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图的创作与批评*
2020-12-27许结
许 结
(1.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芜湖241000;2.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3)
曹植《洛神赋》问世后,在不久后的六朝时期因顾恺之、陆探微的图绘与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以及萧统《文选》将该赋收录于“情”类,而享有盛名。于是就赋、图关系而论,曹赋与“顾图”(《洛神赋图》)也成为中国古代艺术史上的两个经典,被反复演绎、摹写与批评。比较而言,赋文内涵的争议甚多,成为研究的聚焦点,而赋图则相对统一,集中于对赋中“洛神”丽姿与情采的呈现,所以在辞赋史上,摹写“洛神”的作品并不多(同题者仅明末柳如是一篇《男洛神赋》)①柳如是《男洛神赋》见载氏撰《戊寅草》诗集中,有关本事及分析,详见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而洛神“图像”的反复绘制,却是绘画史上的一道亮丽风景。于是从广义的创作层面,“洛神”主题的后续作品如图画、小说、戏剧均昌盛且颇有新义,而有关评论,包括古代赋论与画论,对这一创制却鲜有褒赏,这也形成创作与评论的巨大反差,因此似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一文学传统。
一、文本争议与图像统一
《洛神赋》文本见载萧统《文选》,却引出后世诸多争议,举凡大要有三:一是创作年份的考论,指赋开篇所述“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李善注引《魏志》及诸诗序并云“四年朝”,即曹植自黄初二年归藩,四年朝京师,故谓“此云三年,误”。[1]270《文选旁证》卷十九载何焯辨说:“《魏志》:丕以延康元年十月禅代,十一月遽改元黄初。陈思实以四年朝洛阳,而赋云三年,不欲亟夺汉年,犹发丧悲哭之意耳。”[2]3661黄侃《文选评点》卷二复谓:“三字或是四字之误。或三年朝而史未书。何焯妄说不可用。”[3]76如果对应任城王之死与曹植《赠白马王彪》等诗文史实,影响到该赋创作的主旨问题,故有为曹彰所作说①参见缪钺《〈文选〉赋笺》,原载《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7卷(1947年),转引自俞绍初、许逸民主编《中外学者文选学论集》(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94-101页。。二是内、外序所述性质的差异,也影响到认知文本内涵的龃龉。据《文选》所载赋序(或称外序)继“黄初三年……还济洛川”后记云:“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中“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宜为该赋创作动机。而赋文开篇数语谓“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又似赋文“内序”,与前序“还济洛川”意重,但却淡褪了楚王神女事。换言之,依据“外序”,赋乃摹写宋赋(如《高唐赋》等)的“神女”之作,然依照“内序”所说,又属作者行过洛川的“述行”之篇。与前二者相关却争议尤为激烈的是第三点,即创作主旨为何?这也是解读该赋纠缠最多的问题。对此,说法众多,倘举其相对集中的论点,又主要在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如《赋序》所说,是“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当属仿效宋玉《高唐赋》《神女赋》而作。或许因承其意,萧统《文选》收录“情”赋计四篇,即以《洛神赋》排序于宋玉“三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之后,形成一创作类别。如果从文学创作传统来看,这其间又有着两类摹效:一是“神女”系列,这除了“洛川”女神,还有《诗经》中的“汉江”女神,以及宋玉笔下的“巫山”女神,这种书写在辞赋领域尤为突出,所描写的是女神的美妙及人与神不即不离的惆怅,构成“人神交欢”的主旨。另一是“奔女”系列,这发端于《诗》之郑卫之风及《周礼·媒氏》所记述的“仲春之月”男女“奔者不禁”的旧俗遗存,
