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创造自觉的动力问题
2020-12-26商梓珺
商 忠,商梓珺
(1.新乡学院新闻传播学院,河南新乡453003;2.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我们把有意识地整理、规范、系统原始记事符号,并在其启发下创制新的符号以表达观念、记录语言的行为,称作汉字创制的自觉[1]。
关于汉字的产生,学术界有着许多探讨,但是,关于汉字产生的动力问题,也就是汉字是在什么动力的驱使下才开始了创造的自觉的,这个问题却很少有人问津。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汉字产生于社会劳动实践,这种结论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是什么力量促使了汉字创造的自觉呢?崔波博士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由此或可提出中国文字产生的动力问题,即这种动力,不是来自于经济或贸易的需求,而是来自于当时普遍、频繁、日趋强烈和制度化的宗教呼唤。”[2]可惜崔波同志并没有给我们以充分的论述。在这一命题的启发下,我们将汉字研究置于广阔的文化背景中考察其产生的动力问题,从而支持和丰富了崔波同志的这一命题,谨次于下文。
汉字是中国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文字的产生受各种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和影响。因此,对汉字产生的文化背景加以研讨,有助于我们把握汉字的创造自觉的动力。下面我们从几个方面加以粗略论述。
一、汉字的创造与社会
裘锡圭先生说:“文字的产生是需要一定的社会条件的。在社会生产和社会关系还没有发展到使人们感到必须用语言记录的办法来记事或传递消息之前……不会想到用它们来记录事物的名称。”[3]1
在旧石器时代初期和中期大约三百万年的漫长岁月里,人们过着原始的群居生活,不同的群体之间互不联系,群体内部实行杂婚制。那时,就连语言也没有产生,只是依靠各种动作、手势、面部表情和简单的呼叫进行交际,当然就谈不上对文字的需求。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大约距今四五万年人类开始有了自己的语言。到了新石器时代,人们的活动范围日益扩大,交往日益频繁,仅靠口说心记,已无法满足社会交往的需求。如氏族内部的劳动分工,产品的分配,氏族或部落联盟之间的交易、战争,本氏族、部落的大事,宗教、巫术的产生,祝词、咒语,命令和信息的传远等等,单凭语言是无法满足的,于是,古人就创造了一些记事方法——实物记事、契刻记号记事、图画记事等。但它们还不是文字,不过与文字的起源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之间的社会分工越来越扩大,交际关系越来越发展,以及私有财产的出现,特别是宗教、巫术的产生与发展,原始的记事方法,就越来越满足不了社会日益丰富的交际的需要了,于是就在契刻符号和记事图画等的基础上,产生了文字。
通过文字本身的认知功能,我们可以捕捉到汉字产生的社会背景信息。汉字的产生,当是到了农业文明出现的时代。在以狩猎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时代是不可能出现文字的。唐兰先生曾经引原始岩窟艺术里人射鹿的图画,与古汉字里的“人射鹿”三个字相比,认为,如果仅仅为了表示人射鹿这一类意思,并没有必要撇开图画去另外造字[4]。这提示我们,汉字的产生可能不会早在狩猎时代。试想,当人们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维持时,是不可能有心思创造文字的。当然,我们不否认那时已产生了相当成熟的记事方法,如人射鹿之类的图画。
文字的创造,当是在人们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即有了固定的物质生活来源,有了比较成熟的对物质世界的认知以后,才动手创造文字的。我们之所以认为汉字产生在农业文明发生以后,正是从文字的认知功能中获得的启发。在汉字中,我们看到,原始人的时空观,正是基于农业文明的。如“年”字,甲骨文字形,从人从禾,是人负禾、人顶谷物的形象,表示收获,象征五谷丰登。因此,古代庄稼丰收叫“有年”“大有年”;庄稼一年成熟一次,由此确定年的时间。再如“春”“秋”“辰”等字。而在古文字中,我们却未发现用动物表示时空观念的。裘锡圭先生说:“从我们现有的知识来看,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民族是在进入阶级社会之前就创造了完整的文字体系的。根据绝大多数史学家的意见,我国大约在夏代进入阶级社会,所以汉字的形成时代大概不会早于夏代。”[3]25-26如果我们同意裘锡圭先生意见的话,那么,我们推测汉字的创造,而且是自觉的创造,是在农业文明的背景下开始的,这当是一种符合逻辑的推断。
二、文字的创造与宗教文化
