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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论的语言进路与文学奥蕴
——以伊莱·罗纳《事件:文学与理论》为中心

2020-12-27

关键词:罗纳德勒现实

刘 阳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241)

在正逐渐成为晚近人文学术新生长点的事件性思想中,以色列当代年轻学者伊莱·罗纳(Ilai Rowner)虽暂时无法与伊格尔顿等年长一辈的学人齐名,但他出版于2015年的《事件:文学与理论》一书醒目地建构起了一种新颖、系统的文学事件论,通过扬弃事件性思想迄今的多重面相,从正面集中深入探讨事件与文学相关联的必然性、成因与原理,并展示相关研究的线索,提供了值得我国学界借鉴的动力,也带出了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一、从词源到参照系

伊莱·罗纳关于事件的研究在视野上主要围绕当代法国展开,并延伸至欧陆其他国家。这自然与其学术经历有关。他曾在巴黎学习法国文学,师从克里斯蒂娃,并获得巴黎第七大学与以色列巴伊兰大学博士学位。目前,罗纳任职于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从事文学研究以及创作与翻译,首部小说《背弃者》(Deserter)即获得了好评,并入选了著名的萨丕尔奖(Sapir Prize),同时他对克洛德·西蒙作品的翻译也正在进行中。其文学事件论著作在美国的出版引起了学界的关注。

事件是一个出现频率较高却仍众说纷纭的概念,那么,究竟何谓事件?在此基础上该如何界说文学事件?前者过渡至后者的学理通道何在?这些既是摆在罗纳面前的首要问题,也是进入其文学事件论前须澄清的前提。

对概念含义的学理辨析是从词源入手的。据罗纳考察,现代法语中的事件一词来自两个具有不同语义内涵的拉丁文动词:一是evenire,二是advenire(to arrive)。前一义指对已完成的过往经验的结果性证实,其词根有结果、完成、成功以及在面临困难问题后的结局等意思。后一义则相反,给出了时间序列上的断裂,这种断裂指向着尚在接近中与即将到来的、未完成的未来,包含有不可预见的现身、生成与引发惊异的非凡之物及变化相遇的意思。从17世纪起,两种语义开始相互兼指,进入18 和19 世纪后,后一义成为主导,表明事件在不可预知的现身中隐藏着显著异常的冒险。[1]241这一语义演化过程,相应地敞开着事件面向未知的性质,提供了研究事件的视野与起点。

基于词义源流所显示出的未知性,罗纳开宗明义将事件界定为现象学—本体论概念。[1]1这意味着尽管从形式上看,接下来他将重点探讨的文学事件似乎只是一种分类意义上的事件,但本体的唯一性,决定了事件所由以生成的动力及其命名上的定语并不存在多元的、可任选的平等性,不来自历史、叙述、医疗与司法等类别领域,[1]204只来自文学。这也是《事件:文学与理论》书名的深意。其导论第一句话便表示,本项研究的主旨是要重新思考事件的概念并使之“关联于文学文本”。[1]1为阐发这一主旨,首章即对文学事件与历史事件、叙述事件这两个参照系进行了详细的比较。

历史事件与叙述事件都并非现象学—本体论意义上的事件,而是权宜意义上仅用以比较的类别事件。在罗纳看来,介入历史事件研究的典型代表应推保罗·利科与伽达默尔。利科在《时间与叙述》等著作中认定,历史唯有作为叙述时间插入后的结果才能获得意义,没有一种历史知识能绝对离开叙述的可理解性而存在。这种观念,是对传统实证史学与以布罗代尔为代表的年鉴学派的同时超越,它将历史视为一种现实的话语实践,影响了稍后兴起的新历史主义。与之类似,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提出了效果历史观,并融当今观念于历史中。前者被称为叙述解释学,后者被唤作历史解释学。在肯定两人思想合理成分的基础上,罗纳提出三点质疑:首先,对伽达默尔来说,事件究竟依托于其自身的发生,还是仰赖于历史学家的观点?其次,对利科而言,事件观念也仿佛是可伸缩的,它到底是自行产生出富于意义的目标,还是呈现出带有后见之明的新意义来?最后,更重要的是,两人在掩盖事件的独特性上如出一辙,都取消了事件所应有的非规则性、不可预期性与偶然性,[1]10因为两者既然都将事后的观念注入历史,便不可避免地回避与忽视了事件本身强有力地迸发出的、原汁原味的力量与意义。