[4]1033-1038其与《高唐赋》之神女诸赋的关联,又诚如《墨子·明鬼》所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5]338于是形成了由“郑诗”如《褰裳》等奔放的描写,到《高唐赋》的人神隔膜,尤其是《登徒子好色赋》中“章华大夫”的自律,完成其道德化的过程,承续的作品又有司马相如《美人赋》、陶渊明《闲情赋》以及汉乐府《陌上桑》等②有关研究参见钱林森编《牧女与蚕娘——法国汉学家论中国古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按:逯钦立曾撰《〈洛神赋〉与〈闲情赋〉》文,将《洛神赋》放在宋玉、张衡、蔡邕、陶潜的传统当中,以为“托好色之不成喻好修之不成而敷陈其悲观主义者”,是“上自楚《骚》下至陶赋”的传统。该文原载《学原》第2卷第8期(1948年),今见《逯钦立文存》,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99页。,《洛神赋》的男女交接与怅离,留有这一历史印迹。
第二种说法是《文选》李善注本于作者(曹子建)下所引《记》谓:“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曹丕)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1]269-270此引《记》语见载郭颁《魏晋世语》、刘延明《三国略记》类小说,对此,胡克家的《文选考异》卷四考辨云:“此二百七字,袁本、茶陵本无。案:二本是也。此因世传小说有《感甄记》,或以载于简中,而尤延之误取之耳……盖实非善注。”[6]905其认为引《记》非李善注文,乃尤袤本误载。今人研究又参照北宋本《文选》及唐人诸说法,且李善也有“感甄后之情”的说法,认为简单视为尤本误植,亦征文未备。[2]3659-3661虽然此说进入《文选》注文或有争议,但其“感甄说”引出袁熙妻后嫁曹丕为后,被郭后谗死,曹植与之有旧情故悲而作赋的故事,却影响广远。
第三种说法是“寄心君王”,这种见解可以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为代表。何氏曾引述元人萧士赟之说“《高唐》《神女》二赋,乃宋玉寓言以成文章。《洛神赋》则曹子建拟之而作。后世之人,如痴人听人说梦,以为诚有其事。惟太白知其托词而讥其伤大雅,可谓识见高远”①萧氏所称李诗,见《感兴》之二:“洛浦有宓妃,飘摇雪争飞。轻云拂素日,了可见清辉。解佩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渌水不沾衣。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认为“感甄”是“无稽之说”,并反对萧统在《文选》中将其列入“情”赋类,以附骥于楚人,所以他提出“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7]883。于光华《文选集评》、丁晏《曹集诠评》与何说相近,如丁氏案语谓“序明云拟宋玉《神女》为赋,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犹屈、宋之志也。而俗说乃诬为‘感甄’,岂不谬哉”[8]11,皆主张《洛神赋》是“为思君恋主”所写。但其说也颇受质疑,如郭沫若写于20 世纪40 年代的《论曹植》,就针对“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犹屈、宋之志”之说,认为是在道德上拔高曹植以打压曹丕,并批评《洛神赋》也“大有毛病”“前后矛盾,脉络不清”。[9]107-133