我国是一个宗教观念淡漠的国家,然而,我们也曾有过狂热的宗教时代,在殷商时期,达到了我国原始宗教的极盛期。从已有的考古发现来看,早在公元前一万年新石器时代,我国已经有了图腾崇拜。在出土的大量文物中有许多玉器,这些玉器最初的用处,据研究,是用于祭祀的,比如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璧”和“琮”,古书记载就是用来祭祀天地的。总之,我国宗教起源早,品目繁多,包含甚广。
具体地说,上古宗教首先表现为自然神崇拜,即把诸如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乃至名山大川等自然现象神化,把它作为一种超自然力量加以崇拜,祈求它的保护和赐福。自然崇拜产生得最早,在非文字符号中,我们就看到了日神崇拜,先民用“十”“×”“米”“卐”等表示太阳。据有些学者考证,上古时代的一些神圣名号如伏羲、太皓、太昊、帝俊、重华(舜)等,都是古代太阳神的尊号。其次是图腾崇拜,在原始人的思维中,与他们生活关系最密切的事物,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生成的符号象征。从原始图腾崇拜的对象可以看出一斑。闻一多先生说:“图腾有动物,有植物,也有无生物,但最习见的还是动物。同一图腾的分子都自认为这图腾的子孙,如果图腾是一种动物,他们就认定那动物为他们的祖先,于是他们自己全团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那种动物了。”[5]这段论述,说明了图腾起源的本质性,即原始人对自己从何而来的思考。再一点是生殖崇拜。原始人的生殖崇拜,是对人类生命源起的一种思考,是对种族繁衍的终极关怀,同时也是对生殖神秘感的表露。有人认为,在《周易》中,代表阴阳的两个符号“—”“--”就是男女生殖器。另外就是鬼魂崇拜。鬼魂崇拜的理论依据是“灵魂不死”说。远古时代的原始人由于不能解释做梦、生死等现象,就认为有一种独立于身体之外的或不随形体的死亡而消失的精神实体——灵魂,由于这种灵魂不会死亡,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具有超人的能力,原始人既害怕受到它的危害,又希望能得到它的恩赐,久而久之,不死的灵魂成为原始人普遍的崇拜对象。再一点,在原始人的心目中,人死是可以转生的。列维·布留尔说:“氏族的存在永远是同一些人的死亡和再生的总和。”[6]
以上我们分析了汉字创造的原始宗教文化背景,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中,人们开始创造汉字的。有学者认为:“文字的产生,即文明史的开端,正逢神话思维向哲学抽象思维过渡之际,所以,在汉字的形体结构中保存下了大量的神话思维的表象及分类编码规则。”[7]
三、巫史文化与汉字的自觉
我们曾经专文论述这一问题,为了学术研究的逻辑清晰,有必要在此作一简要介绍,并补充一些新的材料[1]。巫术文化可能是人类最早的文化现象,一切原始的文学、艺术、宗教等的产生,都同它有密切的联系。
“对文字的产生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社会的需求,而巫术的发展则是文字产生的必不可少的条件。”[8]正如前文引裘锡圭先生所言,人类文字符号系统产生于阶级社会形成的时候,只有在那个时候,社会才有这种符号的需要,也只有在那个时候,社会才提供了创造文字的条件。因为,汉字的产生,是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开以后,那些从事脑力劳动的有闲阶层,才从久已有之的原始记事符号中提炼文字。而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是在阶级社会才形成的,阶级社会以前,上到部落首领,下到部落成员,都必须从事体力劳动,这一点文献中也有记载,如“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论语·宪问》)等。到了阶级社会,统治者为了自己的统治需要、政治的需要,才使脑体分工,这样才有可能让极少数脑力劳动者从事对原始记事符号的加工整理工作,使它成为完整的、能够适合政治需要的文字符号系统。于是一些脑力劳动者,就对人们经常使用的记事符号,加以规范、整理、系统,从而进入文字的自觉时代。那么,对汉字进行自觉创造的,大约是那些经常同文字打交道的巫史之类的特殊阶层的人。
原始图画等记事符号,是广大群众创造的,但是这种记事符号是粗糙的、幼稚的,作为记录语言的工具、作为认知的中介,是很不完善很不确切的,只有经过巫史的采集、选择、整理、加工、规范以后,才能形成比较系统、成熟的文字体系。
史官的前身就是巫。我国古书中常有巫史不分的记载。原始社会就有巫,不过当时还不是脱离生产的专职人员。文字的起源与巫术发展的关系十分密切。原始文字东巴文所反映的就是宗教巫术文化,甚至可以说,这种文字就是适应宗教巫术的传承而创造的。创造这种文字的人正是信奉东巴教的巫师。巫师在纳西语中叫作“东巴”,所以称这种文字为“东巴文”。东巴是不脱离生产的巫师,同原始社会的巫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本身就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