罗纳进而比较叙述事件。介入叙述事件研究的典型代表,则是可以开出可观名单的一批形式主义者与叙述(符号)学家,不同程度进入其考察视野者,有托马舍夫斯基、洛特曼、热奈特、格雷马斯、托多罗夫与罗兰·巴特等,当然还包括对叙述结构作了古老认定的亚里士多德。这些人同样不具备引出事件的旨趣,因为他们都主要捍卫叙述的一致性与连续性,而相对忽略了对事件来讲更为本质的东西:“只有对将要到来的世界的召唤,才是一种真实的行为。”[1]24比如亚里士多德的叙述模式观坚持认为,事件只有作为对整体秩序具有贡献的一个部分才有存在的意义,洛特曼也相信一个事件是可能不存在的东西的依然存在,除了对亚氏的苛责稍显片面外(亚氏提出诗比历史更哲学,未曾将可能性逐出视野),这里认为前期叙事学在整体上缺乏对未知性的必要看护,是切中肯綮之论。在对这些学者的思想进行清理后,罗纳表示,现有诸般解释都片面维系于文本的情节结构模式等单一因素,事件却应被从不同的方向上看待为作品中的“非空间”(nonplace)与情节中的“非行动”(non-action)。他援引当代法国思想家让-吕克·南希在《事件中的惊奇》一文中的说法,称事件为“生成中的惊奇”(becoming-surprise),[2]是面对各种先入之见发生轻微的失常,从而获求生成性存在的暴力行为,[1]24道出了他心中事件极其有别于上述叙述事件的魅力。

对事件这种独特性的强调,与事件性思想谱系中一些知名学者的主张自有承继之处,例如英国学者德里克·阿特里奇也视独特性(一译“独一性”)为事件的根本。[3]在此求同而存异,伊莱·罗纳提出了更为具体的事件三原则:一,事件暂时悬置情节信息、作家生平背景与作品政治现实等因素,而关注作品中的“非规则时刻”;二,事件“让奇特性穿过语言与真实之间的不稳定界限而发生出来,不被归诸连贯结构”;三,事件涉及“作品中不断的虚拟变化”。[1]38-39它们合起来保证了事件既作为必需通道,又作为正在进行中的变形(ongoing metamorphosis)的两重性。变态是与常态相对的,既然出现了两者的比照,以往那种每每立足于某单一要素来阐说事件的做法便失之偏狭,因而值得引入一种兼容两元的图形来更为合理地揭示事件的真谛。那这一图形将是什么呢?

二、以内在反超越:德勒兹引题

为找到这个图形,伊莱·罗纳先批判性地考察了欧陆学界已涌现出的前期事件性思想。他围绕超越与内在这两条主线,对以海德格尔、布朗肖与德里达为代表的前者,以及以德勒兹为代表的后者依次作了分析。限于篇幅,本文暂不涉及罗纳对海德格尔以Ereignis(居有)为核心概念提出的居有事件(event of appropriation),布朗肖通过解读古希腊塞壬之歌的神话而引出例外发生(exceptional occurrence)以及以此为核心的文学事件,德里达基于差异的、以“不可能事件”(the impossible event)、他者性(alterity)与写作为三点核心的写作事件(writing event)的逐次扬弃,而聚焦于他进一步的问题:差异背后还有本体之物吗?依循学理演进逻辑,接下来的第四重事件面相便需要在德里达开启的方向上,进而探究差异中的本体性效应。

德勒兹引发了这项深深影响罗纳事件论建构的课题。罗纳把“作为发生中的未发生方式的身体存在”概括为双重本性,即以布朗肖与德里达为代表的超越性(transcendent)与以德勒兹为代表的内在性(immanent)。[1]40前者强调事件中上演着的绝对他者,其根本上是将要到来而一直还未到来的、不可能或者难以理解的经验。后者则让事件以可区分与辨识的面目发生出来。前者的超越性关注完成中的未完成,故而在布朗肖与德里达看来,这样展开着的文学行动是一种“会死的身体”(dying corporeality)。后者却相反,认为未完成是一种尽管虚拟化却仍真实的完成,故而将文学行动辩护为“生存中的身体”(living corporeality),[1]41可以由此还原出德勒兹关于事件的、基于不同哲学传统的本体性思考。