上述《洛神赋》引起的文本争议,均与其语象的喻意及其模糊性相关,而与之不同,历代的绘制《洛神赋》的图像展示,多为赋文的直观再现,其图像间的传承与理解,则呈现出相对的统一性。考查历代《洛神赋图》(包括“洛神图”),自相传东晋顾恺之与南朝宋陆探微绘制后②按:据唐代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述,东晋明帝司马绍首画《洛神赋图》,前书指出该图载录《梁太清目》。顾恺之《洛神赋图》,未见唐人记述,亦不载北宋《宣和画谱》。顾画始见南宋王铚《雪溪集·题〈洛神赋图〉诗序》,绘画史著初见于元代王恽《书画目录》和汤垕《古今画鉴》,明清相关著录甚多,遂为定论。今所传顾画,为宋人摹本。又按:陆探微之作,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谓“陆探微画人物极其妙绝……《洛神》等图画尚在人间,可见之矣”,此唐人提及陆画者。,赓续者众多,成为以“赋”为“图”的重要题材。尽管《洛神赋图》赓续摹本因时代的不同而产生构图的差异,例如陈葆真所列举的“六朝类型”(连续式构图)、“宋代类型”(连续式与单景式)、“元代类型”(单幅标帜式构图)的不同[10]266-267,但就其所绘的内容而言,其源自“祖本”的统一性,仍非常明显。举要有三:
其一,再现文本(情节)的统一性。如陈葆真据“辽图”本(辽宁图书馆藏)将赋绘图像析分五幕,分别是“邂逅”“定情”“情变”“分离”“怅归”,第一幕包括“离京”“体憩”(图像缺失)“惊艳”三情节;第二幕包括“嬉戏”“赠物”两情节;第三幕包括“众灵”“彷徨”两情节;第四幕包括“备驾”“离去”两情节;第五幕包括“泛舟”“夜坐”“东归”三情节。[10]233-265这些情节完全可以对应赋文,而不同时代的摹本或各类藏本,只要采取连续式全景构图的,均大体一致。至于一些细节,如赋文描写洛神之初现,有“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凌波微步”等形态的呈现,于是观赋图无论是全景的片断,还是单景呈现,为衬托洛神的妖娆之态,都设有“凌波”动感与情境③例如清人蓝深绘制《洛神图》,画面左幅为洛神凌波状,右幅为王的车盖及众人,即为一例。该图为绢本,藏山西画院。。正因图像是对文本的摹写,所以赋与画的情节描绘基本可以对应,而图绘之间的延承与摹写,也形成了这种相近与相同。
其二,突出主旨(洛神)的统一性。在曹植之前,赋女神或美人者有之,而以专指为赋,《洛神赋》乃为开新之作。也正如此,尽管赋缘作者过洛川而感发,具有“述行”的特征,作者既是创作(体物)的主体,也是见在赋中的视物主体,但赋题的主旨性及赋中一切物态或情节均因“洛神”的出现而彰显,形成主体(观者)向被鉴赏者(洛神)的转移。于是读赋中情节,如“初遇”见洛神,“定情”于洛神,“分离”别洛神,“怅归”思洛神,都决定于绘画主体的再现。由此观图,全景构象具有完整的情节,但视点的转移,显然都围绕“洛神”展开,从而形成以“洛神”为中心的审美焦点。缘此,明清以后为其图者,多以“洛神”为题④例如明代卫九鼎、丁云鹏、王声等、清代禹之鼎、高其佩、沈宗骞、夏雯、康涛、朱时翔、顾洛、任熊、陈卓、沙馥、蓝深、陈清远等《洛神图》,皆流传于世。,尤其是大量单景式“洛神”形象的呈现⑤例如清蔡嘉的《洛神图》为单景,绘制高髻、长裙的洛神,该图作于雍正七年,纸本墨绘,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院;又如清高凤翰的《素袜凌波图》取用赋语“芙蕖出渌波”绘制,纸本墨绘,今藏山东济南博物馆。据李晶《素袜凌波 雪江送别——高凤翰的二件画作》(《收藏家》2004年第4期)论述,此为墨荷图,但其借用《洛神赋》情景,是另一种影写方式。,更是这种统一性的彰显。
