老人为主。他们手里握着棍,有的带着小孩,有的背着背篼,提着篮子。人们问要饭者,哪儿的?岷县的,大爷。又问,哪儿的?宕昌理川的,阿姨。“婆婆,天打了,给上一点!”。母亲总是拿着木头面勺,盛得满满装进背篼里的面袋,如果有馍馍就递过去,“进来,喝口水,吃饱了再去”。

脱贫验收阶段,我很有幸被派到定西检查脱贫工作,踏上岷县的土地我就兴奋起来,走访查看边远乡村的扶贫工作,最想看看“中国第一乞讨村”——岷县小寨村,真切感受一下扶贫带给乞丐村的变化。

该村子让人难堪的是2014年9月的一次报道,毕竟距今才6年时间,当地做了哪些工作,发生了怎么样的转变,使得以乞讨出名的村子,近几年平静安然。

同行的纪委办主任就在小寨乡工作过,他边走边介绍:小寨原来是个乡,最大的村庄叫小寨村,是如今乡镇所在地。2004年末,撤乡并镇时与中寨镇合并,现在统称中寨镇。该地乞讨成风,他在兰州接过几回人,还有青岛直接送来几车。北京、济南、长春、上海也联系要求接人,有些城市直接给甘肃省委省政府打了接回乞丐的报告,当时成了省市级层面的大事。实际上小寨村、龙虎村全出动也不过三四百人,反正小寨已经出名,这一带人都称小寨人。当遣返客车把他们拉到进村的路上时,一部分人就趁机逃跑。

我们的车辆从大路分叉口,拐向山沟里面,山体结构就变了,成为没有块石的松散流砂岩体。通乡油路大段损毁,车在流砂河坝颠波而行,一条小溪时而断流,时而出现,依稀可见暴雨涨水的冲痕。大约走了十公里的路程。山环路转,山色有了变化,渐渐舒缓葱绿起来。几个顺山大弯过后,一片宽阔的小楼排列,集镇就在眼前。山梁平缓、植被茂密。集镇周围宜种药材。眼下正是药材收获的季节,药农要把正忙碌着把药材从地里挖出来,从山上背到家里。还要把收获的药材进行修剪、分等、整理。干涸的沟道、河床、房檐下,稍有空场之处,就成了当归、黄芪、党参的晾晒地。当归、黄芪成片成片平铺在河床上,党参挂在一排排铁架上,家家户户分拣、晾晒药材,是村庄独特的一道景观。

街道正在美化改造,破碎机翻起厚重的水泥地块,两边的房屋还在拆旧改造。他们说县上组织刚从陇南学习归来,要为村镇美观下绣花功夫、做细活。乡镇、学校、村委会和水厂都盖得很扎实。两三层的楼房沿街排列,楼后都留有晾晒药材的院子,远村近街都是小楼林立。乞讨出名的小寨村现如今家家楼房。走进几户,家里的摆设,超出我的想象。其实,这里不是多么困难的地方,乞讨是历史原因,形成窝子文化使然,比如,过去有好多出名的村庄,“铁路游击偷盗村”、“卸煤村”、“挖古墓村”、“种毒村”等等。几个要饭带头人的名字我早有记录。知道我们要来,他们显得警惕和腼腆。

已经天冷了,大煤炉烧得房子很热火,怕他们太敏感此事,难以启齿,我们就先查看扶贫资料,那些乞讨名人早已脱贫了。谈话由李尕猴等人早脱贫扯到乞讨事情上来,我说我家的亲戚也讨过饭,也要过馍馍。在那个都急着致富的年代,我家乡还流行挖祖坟致富呢。“若要富、挖古墓,一夜变成万元户”。回过头来看这些事情,不是揭伤说短,而是反思,对大家有利。就这样话茬打开了。

镇党委书记郭岸平介绍,我们现在在原小寨乡的中心位置,是中寨镇的一个大村,共有200多户、近1000人口。这里自然灾害频繁,要饭的历史长了,小寨人集中乞讨出现在1999年前后。因为大部分农民外出务工,文化素质低,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干苦活。后业有人发现乞讨不吃苦,更赚钱。就慢慢集中在讨要上了。周围人也仿效,形成规模,遍布全国。2009年,濟南市承办大运会赛事,来自岷县的乞丐们被遣返回乡,省上都重视了。一项针对流浪乞丐问题的专项治理由此展开,民政、公安、农业、扶贫、教育各司其职,低保补贴、技术培训、学生教育、农技科教、宣传荣辱、农村改造全面推进。最显著是“小手牵大手”活动,主要是通过学生,劝导家长,让其醒悟,顾其尊严。

学校的一个领导说,2005年,跟着父亲讨要的李玉平,是这个村庄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后来他在就读的小寨初中校报上发表了一封致全乡中小学生的一封信,《别跪了,小寨人,站起来》,引起轰动。“站起来,活出尊严。”醒目的标语出现在村头。这个乞丐村的吹哨者李玉平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工作,今年疫情期间,回来还帮村庄里办实事,家里早已成了富裕户。听了娃娃的话,供孩子上学,是李尕猴这辈子自认为最正确的一次决策。