根据罗纳的看法,德勒兹的本体论吸收了斯多葛学派和斯宾诺莎、尼采、柏格森与福柯等人的养分而集中为三条原理,即内在性(immanence)、多样性(multiplicity)与分化性(differentiation)。这三点都是德勒兹心目中事件的组成部分,因为事件在他看来是“感觉的创造与真实的物质运动之间的生产性接合”或者“物质与思想力量在不稳定分歧中的集聚”。[1]33罗纳解释,德勒兹与亚里士多德以及海德格尔的根本区别在于注重鲜明的分化行动,其主张的事件是“一种真实的存乎理想的过程,在其中,生存的独特性与多样性超越了任何立足于某个潜在整体的推测”,对这一目标的达成,离不开以“有限而真实的发生中的无限性流动”为特征的内在性。[1]34吸引罗纳的核心概念内在性平面(plane of immanence),不是旨在绝对超越现实,而是将思想的可能性维系于具体现实的表面。内在性平面作为无限流动的表面,是一个涉及无穷突变与多样性的本体性概念,由于不受任何先验力量支配与控制,它便不属于具有稳定系统的理性活动。[1]122在这方面引起罗纳重视的主要相关文献,是德勒兹的《感觉与逻辑》《差异与重复》《批评与临床》以及其与加塔里合著的《什么是哲学》与《千高原》等。这些著述透露的一种想法是,流动的表面蕴含有一种未经固定的混乱因子,如果哲学是思想操练,它便必然面对这种作为内在动力产生出各种“边界”与“孔穴”的混乱因子。这种失序作为混乱之流经过裂隙,破坏性地迫使思想对自身进行无限的再创造。[1]123思想中没有规则与永恒之物,它只向由混乱因子发起的、非成形的构成物开放,把自己交给一系列活跃的与实际的事件的多样性,也就被事件赋予了独特的新意,因为事件的生成来自独特性要素的持续重新配置。只有当关于存在的确认源自多样性的无限力量,其蕴含的事件及独特性才能脱离一切强加于它之上的分类秩序而变得不可预见,并不断创建新的感觉体系。[1]124罗纳沿此发现,德勒兹试图建立的是一种建立在多样性基础之上的本体论。他将德勒兹上述内在性平面思想概括为“神奇公式:多元论=一元论”,特意加注解释其意为“存在只在一种情况下将自身分化为多重维度,这就是每一维度也同时发生着变形”,[1]262他援引德勒兹的论述,认为处于这种持续不停的生成中的现象“不从属于任何高度或深度,仅为表面效果,表面的不可分割性,即为其恰如其分的维度……一从表面落地便变质了”。[1]125-126德勒兹由此走向了何方呢?

对此,罗纳的体察是,德勒兹拒绝追随以柏拉图主义为原型的超验路向,而在尼采之后反转形而上学传统,不接受理念与其复制物、可知与可见、永恒与暂时等二元论的传统模式,而是“检审本质世界与现象世界的相似性”,跟着“打破从存在的原初根源衍生的现象多元性,以使人思考建立在多元基础上的本体论”,[1]124进一步用虚拟(virtual)与实际(actual)这对形似词阐释事件运作的上述机理。①有学者将virtual译为“潜在化”,接近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潜能。但亚氏明言形式是现实,质料是潜能,现实先于潜能(《形而上学》第九卷对此提出了四条理由),故而“形式先于质料”(《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129 页),这与德勒兹的思想是相反的。有鉴于此,我们在同样为不少学者所认同的意义上将该词译为“虚拟化”。任何现实运动都是虚拟化的产物,尽管得通过思考现实情形达成虚拟化;具体的事实事项保证虚拟化的现实性,但思想的任务是将虚拟从现实中解脱出来。这种双重性是通过生成实现的。德勒兹不认为事件致力于已发生之事,他指出,是虚拟区域中的生成力量的连续性内在流动才导致历史发生,并通过征服与改变来干扰历史进程,虽然它不是简单地将自己缩减为具体的空间与时间。这种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概念转换,被罗纳评价为不同于布朗肖与德里达的“对事件的本体性问题的主要贡献”,因为“非历史性的虚拟化揭示出了真实的原动力”。[1]34在罗纳的理解中,德勒兹所说的生成是“难以捉摸的”(elusive),它意味着对历史的“规则进程”的“偏离”(deviation),作为“永无终点的新的生产”产生“令人眩晕的、从历史中获得资格并撕裂历史的力量”,既无法用历史逻辑来理解,也无法转换为关于未来的意识形态思考的性质。在生成的这种虚拟化过程中,事件溢出了现时的庇护所,并非简单回应已发生了的,而是涉及无限的、既“外”又“内”(outsidewithin)的、对现实进行非现实征服的要素,拥有着连续或少于或多于现实化的“模糊与秘密部分”。[1]142罗纳颇为幽默地指出,对此的合理态度不是埋怨与屈服,而是接受它来“淹没”(overwhelm)你,渴求它出现。而渴求与意愿事件,意味着得“配得上”所发生之事,即不只接受它们,而且被它们创造,你既是它们得以实现的动力与原因,也反过来在它们的生成过程中成为其再生(reborn),[1]143被 事 件 的 未 知 一 面 与 客 观(非个体)真理(impersonal truth)带着走,导致现实状态中的事物向虚拟感觉的嬗变。要言之,在偶然性中揭示意志与思想的生成,人得向个体事故(personal accident)施压,因为人固然想让它在某个饱和点上获得纯粹的证实,可在这个纯粹点上,反对它的战争即刻降临了,将进一步引发对战争恐怖的抵制,于是,唯有在抗拒所发生者、孤立它与将它提炼为生命概念的过程中,事件方得以建立。罗纳特别注意到和强调了文学在德勒兹形成事件论过程中的重大作用。文学的创作,使德勒兹对来自与现实生命力复杂交叉的、感觉的虚拟化创造力入迷。直接源自现实的文学写作,同时超越着现实的固定秩序,而使从中富于优势地生成着的事件具有“独特语言集聚力”与“物的真实配置”的双重面孔。[1]35这便苦心揭示出了德勒兹事件理论中也为伊莱·罗纳所认可并试图接着讲之处。