其三,男女对待(故事)的统一性。《洛神赋》中的故事构成是“她”(洛神)与“余”(作者)的对待,而在《洛神赋图》中是“她”(女主角)与“他”(男主角)的对待,这或许是文字的“述行”与图绘的“直观”的变化⑥有关论述可参见戴燕《〈洛神赋〉:从文字到绘画、历史》,《文史哲》2016年第2期。,但这种对待而构成的文字的故事性与图像的空间感,则相对一致。这种统一性在全景式如各类“顾图”摹本的场景对话中反复出现,在单景式描绘中如前述蓝深的《洛神图》左幅“她”而右幅“他”的对待布局,以男女的痴情恋意突出人物,烘托故事,是显而易见的。
有关“洛神”的图像的统一性,还在于两重摹写,一是图对赋的再现摹写,一是图对图的赓续摹写。仅就赋与图的关系来看,图的统一性更多体现于对赋中“辞章”(描写)的画面呈示,而赋的歧义更多在于其创作本事的“考证”,而在“辞章”与“考证”间共有的“义理”,正是导致后世对赋与图评价差异的原因。如果我们继续探寻“洛神”赋与图的关联及其统一性,最突出的无过是聚焦“丽情”的人物书写。
二、聚焦“丽情”的人物故事
魏晋南朝人论艺,极重包括山水、人物在内的自然景观,论文亦多突出画面感。如刘勰《文心雕龙》泛论文以比图谓“绘事图色,文辞尽情”(《定势》)、“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物色》),专论赋则直接说“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诠赋》)。[11]530、693、136而在中国古代文图关系史上,赋与图的结缘,也在这一时期肇始。如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记载戴安道画《南都赋图》,范宣“看毕咨嗟,甚以为有益,始重画”
[12]719,说的是戴安道取张衡《南都赋》图绘的故事。“洛神”绘图,祖本归属司马绍、顾恺之还是陆探微,尚有争议,但出于相近的时期,则相对可信。我们把视阈回收到赋图关系史上,就会发现有两幅赋图形成了创作的热点,一是围绕曹植《洛神赋》的图绘,一是围绕苏轼《赤壁赋》的图绘。但比较而言,《赤壁赋图》是以“赤壁”为事景,乃实物,主旨则在于写人游境中的意趣,故有以实体虚之妙①有关《赤壁》赋图的“尚意”特征,参见拙文《“赤壁”赋图的文本书写及其意义》,载《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而《洛神赋图》是以“洛神”为事景,乃虚像,主旨则在于写人神交往的故事,故多以虚写实之笔。因写实,《洛神赋图》则聚焦“丽情”的人物故事,因体虚,《赤壁赋图》乃于诗酒人生中提摄“意境”,这又与图绘文本之赋相关,即魏晋人赋重情尚丽,宋代人赋更多议论而尚意。由此来看《洛神赋图》对“洛神”形象的呈现及其丽情的夸饰,又与原赋文本对丽情的张扬如符合契。
先看赋的文本,洛神在赋的主要情节中如“邂逅”“定情”“情变”“分离”都有出现,作者精彩的笔墨也落在洛神的体态(容貌)与神态(动作)。如写容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1]270
又如写动姿: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游。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1]270-271
这是赋中第一幕中“惊艳”与第二幕中“嬉戏”的部分描写,充分展示出作者赋笔形摹与精妙刻画的力势神韵。
