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
2020-12-28吴安钦
吴安钦
有花自然香,何须桂与兰;
小小一针芒,挑刺有所专。
原旺旺又引吭高歌他所喜欢的闽剧段子了。他屋子里的乐声一响起来,左邻右舍的人就会静下来,竖起耳朵听他边唱边哒哒哒地敲击着打击乐。人家为什么喜欢听呢?因为原旺旺确实唱得好,有板有调,字正腔圆。昂扬明快的调和词,听了,让人浑身都有劲;哀怨的曲和句,一唱,人家自会一脸忧伤甚至抹眼泪。邻居从他所唱的调子和高歌的词句中,也能懂得旺旺这一天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心情好不好。
当然,原旺旺所唱的多数是很低沉很伤感的曲调。比如:
可怜我瑞云年纪小,
三岁离开娘亲怀,
爹携儿抛乡离井,
一路流落到楚州来。
爹和你度过几寒暑,
爹难道不爱你小裙衩,
若不是四面楚歌生路绝,
怎割舍你我骨肉两分开……
住在旺旺隔壁的原有方最理解旺旺了。
原有方是原来岛的党支部书记,也是原旺旺的堂叔。反正原来岛上的男人都姓原,虽然分有三个祠堂,但睁眼闭眼不是兄呀弟呀,就是伯呀叔呀。而原有方和原旺旺是一个家族的,认真算起来,他们是五服内的。用原来岛上人的话来说,叫作“很亲”。
原有方也喜欢听原旺旺唱的闽剧词曲。他爱听的是明快欢乐的曲调。尤其是在过年过节的当儿,他最担心隔壁传来哀怨悲伤的歌声。这不是说原有方这人封建迷信思想作怪,他一听那种曲子就不舒服。要是外人,听旺旺那长吁短叹的调子,总以为在哭丧。
往往是,他不喜欢听的东西,旺旺却偏偏唱得勤唱得响唱得泣不成声。
他一听见旺旺唱到上面这段子时,他就晓得旺旺今天一定又不开心了。原有方想,这家伙要是脑子还开窍,哪一天没有开心的事?
这天的原旺旺为何不开心呢?原有方很清楚。
下午,他找了旺旺。旺旺接到通知时,很高兴,以为又有什么新的补助补贴项目钱或者米呀油呀粮食要他来领。哪想到,到村部办公楼,刚坐下,原有方就明确告诉他,根据上级精神,要取消他的贫困户资格,同时取消低保。原旺旺听到这里明白了,取消低保,意味着每个月由政府发给他的一千多元钱一分也没有了。
旺旺听了这消息,以为原有方跟他开玩笑。他笑着说,不会吧,书记,这么好的政府,又这么多的钱,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如果我们贫困户都没了,那么政府的钱花到哪里去?
原有方說,政府的钱花的地方多着呢。就说我们村,不仅要建设新码头、盖卫生所和老人院,还要建通岛大桥,然后,建设通岛路。
旺旺说,有钱建设大项目,也不差我们一点点钱。一年才万把元啊。
原有方说,这是政府的政策,我们村一个贫困户也不能有。政府不鼓励像你这样年轻体健的人再拿这份钱了。所以,你要赶紧有个准备,趁早谋个事做。
关于脱贫摘帽的事,原旺旺其实早有所闻。他最忧虑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总有一天,把他的贫困户帽子给摘了,保障的钱给停了。听到这方面的风声已经一年多了,他看见卡里每个月照样有钱进账,以为这只在电视和报纸上说说而已,与他无关。哪想到,最令他烦恼的这一天还真的来了。
旺旺见他的堂叔一副认真样,他相信了。他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能做什么呢?
原有方说,你虚岁三十几,正是如日中天的年龄,手脚齐全,又有这么好的一副身体,你怕什么?人家能养鱼养海带,你不能养吗?人家能开船做海鲜买卖,你不能做吗?你看,我们的原来岛,哪有像你这样,长得关公相,又一副孔武有力的身子,却只知道唱呀唱,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你说,再这样吃低保吃下去,有哪个女的会找上门来?你难道真的愿意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旺旺无语。
在村上,或者说在他的家族里,他最敬重的人就是原有方。在他眼里,堂叔原有方是有思想有水平又有能力也最有人情味的人。原有方当村干部村书记,他服气。因此,在原有方叔叔面前,有些话被他说重,甚至被骂了,他也不敢顶撞。
原有方继续说,我知道,你呀,主要是思想问题,演戏演斯文了,脸演白了,手脚演干净了,头脑也演懒惰了,不愿意扎起裤管和袖子下海里做事,怕脸色晒黑手脚变粗。说白了,你心里还一直装着戏,总想着有一天,有哪个剧团再请你出山,你再潇潇洒洒去演英俊威风的小生!