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文字了,同巫术的联系同样是非常明显的。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巫人的社会地位和作用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来是巫在民间,是平民百姓,后来是巫在官府,成了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我国殷周时期的巫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据《尚书·洪范》记载,天子遇到不能决断的大事,就找卿士、巫人等商量,如果巫人赞成,即使天子、卿士反对,也要按巫人的意见办。殷墟卜辞中有“乍册”这样的史官,就是制作典册和宣读册命的史官。卜辞中的“祝其册”,言以其简册祝告鬼神。这跟《尚书·洛诰》中的“王命作册,逸祝册”是一回事。原始所谓的巫人,其实就是多才多艺能通天彻地的人。我国古代巫史不分,直到春秋时期的许多史官,如史苏、史赵、史墨、史龟等都兼善占卜。由此可见,对原始文字的加工整理,的确是巫史的职责之一。没有专职的巫史,就不可能有系统、成熟的文字,不可能有文字创造的自觉。可见,巫人的社会地位的变化,是文字产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社会条件。
文字的创造,是巫人的自觉行为。而文字创造的动力,从考古发现来看,也与占卜有关。如河南汤阴白营遗址出土的上刻有两个人像的浅盘豆;山东日照两城镇遗址出土的刻有神秘文样的磨光黑陶片和玉斧;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铜铃以及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出土的刻有字符的泥制黑陶薄胎平底器,陶寺遗址所出用毛笔朱书字符的陶扁壶等,都应该理解为各具特定意象的祭祀活动的工具或产物。对于后两件器物还应略加一些补充,无论从器物本身质地、造型抑或是其出土位置等情况来看,显然不是作为日常家居生活之器,而在其上或刻画或朱书字符更能证明它们与某种宗教祭祀活动密切有关。由此进而或可提出中国文字产生的动力问题,即这种动力,不是来自于经济或贸易的需求,而是来自于当时普遍、频繁、日趋强烈和制度化的宗教召唤[2]。这一点,我们对其他学者的观点是存在异议的。比如瑞典学者Karl Erik Rosengren,在《传播沟通中》一书中说道:文字的发明首先出现在“食物生产过剩的农业地区”,因为“在那儿形成了贸易的繁荣。正因为有繁荣贸易的存在,因此这些权力中心正式的科层组织中便需要书写技巧……书写便在全球少数有权利的帝国中被创造出来”[9]。这段文字与我们的观点有同有异。其异者一,文字产生于贸易的需求;其同者二,文字产生于农业文明时代,文字的需求者是权利中心的“正式的科层组织”,而在我国文字自觉创造时期的“正式的科层组织”,巫师无疑正是这些“组织”者。
综上所述,文字产生的动力,不是来自于经济或贸易的需要,因为,纯粹的经贸在原始时期是不需要文字的。在原始时期,人们贸易的主要方式是以物易物,也就是物物交换,中间是没有等价物的,假如需要有凭证的交换,人们只需要普遍使用的券契更为简捷明了。而且,原始的贸易是非常简单的,它只是在生活资料领域或生产资料领域开展,这种简单的贸易活动,是不需要专门用文字的,只有到了物质足够丰富、人们有了精神的某种渴望以后,才为文字的创造准备了社会条件。而原始人精神生活的最突出表征,无论从文献的记载看,还是从出土文物的情况来看,就是宗教活动。宗教也是一种文化,它源于拉丁文religare,该词有“联系”的意思,所以“宗教”的本义,是指人与神的一种关系。费尔巴哈说:“究竟什么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呢?对这个问题的最简单、最一般、最通俗的回答是:意识。”[10]导论费尔巴哈这里所说的“意识”,不是指那种某些动物乃至植物也有的自我感知或感性的识别能力,而是指对自身的本质以及自身与自然界相互关系的意识,用费尔巴哈的话说,就是“将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性当作对象”的意识[10]29-30。这种意识严格地说是一种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是人类思维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因此,宗教本身就是人类文化活动的结果,是人类早期系统的精神活动,这种精神活动与人类的生存密切相关。因为这种精神活动,是对人类对自身的来源、自身的发展、自身的存在的思考,尽管幼稚、神秘,但是,它已经具有了哲学原命题的意义。再一点,如前文所述,文字产生于阶级社会,而阶级社会初期,正是我国宗教文化的极盛期,为了宗教的需要,到底是为了统治的需要(因为宗教是统治者用于统一卿士及天下庶民意识的最有力的工具),于是,文字的创造,就到了自觉的时代。因此,我们说汉字产生的动力,应该是精神的需要,而非物质生活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