再看图的描绘,无论是连续式构图,还是单景式构图,“洛神”的出现都处于画幅的中心位置,以呈现示其“丽情”风姿。如相传“顾图”的摹本,虽有多种且画面略有变化,但在重要的图示间,凸显“洛神”的形象,大体一致。从第一幕“邂逅”的第三景“惊艳”开始,男主角(曹植)初遇洛神,洛神形象就成了连续画幅的聚焦点。于是赋中描写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芙蕖渌波”(邂逅),“忽焉纵体”“攘皓腕”“采玄芝”“徙倚彷徨”“竦轻躯以鹤立”“践椒涂”“步蘅薄”(定情),“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华容阿那”(情变)等洛神形态,皆由画师用细腻的工笔摹描与场景的烘托予以呈现。而对赋中其它神灵的出现,如“众灵感焉”乃虚描众神于云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则实写屏翳、川后、冯夷、女娲诸神于画面的上幅,作为洛神的陪衬,并配赋文于图以互证①参见传顾恺之《洛神赋图》摹本手卷,绢本设色,辽宁省博物馆藏。。历代单景式洛神图画,几乎均为洛神丽情的独立描绘。这些单景图像,或为截取全景画的一部分,如明人薛素君的《洛神图》,即取曹植与洛神相见一景②按:此图上文下图,似截取“顾图”中的一个画面而成,这类创作可视为早期全景“洛图”与后期独立“洛图”的过渡。,但更多的则是仅画洛神,例如清人高其佩的《指画洛神图轴》绘写头戴佩饰、衣带宽飘的凌波洛神形象③高其佩《指画洛神图轴》,绢本墨绘,中国美术馆藏。,任熊的《洛神图》绘饰独立的凤冠霞披的华丽洛神形象④任熊《洛神图》,绢本,设色,上海博物院藏。。这些洛神形象也带有绘画的时代特征,比如清人居廉的《洛神图》,画面是一独立的凌波洛神,但身姿仪态呈敛藏状,犹如明清时的闺秀图⑤居廉《洛神图》,清末作品,详见山西博物院、广州艺术博物院编《花草精神:居巢居廉绘画精品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页。。这些大同小异的洛神形象及其场景的绘饰,突出的是专一的“美人图”,是丽情故事的连续绘制和个像呈示的不同表现。
为何聚焦“丽情”而形成以“洛神”为中心的人物故事和画卷,从该赋及图的关联与艺术背景来看,其中内涵了赋史的尚丽倾向及绘史的美人画风,这可从由“赋”及“图”的历史视角作三方面的探寻:
其一,虚象(像)实写,是“洛神”赋、图的共有特征。赋体是以“物象”为对象,以拟象、呈象为职能的文本,取象是其创作的重要法则,然“洛神”是传说中的洛水之神,乃为虚像,如何以虚为实,真切勾画与描摹,则与魏晋时期崇尚实象的思潮相关。如左思写《三都赋》,即于其序中批评汉人辞赋“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并自诩其制乃“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1]74同时的挚虞《文章流别论》也批评汉赋“假象过大”等“四过”。[13]1905缘此风尚,曹植《洛神赋》中的“洛神”虽为虚像,但观其描写,其形象描摹的生动精致,精神气质的细节刻画,例如体态则分写肩、腰、发髻、眉、唇、齿、目、靥等,衣饰则分写琚、珠、履、裾等,均非前此如宋玉《高唐赋》对神女的描写可比。正因赋文主要笔墨皆用于“洛神”形象与气质的着力摹画,为后世画师的临写和创造也提供了翔实而可观的蓝本,所以历代洛神图像,从面容、体形、头饰、服装以及动作神态,都显得真实而美丽。
其二,唯美书法,是“洛神”赋、图的夸饰倾向。在赋中,作者可谓极尽夸饰之美,例如“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到“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一段描写,连用十个喻词(惊鸿、游龙、秋菊、春松、轻云、流风、朝霞、芙蕖、削成、约素),由形达神,以神化形,以大量“比体”入赋,前所未有⑥参见拙文《汉赋“象体”论》,《文学评论》2020年第1期。。而读历代洛神图,让人鉴赏的已非缥缈的神灵,确是真实可见的美人图,包括细节的勾画和气韵的溢射。倘究其因,又在两端:一曰摹仿。