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6800米处与父告别
2020-12-28可新
可新
在西藏北部,有一片面积6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高地,被称为羌塘无人区。那里终年冰封,杳无人烟,野生牦牛、狼群、藏羚羊在孤寂荒凉中成为主人。世界上中低纬度最大的冰川群,也被称为南极、北极之后的第三大冰川群——普若岗日冰原,就在羌塘腹地耸立。
4年前,普若岗日冰原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纪录片《藏北秘岭——重返无人区》摄制组,摄制组的导演是一位叫饶子君的95后姑娘,她说:“我是来见故人的。”
饶子君所说的故人,是她的父亲饶剑锋。作为中国著名的登山家,饶剑锋在十几年间先后多次在青藏高原和尼泊尔进行高海拔登山极限运动。曾经登上10座8000米级山峰,其中便有珠峰。
不幸的是,2013年6月,正当他在追逐“登顶全球14座8000米以上高峰夺取大满贯”的梦想时,却意外遇难。这成了饶子君心中永远的痛,18岁那一年,她再也没等到父亲的归来。
父亲的离开,让饶子君觉得生命中的那棵大树倒了。未来生活中很多重要的节点,父亲都不能再参与了,但她坚信,父亲的智慧会指引自己好好地走下去。“在每个人的生命中,至少都要有一次为自己想要做的事全力以赴。”有些想法,已经渐渐在饶子君心中萌生了。
两个月后,饶子君以全国第十三名的专业成绩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影视导演专业。2016年读大四时,她与纪录片《藏北秘岭——重返无人区》制片人蔡宇有了交集。其实,两人的相识实属偶然。剧组的航拍手认识饶子君的同学,她的同学随后就介绍了二人认识。饶子君和摄影聊完后都觉得很好,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饶子君的同学之所以会告诉她这件事,是因为知道她曾经承诺过父亲,要为他拍摄一部纪录片。
就这样,饶子君在心里种下的那颗种子,悄悄发了芽。
饶子君从一位藏族老人的眼睛里,看出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当他说没有人到过普罗岗日的另一边时,眼神充满了敬畏。”
在藏语里,“羌塘”意为北方未知的空地。它与阿尔金、昆仑山、罗布泊、三江源等无人区,共同构成了世界上独有的超级荒原。
深入羌塘无人区环绕普若岗日冰原拍摄,是纪录片史的突破,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我没去過,我知道会冷,会有很多机动拍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办法预估。每一天,甚至每一米的拍摄状况都可能完全不同。”饶子君说。就这样,白色荒原上,凛冽寒风中,带着各种未知,摄制组踏上了荆棘密布的前进之路。
刚出发没多久,就遇上了天气突变,北风夹着飞雪迎面袭来。与此同时,麻烦也来了,3辆汽车中的两辆陷入沼泽中,好在人多力量大,大家连推带挖才使小车摆脱了沼泽。没想到,几分钟后大车也陷进去了,尽管事先准备充足,防车陷用的铁皮枕木、铁锹、钢丝绳、千斤顶等工具一应俱全,可十几个人冒着风雪喘着粗气,硬是在泥泞中忙活了7个多小时,才将车拖了出来。
离开纳木错湖,摄制组从北面翻过雪山,朝着无人区前进。连续几天,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大地一片白茫茫。这里没有道路,大雪覆盖了所有车轮痕迹,虽然还没有进入无人区,但几乎已经看不到人烟了。
饶子君说,无人区是呼吸都很困难的地方,其干燥程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比如深圳的湿度是70%左右,而那里只有3%,空气中是没有水分的。拿出一张湿纸巾,迎风一展就冻硬了。擦脸的毛巾往车上一挂,瞬间就会干了。因为高海拔,这里的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40%,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中,即使空着手走路,也相当于负重50斤。”
让饶子君始料未及的是,刚抵达羌塘无人区入口,7位主创就因严重的高原反应、冻伤或感冒,无法前行了,主创团队仅剩3人,其余多为后勤保障人员。
高寒缺氧、失温迷路、暴风大雪,从始至终伴随着整个团队。更让饶子君犯愁的是,拍摄中所有设备都要烤着火才能工作和充电。比如无人机电池的续航能力只有平原的一半,起飞前电池都要在火炉上烤火,然后抱在怀里,再迅速塞进无人机起飞拍摄。因此,航拍手把每天的起飞都当成最后一次。雪地里拍摄延时的小伙子,一次去回收没放多久的脚架,粗心没戴手套,刚摸上去手就冻紫了。在普若岗日冰原,滴水成冰完全不是虚谈。
从海拔5000米向6000米上升的过程中,由于严重的缺氧和冰冻,越来越多的人身体开始支撑不住了。人员不断下撤,补给频频告急,无人机撞山损坏。
下撤的人员中,包括主摄影师和另一位重要的摄影师。以至于拍摄到最后,饶子君抓壮丁都抓到了后勤和负责延时拍摄的人身上,让他们用手机、相机帮忙拍摄一路上遇到的珍贵画面。
就这样,几名“残兵”在狼群的注视下,逃过野生牦牛撞翻越野车的危险,终于抵达了冰川东南侧的主峰脚下。饶子君在身患严重呼吸综合征的情况下,毅然决定再登高“换一次命”。最终,她挑战生命极限,站在了海拔超过6000米的冰峰上。
进入羌塘之初,整个剧组是一个由48人、16辆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最后结束的时候,仅余3辆车,主创人员只有3人:导演、制片人和高山摄影师。纪录片中山川湖泊和皑皑雪山,都是这群人用生命做赌注换来的。
在海拔6800米的寂静高原,回望一路的波折坎坷,饶子君号啕大哭:“我找到爸爸了,他离我那样近。”在无人区拍摄的40天,饶子君就像跟父亲最后的对话,登上他曾越过的高度,感受他所热爱的辽阔天地。饶子君说:“我想,我可以和父亲告别了。”
1995年,饶子君在深圳出生了。从小到大,在她的眼里,父亲绝对是个绅士,学识渊博,不仅是天文迷,还非常喜欢旅行。十五六岁时,饶子君就跟着父亲游历了甘肃、新疆、青海、宁夏等地。其间,她喜欢上了摄影和登山。
饶剑锋曾对女儿说:“登山不是征服,而是对自我的挑战,是与大自然的亲近。”为了培养她的攀岩能力,激发身体潜能,年幼时父亲便让她接受攀岩技能训练。2012年,饶子君第一次随父亲进藏进行高原攀登适应性训练。
每次与大自然对话的过程中,饶子君都细心观察并用心体味周遭的一切。所以,成为导演,并不是饶子君的初衷。她更想做的是——记录。
最终选择纪录片作为未来的方向,是因为她发现比起编辑和记者,纪录片是更全心投入的一种方式。因为这种方式不仅仅是在记录,也是把自己融入其中,对于所记录的事参与程度会更大。
在饶子君看来,普若岗日冰原的白雪皑皑,山川湖泊的纯净透彻,夜晚斗转星移的深邃炫目,再配上不时出现的藏羚羊、野牦牛、羌塘雪狼等当地原生态生物,作为点缀的苍凉之美,才是最能震撼心灵的。
纪录片上映后,引起了很大轰动,获得了第六届温哥华国际华语电影节“红枫叶奖”竞赛单元纪录片单元最佳剪辑奖,同时入围第四十二届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更重要的是,它填补了中国“记录探险电影”这一空白。饶子君,也因此成了中国首个“记录探险电影”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