原有方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旺旺就是这么想的,像我这么高的演艺水平的生角,一定有一天会被大剧团重金聘走的。他所想的理论依据是,现在政策这么好,又大讲文化自信,闽剧,受这么多民众所喜爱的剧种,低迷只是暂时的,它的振兴指日可待。所以,他不必焦虑更不必纠结,好好地休养几年,重上舞台再展示他的才艺。他所操心的是,如果为了生存和生活,一时性急了,和乡亲们一样,随大流也干起养殖做赚钱的事,万一做到半途,突然剧团请他来了,自己如何脱身?正因这个梦想,旺旺死心塌地想呀想,真正是连做梦都在梦着演戏的事唱戏的事。盼望着像当年那样,推门而来的是某个闽剧团的老板或者戏剧师傅。也因为如此,他梦见希望时,就来一段酣畅淋漓的选段,既敲击乐器,又张大嗓门;失望了,他就涕泗滂沱,声调凄婉,长歌当哭。
为此,他被邻里乡亲称作戏迷,甚至有人在背后嘲笑他是戏癫。
戏迷原旺旺确实是有着演戏和唱戏的天分的。他天生是一个演小生的角色。自小他就长得天庭饱满,双眼如炬,且腰身挺直坚实,步履有风。上小学时,他就盯上村上一班爱唱戏的人了。夏天,一到夜晚,这个小戏班就聚集在屋外的埕地上,吹拉弹唱。锣鼓一响,旺旺就坐不住,背着家人,悄悄地溜到这伙人身边,静静地看呀听呀。这样跟班大约半个月后,他入迷了。一次,打小锣的人解手去了,旺旺看见放在椅子上的这面小锣,两眼发光,立即抓起小锣,随着他们的节奏,拍打了起来。打小锣的人解手回来一看,有人接了他的小锣,便站在身后细听,觉得这小家伙竟然奏得有板有眼,就故意让他奏到底。结束了,其他人才发现刚刚敲小锣的是这毛孩子,甚是好奇,便问了他的名字和年龄。旺旺一一道来。这伙人很高兴,邀他唱一曲。旺旺便唱开了。他唱的是《荔枝换绛桃》的段子:
只采摘荔枝送他止渴,
但忧虑男女何须避嫌疑。
时近午,看河沿,
行人稀少,投荔枝表我一片痴情。
令人家叹服的是,旺旺咏唱这折戏时,还配合上了动作,一举手一投足,又眉目传情,完全符合剧中节奏和旋律。他们情不自禁重开乐器,为他做了配乐。就这段下来,小戏班的人全服了。他们纷纷赞叹,一致认定,这小家伙定是他们这伙人最有实力的传承人。于是,便动员旺旺,晚上可以一起来热闹。这正合他的心思。
这个小戏班子由十多人组成,是岛上民间自发的自娱自乐的团体。他们因为共同的兴趣和爱好走到一起来了,十多个人还集资买乐器,一到渔闲时节便集中训练。他们也没请师傅来教导,完全属于自编自导自练自演自看的“五自”组织。后来,名声大了,乡亲们有婚庆嫁娶活动什么的,就请他们出来捧场,用锣鼓和歌声来营造气氛增添喜气。这样,邀请表演时,也或多或少给他们一些劳务费,或者叫作辛苦费。有了小积蓄,他们心更热了,不但添置配全了乐器,还开始排练闽剧折子戏。到了春节,他们还上了村大礼堂的舞台。这个时候,旺旺已经跟随他们十多年。虽然跟了这么长时间,可他的年龄还未满二十岁。按旺旺的说法,这十多年,是他最幸福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有出场活动,每个月他和其他队员一样,都能分得几百元。那时候的几百元能做很多事,和做生产的人比,也就差那么一两百元。但他不看重钱,村里给他分配的海区,他全送给了他哥哥兴兴。可以这样说,他需要的是表演的机会。实际上,从这时候起,原旺旺对演戏已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果然,不久的一天,邻县一个闽剧团的老板慕名登门来了。
这老板是带着师傅一起来的。一看旺旺的外表,就给他打九十分了,再一听他的嗓音和腔调,还有一招一式的表演,他们俩暗自称叹:遇上戏神了!