赋家试图将所有美丽钟集于一人之身,所以《洛神赋》是集采前人诗赋佳句以呈现其美,如“皓质呈露”,见司马相如《美人赋》“皓体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见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体美容冶,不待饰装”;“修眉联娟”,见宋玉《神女赋》“眉联娟以蛾扬”;“丹唇外朗”,见《神女赋》“朱唇的其若丹”;“体迅飞凫”,见张衡《西京赋》“纷纵体而迅赴”;“竦轻躯以鹤立”,见《西京赋》“若惊鹤之群罢”;“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见屈原《离骚》“览茹蕙以掩涕兮,沾予襟之浪浪”等等,其拟句及用语以呈美者有数十处之多⑦参见洪顺隆《论〈洛神赋〉》,载氏撰《辞赋论丛》,文津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118页。。《洛神赋图》较赋文又多一层摹仿,就是对赋作内容的摹仿与后世图像对“祖本”的摹仿。正是在这长期摹写的过程中,画师笔下的洛神皆以极美的姿态出现,并渗融了作者的心绪与时代的精神。二曰建构。这一点突出表现在赋家与画师组合前人材料的营造,如赋文集众美于一体的形象描写,画面集众美于一幅的形象烘托,使赋与图的单纯美人组建成一篇完整的洛神文本与画卷,讲述了这一千古流传而历久弥新的以“丽情”为中心的人物故事。
其三,情景组合,是“洛神”赋、图的审美喻意。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论建安赋说“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清深,此种尚延一线”,“《楚辞》,赋之乐;汉赋,赋之礼”,[14]92-93其中正包括了这一阶段赋作改变了汉大赋的骋辞与秩序,而向楚骚个性情感的回归。读曹植的《洛神赋》,虽然有摹习宋玉《高唐赋》、司马相如《美人赋》的迹象,但与《高唐赋》等假托“楚王”的人神之恋,及《美人赋》的政教喻示相比,该赋首次直接书写作者与女神相逢,营造了一种情景交互的境界,其对个性与女性的关注,审美喻意显然具有赋史的独创性。换言之,这是赋史上首见的“她”与“他”的恋情故事独立性的编排与专题化的书写。对应赋的文本,与汉代汉画像砖石上的人物图像如大量的“列女”“孝子”题材,肇端于六朝的《洛神赋图》,其“丽”(美人)“情”(爱恋)主旨依赋文而产生,又不尽属于对原作的模仿,也是具有时代特征的一种创造。这一系列图画的延承,其直观审美在于徐徐展开的景象,而其中的灵魂则是绵绵的情思。
洛神赋与图的“丽情”,也是历代创作的源泉与活力,却又因古代艺术史观的特殊性,出现了创作与评论的反差,而使之隐显彰晦。
三、赋图接受:创作与评论的反差
纵观“洛神”赋与图的接受史,存在一热一冷的现象,就是创作接受极热,各类作品屡出不穷,而理论批评则相对冷落,有之者也贬抑多而褒赞少。这既与《洛神赋》文本及主旨的争议相关,也关涉到对其“丽情”中心思想的理解。
从创作来看,“洛神”赋、图的接受重点在作品的摹写,其特征又在于视域的扩大与文本的多样化。在萧统《文选》中,曹植《洛神赋》归于“情”类,意取赓续宋玉《高唐赋》诸赋而成,但在后世的赋集中,对其所表现之情的理解也不断扩大,例如清初陈元龙奉敕编《历代赋汇》,将其归于《外集》之“美丽”类计两卷30 余篇赋,其中除了《文选》所录入的宋玉《高唐赋》等人神交欢题材,又向多方面衍展,有直接描写“神女”的题材,如陈琳、王粲、杨修、张敏的同题《神女赋》;有描写其它“神女”故事的作品,如江淹的《江上神女赋》、谢灵运的《江妃赋》等;有描写其他“女性”故事的赋,如汉武帝《李夫人赋》、司马相如《长门赋》、白敏中《息夫人不言赋》、丁廙《蔡伯喈女赋》、徐寅《勾践进西施赋》、黄滔《陈皇后因赋复宠赋》等;有描写“美人”与“丽色”的赋篇,如司马相如《美人赋》、沈约《丽人赋》、江淹《丽色赋》等;有描写“婚恋”的作品,如蔡邕《协和婚赋》、曹植、张华同题《感婚赋》等;还有“闲情”即以礼防情的作品,如应玚《正情赋》、陶潜《闲情赋》、薛士隆《坊情赋》等。[15]4238-4279归类题材的广泛,实质也包含了后世对《洛神赋》摹写与认知范围的扩大,比如梁朝元帝萧绎《金楼子》卷三《说蕃篇》谈及宋文帝儿子刘铄时,曾以《洛神赋》为标准谓:“刘休玄①按:刘休玄,或以为刘休仁之误。,少好学,有文才,尝为《水仙赋》,当时以为不减《洛神》……余谓《水仙》不及《洛神》。”