三、走向文学事件论与限度伦理

纵然从中汲取了诸多养分,伊莱·罗纳认为德勒兹的事件理论仍尚有可商榷之处,他借助当今更为年轻、活跃与前沿的法国事件论者扬弃德勒兹的运思踪迹,来表明自己的某种保留态度,这些法国事件论者包括阿兰·朱拉维诺(Alain Juranville)、克洛德·罗马诺(Claude Romano)以及小德勒兹12 岁的阿兰·巴迪欧。著有《拉康与哲学》的朱拉维诺,指责德里达与德勒兹的事件思想流于抽象且缺乏宗教信仰,“忽视了对事件的客观感觉的辩护”,因而在探寻事件中历史性存在的真实知识时都失败了,尤其是,德勒兹忽略了“通往原初历史事件——基督牺牲——的终极历史事件”。作为法国年轻一代现象学家的代表,罗马诺在其《事件与世界》等著作中,通过考虑事件中被打破与重新开始的情况,尝试建立“事件的主体解释学”,试图用存在于历史中的“事件的无条件性”取代仍带有内在因果预设的语境主义历史观,①这一多少显得有点奇特的运思似乎与惯常的理解是相反的,因为我们会更倾向于在相反的意义上认为语境主义超越因果预设,历史的无条件性才是带有因果预设的。就此而言,罗马诺事件性思想在我国学界虽尚未被译介却深富研究前景。见Claude Romano. Event and World. 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9。使事件现象学与事件解释学相结合,而允诺一种被界说为“懂得某事将要发生”的新的主体性。在此意义上,罗马诺沿袭了海德格尔经由此在(Dasein)通达存在的思路。有别于德里达,罗马诺仍保留了对事件的历史经验以及即将到来的感觉的理解模式;也不同于德勒兹有关非主体性暴力能带出多样性的信念,罗马诺所说的事件已变成了“一种新的主体性的诞生地”,他由此不把事件看作客观与前个体的力量,即不视之为实际身体与虚拟观念相集聚的可变性基础,[1]36-37部分地回应了德勒兹的观点。至于在眼下我国学界已有较多译介的巴迪欧,其《德勒兹:存在的喧嚣》等著作呈现出与德勒兹事件观复杂而微妙的差异,即拒绝德勒兹有关事件主要源于虚拟性之说,而相反宣称只存在着实际情况,实际情况中的缺场使事件成为“一种空虚边缘上的多重存在”(a multiple being-onthe-edge-of-the-void)。事实上,沿着这一空虚生成的事件才建立起了令人惊奇的“未决性真理”(undecidable truth),[1]37上述前沿运思迹象不仅向我国学界提供了相关研究的丰富线索,而且表明了德勒兹仍是包括罗纳在内的事件理论家的研究起点而非终点。

以德勒兹上述事件论为起点,经过反复的研判,罗纳找到或者说完善了一种富于创见又更为合理的事件图形,即“生命力量(living forces)与表达方式(modes of expression)之间未经预设的界限的张力”。[1]40其又被罗纳在不同语境中表述为“文本的(textual)与身体的(corporeal)”[1]169“语言的与身体的”[1]172“实际的(actual)与虚拟的(virtual)”张力等,[1]206两者之间的裂隙,使事件不简单等同于事务(affairs),[1]142而成为介乎两者之间(ambiguous)的“发生中的未发生”(un-happening within the happening)。[1]191事件的顺利发生取决于张力两元背后起着过程联结作用的第三项,这就是语言。在点明上帝与存在掌握于事件手中后,罗纳试图将存在与语言联结,[1]239描画出了作为“创造性动力”(creative stimulus)及其生成性活动(generative act)的、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事件,其运作过程是“让野蛮的暴力穿过语词,在此范围中分裂与改变那原先之物”,形成“一种活的无感觉的身体性”,在其中“语言超越了任何经验性的在场”,[1]240带出被罗纳强调为“一个重要动作”的“身体性写作”(writing corporeally),从推陈出新的意义上亮明了事件的性质。