老板开了价,月薪三千!三千,当时算是高薪了。
旺旺更干脆,他说,艺术本无价,说钱不艺术!只要你们满意,我去!
原旺旺就跟着他们走了。
这正是闽剧风生水起的时候,老板的这个剧团因为有了原旺旺这么一个生员角色,如虎添翼,一个月演足三十个晚上,且场场爆满。那时,闽剧团多是被乡村包场的。一个夜场戏资两千元。据说,这个剧团之前的那个小生,不仅人长得不怎么样,身体又虚弱,才三十来岁就肾虚得厉害,演一场戏下来都喊累,至少要休息一天才能继续演出。因了这个人,剧团一个月至少少演了十五场,工资不减,伙食照办,老板损失自然大了。自从来了旺旺,剧团如生龙活虎一般生机勃勃。不仅夜间演,白天有场,继续演。令师傅欣慰的是,排新戏,读过剧本后,旺旺的戏一点就通,甚至是无师自通。更让老板满意的是,旺旺从不提工资的事,随便哪一天给他发工资都行。在团里,因为老板敬重他,大家对他都高看三分。这样,旺旺在团里简直如鱼得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初来乍到时,他有些腼腆,仅一个月,他在团里就成了个十分活跃的人物,不仅正式演唱时活跃,平常和伙伴们相处,也虎虎生风。团里演职人员刚好五十人,旺旺是年纪最小的,从他的身材和长相看,人家以为他应该年纪靠近三十岁,一听说他二十岁都不到,大为惊讶。团里女演职员二十多人,当旺旺刚出现时,她们兴奋了一阵子,认为,他们的团终于来了个真正有貌有才的小生了,哪想到,她们中,竟然没有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女生们起先对他毕恭毕敬的,一听说这么小这么嫩时,她们和他开起玩笑来不再拘谨。特别是年纪稍大一些的女生,一高兴总爱摸他的脸颊。下戏了,或者新到一个地方,未开戏前,女生总喜欢拉旺旺上街市走走逛逛,还要请他消夜吃点心。这日子啊,对旺旺来说,简直过得比蜜还要甜。他早把家乡原来岛忘记得一干二净,也把家里的父母兄弟全放下了。他也知道,有哥哥在,家里的事、父母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
日子如水般哗哗哗地过去了,一晃就是十年。这如金般的十年,对原旺旺而言,似乎比十天还短。三千六百多天的日子,在人家眼里,旺旺仿佛依然那个模样,仍然年轻有活力,依然八面威风歌声十里,依然有童稚之气。天天生活在有素质有文化又有脂粉味的剧团里,他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而且,这十年中,也没有哪个人提起要他讨个老婆成个家。十年间,他就这样随剧团东一县西一乡地辗转奔走,在一场又一场的闽剧里,挥洒他的青春和年华。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多美啊!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剧团的生意出问题了。请戏的个人或者集体越来越少。从这一年开始,他发现,戏场里的座位越来越空。从一半一直锐减到只有几十人,甚至十多人。最悲哀的一场是,竟然空無一人!面对这现实,他开始忧心忡忡。心想:难道是自己的演出水平出问题了?难道是戏资开得太高了?或者是,看戏的人没有心情挤不出时间来了?
算是被他猜准了一点。市场经济的快车启动后,大家都在拼时间拼效率拼效益,说白了,归根到底一句话:拼钱!谁会把时间花在看咿咿呀呀长腔短调的闽剧上?后来,一个伙伴告诉他,戏剧的辉煌时代要过去了。人家不会再花钱坐在戏场里看古里古气的《甘国宝》或者《十五贯》了。人家手上有手机,家里有电脑,爱看什么有什么,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何必花钱呢?