我问,为什么小寨人当时已经日子好过了,还干乞讨这种自贱事呢?回答是乞讨可以致富,不辛苦。80年代,就有人种药致富,村子药材产业起步早。生于斯,长于斯的药农人是幸福的,但相比种粮人,药农更为辛苦。春天下苗,夏天锄草、松土、管护,秋天采挖,冬天加工,期间还要留种、育苗、储藏、销售,一年四季都要围着几味“药”来转,没有一点农闲的时候。总觉得没有要饭来钱轻松,只要会总结要饭经验,过吃香喝辣坐着致富的城市日子到底好。“要过三年饭、县长也不干”。

贫穷像一件无形的外衣,在小寨人身上紧紧粘连着。而此时紧贴的已经不是缺粮少钱,紧贴着的是精神的贫困。其实,小寨人大规模要饭的时候,他们确实是已经富裕起来了。从本世纪开始,小寨人外出讨要不是讨要米面、馍馍、解决温饱,而是向讨钱、谋利、致富转变。把它视作是“快速致富”的捷径,尽管这种方法并不很光彩。

自此村庄八成至九成的农民像候鸟一样,在贫瘠乡村和东部沿海发达城市之间迁徙乞讨。土气的小寨人,“夏天去北方,冬天下南方”。把讨要当做不费力气的生意,走时拿上最原始、最破烂的衣服,来时折子里存着可观的票子,抱回只有城里人才能享受的要来的电视机、洗衣机。然后,换上最时潮的新衣,洋气地喝酒吃肉,何乐而不为呢?有参照就有动力,全村190人,不管老少,利用假期全都做这个跪下演角色的生意了。这实际上成为一种要饭留下精神异化病毒,疗好这种病毒,也费尽了周折。

现任村书记董永平和一个乡镇老干部说起当时治理的难度,当时村民去外地乞讨,回来后盖起了砖瓦房、买了车。乞讨一年最多能拿回五万元钱,关键是轻松。带上娃娃,打扮的可怜讨要更有效果,所以乡镇和村上管理难,出门都是打工出去的,打几天工突然改乞讨了,然后又跑到另一个地方打工,打几天工又乞讨了,大规模的被管住了,流窜的不好管。有些人一放假,就把娃娃领走当道具去了。当时,李平校长认识到大人领着小孩乞讨,对孩子内心的伤害。于是奔走呼号,开家长会反复教育,甚至要迟放假半月,反复给娃娃讲,呼吁小寨村人找回尊严,“小手牵大手”回归勤劳致富的生活。

座谈结束,现任村书记董永平领着我們去看望原村书记杨金忠,还看望了李家、石家、吕家几户当时要饭盛名的。我们还按照村民指点的房子看了几户,现在大家思想转过弯了,开始的带头人现在都老了,开着门市部、榨油房或收药材,过上了好日子,谁也不愿意提及要饭的事。看得出来,富裕起来的绝大多数,不是讨要出来的,还是近年来倒腾药材奋斗出来的。老村书记杨金忠家的房子装修、摆设和城里比都是高档的。楼房设计很美,有药棚、药架,一切都围绕药材生意而建筑。杨金忠书记说,过去要饭是为填饱肚子,乞讨出丑时也不丢人,现在政策这么好,再乞讨就丢人了。我站在药棚平台上,看家家挂晒着药材,农民都面带喜气,药材成了美好的小寨风景画。

天气不变人脑要变,地块不变作物要变。岷县很适合当归、黄芪、党参的成长,种“药”历史久远盛名。如今,人们都认为药材种埋在地下是冰雹打不着的钱袋,一场深刻的山乡巨变正在岷州大地上演。我们走出小寨村时的心情是愉快的,知道乞讨小寨村的形成,不是穷逼的,而是精神异化。出沟的路上,想起当年我看电影《焦裕禄》的镜头:寒冷冬夜,县委书记焦裕禄来到兰考火车站,站在弥漫的风雪里,面对着的是一个饥饿寒冷,要饭的兰考。那些站着的、蹲着的、依靠着拐杖立着的,黑压压一地,来自全县各个村庄,一个个都是要外出要饭的兰考人,他们携家带口,在大雪的静默里。他们看着县委书记,怀着地仅仅是吃饱肚子的渴望。那个时候听过要饭故事的我,如鲠在喉,眼睛湿润,觉得那就是我的亲人。

如今早不是那种状况,但“精神扶贫薄弱,扶贫内生动力不足”,我深深理解了中央巡视组给甘肃的这句话。好多怪事、丑事就出在精神上。我希望当地要在脱贫之后,务必把“精神脱贫”当头等大事继续督察抓实。讨饭村的形成是精神出了问题,乡风文明、精神安放问题不可小视。

如今,众多像焦裕禄一样的干部,带着甘肃群众走出了为填饱肚子讨饭的历史,吃饱穿暖,楼上楼下,手机汽车,家有余财,是否他们都走过了精神的要饭,是否还会发生什么异样,我全然不知。富起来之后的精神安放,是我一直思考不透的问题。

本栏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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