其要旨如下:现实身体在语言的创造中生成为反现实的身体力量(战争);其反现实的身体力量充满奇异性;而反现实的身体力量又在个体的奇异化中被接受为公共性(客观性),反过来激活了现实身体。罗纳吸收了德勒兹有关“从现实到反现实(counter-actualization)的战争是中性的”这一想法,同样认为这种看似隐含死亡威胁的战争超越了胜负的区分,在超越任何个体的意义上传播与扩展着死亡的中立性。[1]193但较之于德勒兹在相关论述中的某种模糊,罗纳自觉地将导致战争中立性的动力归结为语言,认为在“一种身体语言”(a somatic language)的创造下,生命的纯粹能量被卷入事件,在其中,与身体不相称的震惊(shock)与对峙(confrontation)从身体涌现出来,并作为极端的感觉存在于非个体本质(客观实体)(impersonal entity)中,这便进而使所涉及的复杂问题有了相对清晰的图形。

首先,身体的现实战争或存在于身体中,或由身体而发生,都仅在一种情形下变得虚拟化而富于活力,那便是身体通过创造“新的语言”来带出战争的反结果及其反转点(the point of reversal),在这一反转点上,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争转化为“生命的未限定的流动意欲”,[1]194且经由艺术作品得到实现。语言的这种反现实力量显示生命力的活泼,超越具体的历史发生性而成为事件本身。[1]195其次,创造出新的语言后,在作品与文本中经反转得到的反现实,作为事件的生产,是身体努力穿透历史事实与个体传记后达至反转点,是令奇异性生成并涌出的过程。罗纳以自己正在翻译的克洛德·西蒙的小说《弗兰德公路》为例,指出在这种奇异性中句法想象力伴随着言语形象,形成“一种关涉身体力量、感觉与节奏、强度与气质的创作物”,由此“将死亡传达为了一种独特而无根据的、转换为意志迫切性的承诺”。这个被罗纳视为文学事件论重要举措的过程,又具体包含三环节:首先将似乎建构着一个人的读写能力的话语信息转换为“身体性本质与关系的地图”;然后,经历去接近作品中定性化的生成(包括现实中的虚拟化、身体中的非身体等)的冒险;最后,则体验作品文本中巨大的生命流(immense stream of life)。[1]196以此来实现作为“发生神话学”的事件,把它从连贯的与可认知的历史话语中解脱出来,使之步入一个新的领域,[1]197根除现存的规则。罗纳由此把身体界定为在文学事件中形塑奇异性的可变因素,指出它包含所发生者中的尚未发生的未知要素,从而把文学界定为“身体语言的创造”。[1]207在历史、司法与临床中,身体均保持沉默,它只作为事件的原材料才提供感觉,并成为“无感觉的发生”。这种“事件身体”(body of the event)包含三要素:一是参与事件并作为其现实原因或结果的身体物质;二是规定了这些物质相遇的力量关系与时空关系;三是搅动(agitate)这些物质并使之成为生成中的事件存在的非个体生命。这就进入了第三个要点——在奇异性中成为非个体性,“身体接受事件的非个体性,又俨然是奇异的、充满了生机的个体”,[1]194使外在的(outside)、禁令性的(injunction)与变态的(metamorphosis)都最终显示为身体必须承受或面对的。[1]206罗纳指出,虚拟化生成的实现,必先考虑现实身体状况,后者同时作为被虚拟化生成的差异性结果而存在,这里显然既适度吸收了德勒兹与德里达的事件观,又不乏看护存在者界限以实现存在的海德格尔式的用心,后者甚至可以从他将身体现象学化地描述为“孤独(autism)的内在深渊”见出。[1]208这都是通过“身体性写作”进行的,写作在此不仅是“无可否认的媒介与事件的现实实现的鲜活形体”,而且还“建构着导向真正的‘事件身体’的刺激力,一个健全的工程:虚拟化的反现实,承诺着一种语言与意志的新创造”,正是“语言的创造重新发现了‘事件身体’”并最终实现了“生成性存在”,[1]208掀起了罗纳文学事件论的高潮。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意到罗纳每每将事件与伦理并提,不仅认为事件携带着“本体论的、心理学的或伦理的信息”,[1]25而且将事件的反现实力量视同为身体语言与“伦理关怀”(ethical concern)[1]194的策源地。伦理维度只产生于对受限性的自觉意识,事件如上所述的奇异性、突变性既然缘于转折,便是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限度,其同时意味着伦理化,也便很自然了。无论罗纳论及的布朗肖有关“离开叙述的限度,事件便失去了现实性”的信念,[1]92还是德里达对事件的纯粹独特性与限度具备密切关系的强调,[1]98都证实着这点。罗纳感到德里达倡导的差异性“揭开着理解的限度本性(limited nature)”,[1]109述至德勒兹时也发现虚拟化的感觉仅在一种情况下来自真实现象,即当它追溯后者的“歧异界限”(divergent limit)时,[1]125事件即是把语言从身体中突显出来的“虚拟界限”(virtual limit)。[1]166那么限度伦理的实现为何必然与语言的创造相关,从而必然为文学事件所具有呢?

