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合
2020-12-28海津
读大解的诗《沉默》,我也只能沉默。大解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山,写过很多诗,收藏了很多石头。我也收藏了很多石头。大解的石头,大多来自太行山;我的石头,大多来自我与大解共同的故乡燕山。燕山与太行山都在北方,血脉相连,它们是亿万年的兄弟。很多年前,在愚公的感召下,神搬走了太行山,大解追随神的脚步,住到了太行山的附近,写诗,抚石,思考。我也离开燕山的深处,迁徙到渤海之滨,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一个人,在整座楼的最底层,那个叫做下房的一隅,像愚公挖山一样,叮叮当当地开挖木质的底座,为我收藏的石头穿上鞋子。于是,这些石头,便高贵地伫立在人间。
喜欢上石头,已经有许多年了,石头是世间最永恒的物质。我们能用几十年的人生时光,面对石头,与亘古交谈,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石头是怎样诞生的,何时诞生的,更不知道石头会怎样死亡,何时死亡。面对石头,我们为自己短暂如蜉蝣的生命感到羞愧。我们勿需怀疑石头是有生命的,只是你没有读懂石头,就像一条鱼,永远也读不懂江河。
大解在他的长诗《悲歌》中说:“石头有石头的秘密 / 在没有说出之前 他们将闭口 / 封锁住内心……”慵懒如山的石头,从不主动行走,从不轻易发出声音。我常常一个人,在寂静中,独自面对石头,我读不懂它们的内心。正如大解所说,石头有石头的秘密,我无意窥视石头的秘密,也无法理解它们的内心,我只能审视石头的表面。在这些石头的表面,我常常能看到一张张人的面孔,五官清晰,表情丰富。或许,那便是你在石头上,读出了自己。
我与妻总能在同一块石头上看出不同的画面,读出不同的意境。我常开妻的玩笑:女人总是看到局部,男人常能看到整体。或许,神也会说,人类只看到石头,而神的眼里,永远是一座山脉。在佛的眼中:所有的石头,皆如恒河之沙;所有的生命,都是苍生;所有的生死,都是轮回。
多年来,每逢春节,我都回老家与父母一起过年。家人忙着炖鱼炖肉,我则自得清闲,上山捡石头。万木萧索,日淡风冷,山阴处,偶有积雪。山下的村庄里,常有人呼犬吠之声,隐约而至。时而有一团团白烟,在村庄的上空,如棉团一般爆出,继而有爆竹声传来。岁月轮回,世间有无数悲欢离合,而山中的石头,总是相安无事,静默如初。我在众多的石头中间穿过,正如许多石头,也曾在我的手中停留过,皆是瞬间。
老家的东山之东,三四十年前,曾有一座理石矿,人们将那些雪白或者墨绿的石头开采出来,再粗暴地将其粉碎成颗粒均匀的理石米,用来装饰到建筑物上,这些石头便成了房子的皮肤。我在理石矿的遗址上徘徊,有一个巨大的磨盘,被遗弃在碎石之上,那是曾经用来加工理石米的器物,它也是一块石头,如君王一般摧毁了许多其他的石头。
我在这个理石矿附近的河谷里,捡到一些很喜欢的石头,其中有一块,一半是白色理石,一半是绿色接近玉石,在我的客厅里置放了许久。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发现,那是一张极其冷峻的面孔,面庞瘦削,目光坚定,我兴奋异常,更令我惊奇的是,这张面孔与大解的面孔无异。有一天,我将这块石头的照片与大解的照片比对着在微信里发给大解,大解说确实很像,但他又说:我抗议,太丑了!我只给大解发回一串笑脸。丑是美的另一种表达,所以,贾平凹将奇石称作丑石。
燕山之中,与我距离最近的,有两条河流,我经常去那里捡石头。一条是青龙河,另一条是滦河,两河皆东入渤海。
青龙河是我故乡的河流,百年之前,曾舟楫其上,帆影点点,如今早已萎缩大半,或可涉足而渡。在青龙河两岸,曾出土过一些石器与青铜器,先民滨河而居,磨石为器,创造了一个辉煌的石器时代。其后又冶石为铜,铸铜铭文,开启了一个新的文明时代。前些年,青龙河下游,以石筑坝,拦河蓄水,据说在高空俯瞰,河水恰似一条巨龙,隐匿于燕山之中,往来于天地之间,叹为奇观。我常开车去青龙河捡石头,能有卵石铺陈的河滩,已是难得。觅得佳处,河流已退至河滩一侧,河水清澈澄明,寂静流淌,河滩之上,众石云集,一望无际,春风浩荡,雁叫长空。此刻,若得美石,自会更加心旷神怡、喜不自禁。