闻此,旺旺几乎要瘫软在地。没有人看戏了,那剧团还能有吗?剧团没有了,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失业回家去?还真的,拖了将近一年的时候,老板撑不住了。老板最后一次召集大伙来,难过得哽咽了,双手作揖,对大家说:对不住各位了,形势所迫,只好请各位另谋高就……老板说不下去了。过了许久,他才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两句:之前怠慢了大家,请谅解。哪一天,闽剧再兴起时,我一定再请各位来。希望各位不要忘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不要忘了我们共同演的那一场场戏……说完,老板竟然哭了。
在老板说这话之前,师傅早已卷了被褥,先人一步走了。
就这样,这个闽剧团似乎是眨眼间树倒猢狲散,各自默不作声地背包走人。
在原旺旺看来,这现实对他很残酷。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原来岛上。
一脚从渡船踏上岸,旺旺发现,家乡原来岛变了。新房子一座座矗起来了,路又宽又平,码头边泊满了大小不一装有机器的船。他记得,之前只有舢板船和大帆船。他想,这样看来,乡亲们,包括他的哥哥兴兴,做生产用船也像城里人一样开车作业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出他所料,他的兴兴哥搬到新村住了。住在自己隔壁的堂叔原有方的旧房子也变成新房子了,还像模像样地建成三层半,简直就是一幢小别墅。
旺旺最急于知道的是,他曾经跟随着学的那个小戏班子,如今还夜夜笙歌吗,他们还记得他吗?
当夜,他从兴兴哥那里了解到,十年里,这个小戏班也随着形势变化而变化了。有四位老人走了。其他的,有三人与别人合伙投资买了大船,到外海跑海运去了。另三人,在村前的海上做起了网箱养鱼,一年赚上几万元。还有一人,好像在跑买卖海带的生意。三个女的,或者做了媳妇或者当了婆婆,日子过得可好啦。
旺旺听了很不好受,躺在床上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也不会想到,才短短十年,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幸亏这十年间靠演戏的工资收入积攒下二十来万元的钱,不然,两手空空回来,不是活活饿死掉?一想到卡里存有的二十来万元钱,他又轻松多了。二十来万,如果什么都不干,一天吃掉五十元的话,一个月一千五,一年才一万八,十年也只吃掉十八万。这样一想,他心里一下子强大起来了。有这么个十年,他不相信他所喜欢的闽剧不会重整旗鼓,他所在的这个剧团不会重新组建。一旦有这一天,凭我旺旺的演艺之才,还有为人处世,这个团或者那个团必定会请上门来的。越往这方面想,他的信心和劲头就越足。看来,卡里的二十来万元钱还得做好保密工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是让人家知道了,有人张口向他借钱怎么办?或者找他合伙投资什么的,怎么办?
还真被他想到了。回家第三天,哥哥兴兴找他来了。
兴兴不是找他借钱来的。兴兴作为他的亲哥哥,完全是出于关心他的事业和婚姻问题上门来的。
兴兴问他:既然回来了,打算做什么生产?
旺旺说,我暂时不打算做生产。
兴兴:那你靠什么吃饭?
旺旺:放心,我自有办法。反正,我不会连累你和爹娘。
兴兴:我担心的是,你要是没有一个职业,找对象也难。
旺旺:老婆对我而言,无所谓。要是想讨老婆,不瞒哥说,这几年里,我在剧团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们岛上的女人强。
兴兴:那为什么不找一个带回来呢?
旺旺:这事,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凭我的个头和长相,讨个女人难吗?
兴兴:现在人的眼睛都盯在钱上,你要是没有职业没有事业,又没有钱,你长得再俊,也很难有女人找你来的。
旺旺不语。
兴兴接着说:我想,你如果手头上有几万元钱的话,听哥的,跟我几个人合伙吃个股。你如果能一块下海上船最好不过;你要是不想或者不愿意干苦力活,那么,你坐在家里等分红也行。
旺旺一听这话,连忙摆手。他说,哥,我哪有钱?要是有钱,我也不会回来,把钱随便投到什么上都行。听说有人炒股都发了。我就是因为没钱才回家来的。再说,我如果投资,我就得下船去,可是,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会晕船的人,一遇上风浪就呕吐,哪还能在船上做事?我这个人不会只投资不做事的,要做就要像样地做。这事,以后再说吧。我相信,我在家的日子不会太长,说不准某一时某一刻,请我去的剧团说来就来了。
兴兴:我看你还是现实一点,好好找个事干,先过好日子,等哪天有剧团来了,再走不迟。演戏还不是为了钱,为了过日子?