[16]654是就不同题材而美词相近而置论的。这里也透露出一种信息,就是南朝人从创作上对此赋是很推重的。如谢朓《七夕赋奉护军王命作》有“哂阳云于荆梦,赋洛篇于陈想”,[17]5836萧衍《戏作》有“宓妃生洛浦,游女出汉阳。妖闲逾下蔡,神妙绝高唐”,[18]273均追述《洛神赋》而予以褒赞。他如江淹的《丽色赋》、沈约的《丽人赋》和《伤美人赋》、袁伯文的《美人赋》,也都有影写《洛神赋》的成份。又如明末陈子龙评述柳如是摹仿曹赋而写的《男洛神赋》,感叹“莫忆陈王赋里人”(《水仙花》),又有“美哉,洛神”的赞颂②参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4-143页。,这是泛观其美丽而表达自己的感受。此类摹本的广泛性,还表现在体裁的扩大,也就是摹写的多样性。
就图像言,《洛神赋》在晋代就有“二王”书写,以及后世的大量的以此为题材的书法作品,又有传司马绍、顾恺之、陆探微的绘画及后世摹本及创制。就语象言,除了相类的拟赋及歌咏,还表现于小说、戏曲创作,代表作如唐传奇《萧旷》、汪道昆的《陈思王悲生洛水》(简称《洛水悲》)、黄燮清的《凌波影》、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甄后》,以及短篇小说集《耳食集》中的《宓妃》、《影谭》中的《洛神》等,构成“洛神”文学系统,以及其形象的承续与异化③详参洪顺隆《论洛神形象的袭用与异化——由〈洛神赋〉到明清戏曲小说的脉络》,载《“国立”编译馆刊》第18卷第2期,1990年。。仅观历代“洛神”图画,也有着画幅、载体的多样选择,如俞剑华曾认为“《洛神赋图》是顾恺之所画曹子建《洛神赋》的连环图画”①参见俞剑华、罗尗子、温肇桐编著《顾恺之研究资料》,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版,第191-195页。,此指全景画幅,而大量的独立画幅,是更多绘者的选择。至于画幅或为绢本设色,或为纸本墨画,或为扇面,或为立轴等等,又无不呈示历代“洛神”绘本的丰富多彩。
与创作相比,有关“洛神”赋与图的评论则显得萧条而淡略,尤其在宋元以后与“赤壁”赋与图的评论之高扬与褒赞,则相形见拙,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前引《金楼子》将刘铄《水仙赋》附比《洛神赋》,加之萧统《文选》的收录,已足见南朝萧氏对此赋的重视,但自刘勰《诠赋》之后,历代赋论鲜有正面评价这篇赋的价值。如《诠赋》辨体述赋,于魏晋时仅称王粲、徐干、左思、潘岳、陆机、成公绥、郭璞、袁宏诸家②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却无一语提及曹植。迨至宋人晁补之《变离骚》、朱熹《楚辞集注》继《文选》而收录《洛神赋》,此后赋论中相关评述始有所见,然亦宽泛之语或贬抑之词,如晁氏《变离骚序》自述收录曹赋之因:“曹植赋最多,要无一篇逮汉者,赋卑弱自植始,录其《洛神赋》、《九愁》、《九咏》等。”[19]123又如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谓“《洛神赋》,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实之,使果有之,当见诛于黄初之朝矣”,[20]11“寓言”说仍属泛泛而谈,但言甄后事,则及于赋之本事。后世批评或亦延此以伸张。如清人尤侗《答蒋虎臣太史书》评宋玉《高唐赋》说“巫山云雨之事,迄今数千百年,诗人引为美谈”,并列举李商隐《有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等诗句,对此“梦”作三点考辨:其一,认同所谓“有识者”说,辨其梦非襄王,《高唐赋》之“先王”指怀王,神女若“再见梦于襄王,几乎父子聚麀,无礼实甚”。此说取资于南宋洪迈的《容斋三笔》卷三《高唐神女赋》所论“若如所言,则是王父子皆与此女荒淫,殆近于聚麀之丑矣”[21]449。