去滦河略远。初,走国道“三抚线”,几乎与长城并行,一路向西,经过许多村镇与田野,两三小时,方抵达迁西境内,至滦河附近。泊车下河,适逢有大型挖掘机在河床作业,翻出滦河的许多陈年积存。
滦河更显大气磅礴,河床也宽阔许多,但整条河流早已被欺占拦截得面目皆非。多次去滦河,后改走京哈高速,再转迁安支线,更加快捷。我在滦河捡了许多好石头,滦河有一种黄黑相间的石头,黄为枯叶之黄,黑为浓墨之黑,色彩丰富,图案清晰,皮厚质细,造型饱满。每遇之,总有惊喜。
在我的藏石中,最为喜欢的两块滦河石,一为“女娲”,直径一尺有余,石头正面,有一远古女性侧身浮雕半身像,目光上倾,仿若凝视天空,长发浴风飞扬,动感十足,面孔五官清晰,胸部线条流畅。我觉得,这就是炼石补天的女娲,这就是抟土造人的女娲,这就是如先祖如神灵一般的女娲。另一块是“霸王别姬”,横长亦一尺有余,正面有一男一女图案。女子在前,身材窈窕,男子在后,孔武有力。二人牵手作别,难分难舍,生死相依,悲情十足。整体色黑如夜,二人身后,有黃色背景,一如火光熊熊、四面楚歌、人喊马嘶的古战场。后来,每至滦河觅石,下车后,必撮土焚香,感谢神灵厚赐,非为他故,只求内心虔敬。
在大解的家中,我见到过他从西藏带回的石头,那是一块挺大的石头,上面有袈裟红的图案。大解说,那是男神在飞舞,我钦佩大解的想象力,更羡慕他的慧眼与石缘。这块石头是大解花七张百元大钞,从西藏空运到石家庄的。我想,这是高原之神在人间行走的费用,并不奢侈。
在西藏,我肯定不会放过捡石头的机会。虔诚的藏民,用一些石头,摞起了高耸的玛尼堆,雪域高原,猎猎的风马旗下,玛尼堆不仅仅是一堆石头,那些聚合在一起的石头,充满了佛性,那便是神之所在。
我在西藏带回的石头中,有一块是在米拉山南侧的尼洋河边捡的。从拉萨去林芝,之后再返回拉萨,都要翻越米拉山口。米拉山海拔5013米,是拉萨河水系与尼洋河水系的分水岭,山北为拉萨河,山南为尼洋河,两河殊途同归,最后皆入雅鲁藏布江。我特别想带回一块米拉山的石头,最后在碧水清波的尼洋河畔选中了这块小石头。它不大,已经被河水冲洗得毫无棱角,色泽乌黑,表面有浅浅的坑点,带磁性。在西藏,弯腰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再站起身来,会气喘吁吁,是一件很吃力的事。这块石头虽小,但我一直觉得,它带有雪域神山的气息,它更是我珍贵的西藏记忆之一。
另一块,是我在林芝的南伊沟捡的。南伊沟在喜玛拉雅山脉北麓,位于米林县南部的南伊珞巴民族乡境内,是纵深四十多公里的纳伊普曲峡谷。传说藏医学鼻祖宇妥·云丹贡布曾在这里炼丹、行医、授徒,是神秘的藏医药文化的重要发源地,有“藏地药王谷”之称。我在南伊沟捡到的这块石头,是我觉得最具神性的。我在路边遇到它的时候,它静静地卧在草丛里,就像在那里一直等候我一样,内心有种失散多年再次重逢的亲切感。更神奇的是,它的颜色一如寺庙里的红墙或者喇嘛的袈裟,呈暗红色,并且整体圆润,有烧灼痕迹,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西藏的火供天珠,天珠也是石头。后来,仔细赏读,我更相信它来自天上,因为它有一层厚厚的熔壳,并有微磁。
每夜,星河璀璨。一些石头飞在天上,就是星星,一些星星落到地上,就变成了石头。
我想,石头与石头,石头与大地,大地与上天,上天与人,人与人,都有无限聚合的可能。
(王海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有诗歌、散文等作品散见文学期刊。出版有诗集《走过原野》,散文集《乡村碎片》《城市鸟群》《鹊雀窝沟村志――一个作家笔下的村庄记忆》,长篇报告文学《铁骨春秋》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河北年度散文十佳排行榜。)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