旺旺:不一样的。哥,你还不明白吗?我这个人是演戏的命。除了演戏,别的事,我不但做不来,就是做,也是没兴趣的!
兴兴闻此,失望地摇了摇头,走了。
兴兴一走,他关了门,对刚才自己杜撰的一番谎言有些得意,便搬出他从剧团带回来的那支二胡,开始自拉自唱:
同乡同朝深厚谊,
吴家之子何异于李家之儿;
奴夫与相爷本相知,
日日并肩步丹墀。
旺旺拉呀唱呀,唱兴奋了来劲了,或者拉累了乏了,他就独自喝起酒来,一杯米烧酒,一碟空心菜,或者一盆小鱼干,一边饮一边回忆他唱戏的日子。好在他的父母随他哥住新居去了,他一人独来独往,也自由自在。
不知不觉地,两年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兴兴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旺旺时,大吃一惊,这哪像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胡须长得拉碴儿,满头蓬厚的发丝把旺旺的脸庞遮得只剩下兩只黑溜溜的大眼珠。背好像也驼了些。他穿着一身又宽又大的衣裤,整个人变得神情木然。在外人看来,不是失魂落魄的风流才子,也是流浪乞讨的疯癫之人。
见此,兴兴只好找堂叔原有方来了。
原有方正和家人在吃午饭。听兴兴这一说,他问兴兴,旺旺有什么不正常?他不是天天唱闽剧吗?越唱越好听了。
兴兴说,有方叔,他已经变得神经质了。不信,你抽空上他家看一看。
原有方真不相信,放下手上的饭碗,当即随兴兴来到隔壁旺旺的家。
门一开,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这香味什么味呢?原有方和兴兴都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闻得很舒服,也很刺激,闻了还想再闻。原有方想,有这么好闻的味道,会有什么问题?
旺旺正在饭桌前吃饭,一见他们俩进屋来,连忙起来,想把餐桌上的饭菜收拾一下,可是来不及了。原有方已经看见他餐桌上的三道菜:一小碟的鱼干,一小盆小白菜,一碗虾皮清汤。
原有方摇了摇头,说,旺旺,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人家现在是没有十盘菜,也有三碗两汤。瞧你这虾皮哟,好像都发霉了。
旺旺说,这是没钱人过的日子嘛。有钱,谁不懂得生活?
原有方说,谁让你过没钱的日子?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我们原来岛三千多人,哪个人日子过得像你这样邋遢?长得一表人才,连老婆都没有。你看你哥,有你这么俊吗?有你这么有才艺吗?他住上新房子了。
旺旺说,人和人不可比。我哥是比我有钱,他有钱,有新房子住,有老婆和孩子,可是,他有我自由吗?我单身,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说,他会演戏吗?会吹拉弹唱吗?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想讨老婆,而是时候未到。不是有句话叫作有福自然来吗?你别笑我的饭菜寒酸,这是我在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啊。你们都不懂,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眼下的处境是暂时的,你们如果认为我目前过的是苦难的日子,那么,我就是要在这样的处境下,修身养性。不用担心我哪,我人高马大,不吃不喝饿半个月都不倒啊。哈哈。
原有方说,好,你有这种思想就好,希望你能够修出好日子来。
说完,原有方背着手步出他的屋子。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对旺旺说一句:我看,你还是先找个事做吧。一直待在家里拉呀唱呀不是办法。拉和唱,不能当饭吃的。
旺旺说,我跟我哥说过了,我这一辈子只能做演戏的事,别的,我不会做,也不想做。
原有方再次摇了摇头对旺旺说,你这人被戏误了!