其二,《神女赋》中“王梦”当为“玉梦”,所谓“一点之讹,更为玉梦无疑”,并结合宋玉另一篇《登徒子好色赋》认为:“所赋东家之子,亦仿此意。”其三,尤氏又举曹植《洛神赋》与汤显祖《牡丹亭》言“此女梦中所犯,如晓风残月”,得出高唐“赋梦”的结论:“朝云暮雨,梦固无征,即神女岂有其人,不过如子虚、亡是之流。或有所假托而名焉,如子建感甄后而名《洛神》,安知玉不感于东家之子,而借神女以发其思慕郁结乎!”[22]此评兼及《洛神赋》,其评类似“寓言”的主张,却内涵了很浓厚的道德批评意识。又如李元春《古律赋要》选录《洛神赋》,并作评点“旧以此本作《感甄赋》,明帝改之,此谬说也。何义门谓以洛神喻文帝,亦不必然。盖不过洛有感,托言己之思君不遇也。文人用笔,固不得呆看”[23],也是传承旧说,了无新义。他如明清赋论的评述,王世贞《艺苑卮言》论《洛神赋》也仅赞“王右军、大令各书数十本,当是晋人极推之耳”,至于赋作本身,则谓“《神女》之流”,“笑子建伧父”。
[24]112李调元《赋话》仅于“旧话”引《经籍志》一则,即“《洛神赋》一卷,孙壑注”,按语则全录旧《记》语,[25]60浦铣《历代赋话·续集》卷三录“李善《洛神赋》注”一条,引录王世贞、张溥语各一则,[26]177-178亦无己见。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卷一论“骚体赋”以为《洛神赋》等“可以骚赋之类推之”[27]2,仅言赋体,内涵抒情,也无关紧要。刘熙载《赋概》有“洛神出于二湘”之说,其论及赋图,则谓“戴安道画《南都赋》,范宣叹为有益。知画中有赋,即可知赋中宜有画”
[14]103,举例戴氏《南都赋图》为说,也没有讨论到“洛神”赋与图。
这也引起我们对历代画论中有关赋图的关注点。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述文学图像早初是东汉刘褒依《诗经》之《大雅·云汉》与《邶风·北风》作画,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记述顾恺之、陆探微之画,有《洛神》“尚在人间”之说,均无专门评价。宋代郭熙、郭思父子的《林泉高致》引述《世说新语》戴安道画《南都赋图》事,其所赞美的却是“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所征考”[28]105,是典型的实用画论的表达。由此我们纵览画论中的赋图言说,较多的是《九歌》《渔父》《湘君》《南都赋》《吴都赋》尤其是《赤壁赋》等图像的记述,却绝少关注《洛神赋图》③按:以俞剑华编著的《中国历代画论大观》(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全10册)为例,竟罕有论及《洛神赋图》。。探究其因,可以《历代名画记》中一则言
说为证:“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纪纲。是以汉明宫殿,赞兹粉绘之功;蜀都学堂,义存劝戒之道。马后女子,尚愿戴君于唐尧;石勒羯胡,犹观自古之忠孝。岂同博奕用心?自是名教乐事。”[29]5-6最具反讽意味的是,张彦远发此感慨前,恰恰引述曹植论绘事语,《画赞序》曰:“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30]100由此政教图绘观来看“洛神”赋与图的“丽情”与形象,受到评论的冷落,也是十分自然的结局。如果再结合赋论中的赞“丽则”而反“雕篆”,尤其是经义观对赋论的极大影响,如纳兰性德《赋论》评屈原、荀卿赋谓:“原激乎忠爱,故其辞缠绵而悱恻;卿纯乎道德,故其辞简洁而朴茂,要之皆以羽翼乎经,而与《三百篇》相为表里者也。”
[31]553其“忠爱”“道德”的标准与经义化的赋学观,显然是制约对《洛神赋》特别是“感甄说”评价的律规。由此看来,“洛神”的冷落也是赋论与画论的共识,文人创作好于“丽情”与评论关乎政教,正是这种反差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