因为较之非文学活动,文学在语言上陌生化,但陌生化其实并非文学对语言提出的特殊要求,而是语言本性对于文学的顺应。因为语言自20 世纪后被客观证明为是与实物不相符合却起着替代作用的符号系统,其不具备实质性却被有效理解与传承的根据,在于符号之间基于可区分性的差别关系,它同时包括横向句段毗连与纵向联想对应,两者的无穷互动带出符号在关系中所处位置的不断演替,形成意义的无限可能性,而既然每次区分所得到的差别都新鲜、不重复且显示陌生感,文学的本性便是语言的本性。这样,由于语言符号在关系(由所有不是它的其他符号所构成的符号群)中才获得意义,始终受到关系的制约而相应地受限,与之在本性上相联系的文学,便集中了限度伦理。伊莱·罗纳把从叙述中创造事件的动力归于文学,把这种文学动力不同程度地阐释为语言对身体的反转及独特创造,遂有其伦理指向,使我们领会到文学事件绝非一时兴起或随心所至的、简单分类意义上的事件命名,而确有其不可替易的学理必然逻辑。

四、文学事件及其九条原理

这就回到了开头所述伊莱·罗纳的问题意识。既不在观念先行中掩藏事件的独特性,以至于偏向叙述一极,如利科与伽达默尔的处理那般;也不在实体先行中淡化事件的独特性,从而偏向所叙述之事一极,如实证史学及与之有相似之处的亚里士多德情节观那样。事件激发出叙述与被叙述之事间的张力,植根于被罗纳称为“创造的产生行为”与“创造刺激力”[1]240的智慧,从而“事件仅仅是叙述朝向事件的运动”。[1]93而由于叙述是用语言讲,他便找到了决定事件本体的动力——语言。在这里,事件的文学基底浮现出来了。他把文学界定为“语言艺术与虚构行为”,[1]240并用第七章专门讨论“什么是文学”,在将自古及今的文学观念归为虚构一路(亚里士多德—康德)与诗学语言一路(马拉美、瓦莱里与热奈特等“冒险的写作”)后,开放性地将两路汇合为文学的内涵,以此保证“文学作品最为有力地揭示语言的机制与创造力”,[1]16其所受语言论转向的影响是有迹可循的。按语言论,语言作为符号系统不与事物发生实质性的必然联系,用语言叙述世界时因而接受(随顺)着符号在关系中的区分,向符号(意义)世界敞开未知而空白的一面。罗纳由此发现文学具有独特的“虚构距离”(fictive distance),能形成“语词—形象”(word-image)或者说“语词中的形象”(image between words),这便在叙述与世界既间离又内在统一的关系上触及对事件特别关键的、无形(incorporeality)而缺席(absence)的一面,[1]167其中充满随机创造的临界点,它们孕育着“文学自身的危机”,推动“文学作为一种复合危机”生成事件、形成“尚未完成的在场”(unaccomplished presence)。[1]95在此境遇中,事件成为了“一种动态的‘在之中’系统,一种混合了语言生动创造过程所发生出来的未知因素的受限活动”,[1]viii其既是产生上述文学危机的动力,同时也是上述文学危机得以具体实现的场所。

如此一来,事件的本体形态也便是文学事件,它“必须依靠书写的创造性”来实现,[1]12也即维系于如上所述的“奇特的语言创造”。[1]27罗纳将之界说为“在发生中朝向未发生者的诗学与虚构冒险”[1]39和“作品过程中已完成而可测量的变化状态”。[1]173也正是对未知性的看护,使罗纳的文学事件论与被一些人也视为事件论的、语言哲学家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划清了界限。罗纳认为事件既非来自述事,也不来自述行,因为两者在应对“创伤体验”(experience of trauma)这点上均告失败。述事不产生事件,是因为述事作为事后的认知描述与解释,总在时间距离中操纵着事件,这便失去了直接性而成为事后形成的事态,即失去了独特性。述行也带不出事件,因为言语行为是“程序性的相同反复”(programmed repetition of the same)与“固定的仪式过程”(fixed process of the ceremony),它们中和(neutralize)了事件的独特性,①neutralize可译作“使中立化”的同时亦有“使无效”“抵消”之意,中立即无效,意谓对事件的削弱、淡化乃至取消。使之变得沉闷而失效。而唯有从存在的展示中析离出来成为不可预见的,事件才得以生成。[1]118-119这些思想被罗纳具体归结为文学事件的九条原理:

(1)文学事件寻求获得一个处于文本与身体之间的并不稳定的“在之中”位置,对这个位置的展开并不经由叙述的与诗学的结构,也不借助精神分析或社会学解读等理论手段,因为它们都以先行的预设阻碍事件的出场。事实上,事件既非对知识信息的简单否定,亦非只是阅读中的趣闻布局。阅读者诚然可以关注作品中主人公的行动、情感与道德冲突等一系列重要文学经验,却必须立刻悬置所有这些因素,以防止仅仅对语言王国与身体紧迫性之间的相遇作出自己的公开推想。

(2)文学事件的发生有赖于现象学悬置,即暂时中止所有一般规则与判断、初始的注意力、意识形态目标冲动以及任何语用学与历史学的相关参照,而让阅读者积极地沉浸于作品自身的语言与形象氛围,在此动力驱使下亲密、直接地自行卷入作品中的奇特时刻。

(3)文学事件引导阅读者辨识作品的特殊节奏与语气,从而去穿透作品中可以称为“性格气质”的区域范围。②这里伊莱·罗纳开了个文字游戏玩笑,加引号并以斜体造出形似temperature(体温)与temperament(性格、气质)的一对同根词“temporature”与“temporament”作为借喻。因此,每一次事件性阅读都是新奇的,只要它在不断提出更为新颖的问题,这些问题创造性地把虚拟能力从实际作品中牵引出来,以抑制主体的一厢情愿的维护姿态与重新回归有限现实的平庸趋向。

(4)文学事件每每选择去聚焦作品中的片段。这些被罗纳称为“少量情节偏差”(plot-less deviation)与“虚构距离”的片段,对事件的创造至为关键。对这些部位的阅读,往往有助于通过干预片段自身、引用与即兴演绎以及必要地中断并露出空白等方式,在原作品上转写出一个新文本来。

(5)文学事件不对事物采取科学检审的模式,以避免错过作品在特定时刻打破常规而生成事件的、基于创造的诉求。变化无常乃是作品生成事件的条件。为此,得放弃企求永恒结构的想法,而关注动态的、多变的、彼此可能不轻易相容的要素,这需要在完成上述第二条原理所要求的悬置步骤后积极采用文本批评的方法来实现。罗纳为此主张充分调动热奈特、利奥·斯皮策(Leo Spitzer,出生于奥地利的古典语文学家与文体学家)、格雷马斯与罗曼·雅各布逊等前贤所已积累起的文学理论分析工具。

(6)文学事件不关注文学作品中以“那儿有什么”为潜在句法的连贯结构,不作为有深层价值与组织秩序而可被解码的结构现身,相反,文学事件论在意的是一个可变的宇宙,在意一连串彼此不确定地混合着的、具有偶然意外色彩的事件。因此它反对“那是……”这种静止而常规化的问题提法,却更乐于面对某情况被如何生成出来的过程,乐于面对已发生了的和将要发生的情况,而把问题的提法改换为“什么正在文学作品中发生”。

(7)文学事件是一种绝对存在着可以被感觉到的秘密。罗纳举出现代小说每每运用文本策略掩饰事件的秘密以拒绝被破译的情形,还以保罗·策兰的作品为例,指出作为秘密的事件以无解的问题形式而出现,文学作品关键在于创造出一种对于读者不可避免并使之难以承受的重负,引导其径直质询作品中充满独特性的问题,后者构成某种压迫性力量并突出了富于活力的潜质,作为正经历中的转变令有限的文本成为无限的宇宙。

(8)文学事件围绕关于发生的神话学(a mythology of happenings),来展示生成的新形态。这样,事件的文体或主题表面诚然无法被回避,却只提供话语可能性的基础,而不代表发生的神话,因为后者拒绝任何普遍的、一般的原型先见或主题概念。

(9)文学事件涉及语言操作与身体力量之间的互动,深入地显示存在于这两者之间又促使后者去穿越前者的东西,从而在上述提问方法的改换中,引导出事件可感知的秘密的复现,引导出发生中的未发生,正是它建立起了事件的“形体存在”,[1]169-176直接导出了文学事件的因缘。

五、在近似项比较中进一步析疑

诚然,事件性思想注重动与变,这是20世纪以后人类思想方式逐渐由静态认识演进为动态实践的非纯粹性大背景孕育的必然景观,文学事件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更具后现代色彩,从理论上说本不足怪,我们似乎也不难在一些20世纪以来影响重大的思想,比如托马斯·库恩的范式革命论与波普尔的证伪论以及怀特海的观念冒险论等思想中触摸到近似的脉动。它们与伊莱·罗纳如上建构出的文学事件论是一回事吗?