原旺旺就是这一次被定为困难户吃低保的。
那天,原有方从旺旺家出来后,心情沉重。他反复在思考旺旺这个人。他认为,自己作为村里的一把手,又是旺旺的堂叔,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得帮他一把助他一力,不能让他如此这般地颓下去。你说旺旺这个人有问题吗?头脑是正常的,体质是正常的,能吃能喝能睡觉,还能唱戏和弹琴,不像有问题。如果说问题,那就是这家伙一根筋,死心塌地要演戏。这事怎么帮?总不能让村里出钱替他办一个剧团,请他去演戏吧?嗨,家族中怎么会出这么个人呢?
旺旺的事确实令原有方头疼。眼不见为净,他看过旺旺所吃的饭菜后,心里一直憋着,从那碗霉味虾皮汤和那碗黏糊糊的不知什么米煮下的饭食看,他可能算得上村里最困难的人了。原有方想,还好上级重新下达的困难户名额没有安排下去,等研究时,自己一定想办法把旺旺排进去,能给他多少是多少,总算自己尽力替他办了件实事。这样,于里于外有个交代。
不出原有方所料,两委会研究人选时,争议来了。一个支委提出质疑,认为旺旺不符合条件,理由是,旺旺分明是个年轻又健康的人,必须靠自食其力解决吃饭问题。如果给他吃低保,不等于怂恿了懒惰、支持了不劳而获?另一个支委和一个村委也持这个意见。原有方赶紧做了说明。他说,你们都说对了,旺旺确实是个如日中天年纪的人,手脚也齐全,有劳动能力,可是,你们不知道,我住在他隔壁,天天听着他长声短调地唱大戏,可笑又可气。我心想,旺旺啊,你的娘都靠你哥哥一人养了,你还悲什么悲?那天,兴兴拉我到他家里一看,真是伤心哪!你们猜一猜,他吃什么?谁都想不到,他喝虾皮汤,而且是长霉了的虾皮汤!我差点眼泪都流出来了!你们说,我们岛还有谁过这个日子?我动员他,找个事干,好好做人。他呢,嘴巴却硬得很,说他日子过得很好,他是苦中有乐啊。还说,他只能演戏,除了戏,别的事不做了。你们说说看,像这种人有什么法子呢?在我们眼皮底下,总不能看着他一个活跳跳的人被饿死吧?我想,他如果是个正常的人,吃一段低保,做几年的困难户,他也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啊!
大家听原有方这番话,明白了。这事就这样被定调了。从这一年起,原旺旺成了原来岛上最年轻的领证的贫困户、低保户。
当然,外人不知,这些证件都是兴兴替旺旺办下的。兴兴担心旺旺受不了贫困和低保的字眼,故意把两本证藏起来,只把存折交给了旺旺。旺旺呢,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见每个月有钱打进来,心想,这又不是我抢来的,你们谁给我,我不管,反正我就先收下吧。后来,当他知道这些钱是怎么回事時,他好像变得麻木,认为政府给他的这些钱是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的。再后来,旺旺对这些钱有了依赖。只是他没说出来而已。
日子对原来岛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很像岛前的海水一样,平平淡淡地涨呀落呀地流淌着。几年时间过去了。该养鱼的人养鱼,该养海带的仍然养海带,该跑船运的跑船运,赶渔的继续赶渔。原有方呢,依然是岛上的书记,旺旺呢,他好像没有出现原有方所说的那个羞耻感心理,依旧他的敲锣打鼓、唱戏弹琴。
全岛七百多户三千六百多人的原氏人家,似乎相安无事地打发着他们的日子。
仿佛是突然的一天,不一样了。
原有方是在镇党委召开的会议上听到这个政策的。新政策规定,三年之内,所有贫困户务必全部摘帽!令原有方头疼的是,还有一条规定,这个脱贫摘帽必须是实打实的,不能虚晃一枪,不搞数字脱贫。归根结底一句话:必须做到精准脱贫。什么叫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呢?说白了,就是,村里要为没产业而又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找到一个让他们生存和发展的实业,保证他们有饭吃有房住有事做。还要做到一个贫困户至少有一个村干部帮扶,直至帮到脱贫为止!
一听这政策,原有方头疼了。他一想,在原来岛,这不分明是对着旺旺说的吗?在开会回来的路上,原有方就为旺旺脱贫摘帽的事发愁了。
当天夜里,他就开会传达部署。
原有方刚说完开头几句话,两委干部议论开了。
村主任老原先发声。他说,其他两户好办。利利有海区,因养鱼亏了缺资金,帮他贷到款就活了;保保家呢,没海区又缺劳力,这也不难,按政策,想办法调整一两方的海区,劳力,再发动他的亲友帮一帮,三年内没问题。旺旺呢,三不像,不像没身体,不像没头脑,不像没资金,他只想唱戏。怎么帮扶呢?谁愿意帮扶他呢?