细加寻绎,罗纳的文学事件论至少在两点上有别于库恩与波普尔:其一,后两者尽管也大力倡导科学研究中“世界观的断裂”所带来的[4]以重视例外情形为解谜动力的范式革命,却未自觉地将这种革命与语言联系起来考虑(这或许与两人的科学哲学家身份有关),而使其强调的“知识始于知识与无知间的张力”作为一种愿景主要在意识层面上展开,[5]难免仍为意图性预设留下了形而上学的隐蔽入口。而如前所述,罗纳却明言在事件中无秘密可解,解谜不是进入文学事件的合理姿态,两者旨趣遂有别。其二,后两者的涵盖面不及罗纳倡导的文学事件深广,因为范式革命带出的重要局面诚然是“积累”观被摧毁后的突变与重建,[6]但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有别,后者相对具有“接着讲”的学理连续结构。如果说库恩与波普尔的观点更适用于自然科学,则罗纳同时将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涵容进来,推出了更具普遍涵盖面的事件性思想。罗纳的文学事件论也有别于怀特海。后者虽在察觉“观念之史便是错误之史”[7]31之际重视语言这一观念演变的关键,而估计到了“新奇思想与愚钝语言之间的矛盾”,[7]131却将“人类现成的语言难以表达”[7]30时的出路归结为“模糊的领悟”与“直接的直觉”,[7]152视语言为需要扬弃之物,与罗纳有关身体创造出新的语言并形成事件、注重愚钝思想与新奇语言之间矛盾的描述其实是相反的。新奇感,来自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在关系中获得的不断随机调配与创造的机遇,它实际上也是看似非语言化的直觉领悟的内在隐蔽形式,只要后者仍希图实现意义。维特根斯坦对所谓私有语言的批判即证明了这一点。包括而不限于上述两层的比照分析,由此彰显出了罗纳文学事件论的生机,给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例如沿此在理论性课程教学中积极探索“命题的美学”,让富于生动叙述情境(这便与语言的自觉创造密切相关)的新型命题(即建构一个个事件)不再仅作为证实理论的工具而现身,相反绽出对理论既有思路与程式的创造性批判与新意,是否便可谓文学事件论的鲜明实践意义所在呢?

作为正展开着的前沿思想景观的一部分,罗纳文学事件论也留下了值得进一步深究或者说令人意犹未尽之处:(1)尽管他从德勒兹积极取径,着意于从语言与身体的张力裂隙中寻觅事件的生成因缘,但这种截然两分之法,说到底究竟是否存在着简单化约之嫌,恐怕不无置喙的余地。按此思路,语言与身体又呈现为何种关系?罗纳将身体阐释为“躲避着一切语言操作的生命原材料”与“任何语言的不可能性”,[1]168然则身体前于语言吗?这种多少显得仍有点儿模糊的关节点,便需要进一步融合身体现象学等当代法国思想资源来深入探察。(2)与此相关联,认为语言的叙述创造扮演着将身体从现实化反转为反现实并突变出事件的中介角色,[8]82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闪烁着海德格尔有关上手之物在“抽身而去”与“绝不能控制”[8]325之际才本真地上手,对存在的寻视操劳使存在与此在保持“盲的”[8]124距离之思,以及德勒兹的“内在性平面”等学说的影子,可掩卷回思,这条仿佛也带有某种正反合(现实的身体在语言的叙述创造中虚拟化为真实的身体)色彩的运思路线,难免让人想起老子所言“反者道之动”,又是否可能残存有黑格尔主义的疑似余音?我们肯定不希望如此,因为这与事件性思想明显置入其中的后现代、后结构背景无疑不相洽适,其间还值得再作一番学理逻辑的推考与厘定。(3)在与事件性思想谱系中某些想法的对接上,也不乏激发创新的可能。德勒兹将事件瞻望为在虚拟化中形成的、无限流动的表面,这种对“表面”的富于意味的首肯,倘若与伊莱·罗纳有关语言创造出文学事件的思想尝试积极融通,便可能就事件的“话语效果”作出新的开掘,而这又可以与当前“后理论”方兴未艾的文学走向联系起来思考。理论话语一直以来怀有的强烈及物冲动,逐渐被证明为是回避了语言的不及物根性的虚妄,但当晚近以来的“理论”被“后理论”创造性地积极还原为基于语言创造的文学事件后,其改造或改变世界的用心将得到适度遏制,充分享受叙述的智慧,在这个过程中以一颗闲暇之心创造新想法并由此“引爆阅读的事件性”,[9]是否不失为更加明智的做理论的姿态?有理由期许这个可能打开某种困局并迎来文论研究明天的新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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