当年第一个提出反对旺旺吃低保的那个支委,用调侃的口气,说,这还用讨论?帮扶旺旺自然是有方书记的事。有方书记你说是吗?你名字都叫有方了,难道还没方吗?再说,他也是你的自家人,你不帮他,帮谁?
大家立即附和。对呀,帮旺旺扶旺旺,你有方书记责无旁贷啊!
原有方笑了,他这一笑,有苦的味道。他想,这支委说得对,旺旺是自家人,我不帮他谁去帮他?再说,向来最难做的事也都是书记扛着,帮扶旺旺脱贫致富也是件好事,再麻烦再头疼也得做。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愿意帮不想帮,谁还敢做呢?
这样想着,原有方做了表态发言。他说,既然你们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那么,我就不推辞了。我会尽力尽心去做。但是,关键时候你们要一起来。还有,正如村主任刚才说的,像旺旺这种三不像的人,必要时,要给予一些特殊的措施,到时候,你们要理解和支持我。
就这样定了。
两天后,原有方找旺旺来了。
他决定对旺旺采取特殊的办法——虚虚实实三步走。
所以,当旺旺一跨进村部,他就先来个虚的,把要收回他低保资格的消息告诉了他。其实,真正取消低保还有两年时间。
旺旺先是吃了一惊。他想,这些年来,他正因低保卡里每个月有一千元钱的进账,日子好多了。仅凭这多出的一千元,他的三餐有鱼有肉有蔬菜,两餐还各有半斤的米酒。去年还买了个全自动的电饭煲,连煮饭都不用动手了。这是多惬意的事!如果少了这一千,可能还得喝虾皮汤。前几天,他正打算,要是银行肯贷款几万元给他凑一凑,他也像他哥一样买一套新村套房,那真是好呀!可是,为什么政府突然要把他的低保金给收回去了?难道有方叔不想帮他了?
他问原有方:别人也收回吗?
当然的,统一收回。这是国家政策。原有方说。
旺旺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又问了一句:不能再宽一些时间?
原有方:要宽时间,你说个道理来。不然,一直吃低保,对你这样有文化有脸面的人,名声不好听呀!
旺旺:道理就是没职业,困难呀。
原有方:你什么原因没职业?
几天前,也正是旺旺想贷款买房子的时候,他同时也想过,自己今年快四十岁了,古人的话有道理,坐吃山空。一直等剧团结果剧团老是不来,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难道就这样空等到底吗?要是三五年没剧团来,过了五十岁,到那时,估计剧团也不会要自己出山了。
旺旺说:我想做也能做到的,你们不给我做;我做不到也不想做的,你们却要我做。请问家叔,要是我按你们的想法做,万一亏本,谁负责?或者说,我的生产做到一半了,外面的剧团请我去了,我一半的生产怎么办?
原有方听到这里,心想,这家伙有希望了。他说,这要看你要做什么样的生产项目。
旺旺:我想养鱼,可是,没海区。
原有方:你真想养鱼?那我就把我家的部分划一片给你先养着。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要去演戏了,我把你的部分收购下来,可以吗?
旺旺:真这样做,我没话说了。但是,我没有钱怎么办?
旺旺不想把他的存款暴露出来,他要留这笔钱买房子,或者真的一辈子无所事事了,留着当养老金。
原有方看出旺旺找借口回避现实,便说,我不相信你没钱。你自己算一算,在剧团演了十多年的戏,工资收入哪儿去了?
旺旺没想到他的堂叔会跟他算这个账,被他这一问,旺旺的脸霎时红了起来。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原有方说,你有钱,但我知道,你不会有太多的钱。如果真养鱼了,投资的钱不够,我可以出面替你担保三五万,你说呢?
原有方想,不采取这样特殊的措施和办法,很难把这家伙改造过来。现在先哄他变思想变脑筋。没改变他,不仅误了这个自家人,自己的任务也没法向上面交差。既然帮了就帮到底。他相信,这家伙只有脑筋转弯了,思想通畅了,才会用演戏的功夫做生产。大不了,真的亏了,就算自己投错资走错路了。谁让你原有方是着原来岛的支部书记呢?
堂叔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旺旺认为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只好说,让我回去想一想回你,可以吗?
旺旺说着便转身离开。
原有方拦下他,说,还有,你如果真的有心养鱼,而且把鱼真正养起来养好,我给你一个特殊政策。
旺旺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忙问:还能给我什么特殊政策?
原有方:你猜猜看。
旺旺:总不会给我送个老婆来吧?
原有方笑着说:说明你这人也想讨老婆。你再猜猜看,有没有比老婆更重要的?
旺旺顿时两眼发亮,激动地说:难道请我演戏去?
原有方:比请你去演戏还强!
旺旺:真的?
原有方:我跟你开玩笑吗?
旺旺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原有方:村里出钱,请你去组建一个小戏班。
旺旺简直不敢相信,村里怎么肯出钱让他组戏班子?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他更加吃惊地盯着原有方看,心想,你在哄我吗?
原有方说,你看什么看,这个前提是,必须在你退出低保、摘掉贫困这个帽子之后。不然,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在演戏在唱歌?
旺旺瞪大的两只眼珠子好像快掉出来似的,兴奋地喊道:堂叔,我的堂叔,你真这样做,我听你的,马上做生产去!你给我海区,钱的事不用辛苦你了,我自己想办法!
原有方手指着旺旺的鼻子说:你可要说话算话呀!
当然!旺旺应了一声,转身,飞一般地离开了村部。
原有方为什么对旺旺采取这个特殊政策呢?
他是这样想的,原来岛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改革开放前,岛上就有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戏班子,而且所演的《杜鹃山》《沙家浜》等戏,都演得不错,还跨县出演。这些年来,大家重于抓发展经济,把乡间文化给冷落了。岛上人家除了谈论经济上的事之外,就是喝酒甚至赌博。特别是那几个喜欢夜间聚集吹拉弹唱的老人走了后,海岛的夜空寂静下来,静得很虚很闷,偌大的一个岛成了文化空岛,这怎么行呢?如今,海岛生产形势越来越好,经济发展之路越来越宽,群众日子过得越来越甜,还有,村財比之前也殷实多了,在这样的光明前景面前,如何能没有文化娱乐生活呢?去找也难找旺旺这样一个如痴如醉的戏迷,村里花些小钱,利用并发挥他的专长和喜好,把乡村文化给兴起来,这不是很好吗?再说,有个小戏班,村里有什么喜庆活动,可以随时把这支现成的队伍拉出来造造声势,也是群众所需要的。此外,借这个机会,能把旺旺这一根筋转过弯来,让他步上自食其力之路,不是两全其美吗?
当夜,旺旺的屋子里传出了一段十分浪漫悠扬的歌声:
我与她非亲非故,不过近邻
那姑娘曾在荷亭见面
自别后日夜思念不停
离千山,隔万水
千山万水不忘归
早于黄叶落地秋季转
迟则寒梅开花带雪回
马蹄追逐北雁至
千里关山似箭归
大约是半年过后,原来岛海域里多出了一片涂有红色标志的渔排。渔排上的屋子呢,上的却是蓝色。引人注目的是,蓝屋子的外墙上,画有一大段色彩缤纷的五线谱。村上人一问,才知道这是原来岛上大戏迷旺旺的渔排。
有人不解地说,像旺旺这样的戏迷还能养鱼做生产吗?
当场有人反驳道:养鱼又没有什么大技术,你以为是造原子弹?生产的事啦,不管多笨的人,只有肯学都会。你信不信?人家旺旺不到一年,养好鱼了,他还会演戏和唱歌呢。
果然,差不多旺旺养鱼快一年的时候,夜间,他的渔排上成了最热闹的风景,不少爱唱歌爱听闽剧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向他的渔排聚集而来。
渔排上空最常听见的是闽剧《渔船花烛》的唱段:
心不宁,睡难成
船头明月正光明
伴对孤帆,江山如画
夜思景色,畅我心神
昔日荣华怎相比
扁舟渔网当作虚屏
……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