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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诗

2020-12-24林莉蓝蓝黍不语舒丹丹李点李之平桑眉

作品 2020年12期

林莉 蓝蓝 黍不语 舒丹丹 李点 李之平 桑眉

林莉的诗

丰坞河

要走很远,才能抵达丰坞河

他们在河边举行古老的祭祀

为逝去者送行

作为叶坞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它日夜在这片乡野盘旋,缠绵

它的河道日益变窄,水量减少

丰坞河也在老去

又有多少人,背影从河岸消失

万物有时

要走很远,才能来到河边

像个深情的人,哭一哭

炊烟

一些炊烟穿过石桥的瞳孔

一些炊烟落到油菜花的双肩

一些炊烟飞翔在河水之上

一些炊烟渗入到祖母的呼唤声里

炊烟如幻觉,又像秘密的精神粮仓

我们曾跟踪着它

拐进一个又一个弄堂

我们沉溺于一种缥缈的、柔软的执念

丝丝缕缕的炊烟,温柔、洁白,缓慢地泅开

令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抬头凝视

事实上,时间流逝

在小巷一同仰望炊烟的人都已走散

唯有炊烟,从故乡到异乡,千百年了

仍在暮晚生产出劳作、诗、经卷、泪水

以及万古愁

果园

一条窄窄的荒芜的小路后面

住着的那个老人

去年秋天就已经很老了

他在果树间来回走动

喷虫药、锄草、剪枝

很多年的秋天,他都在树下坐着

拿着一把旧茶壶

像那些果子,慢慢红着黄着

就掉落到土里

一直要到霜降后,果园里的各种色彩

才会慢慢淡了下来

风中——

枯枝和荒草,继续交替着火把

每一片葉子都有去处

落叶缤纷,铺满小径

黄昏时从其中走过,心里有一种

说不出的细小感动升腾起来

像忧伤,又不完全是

一片叶子啪嗒一声打在肩上

如幻觉。整个暮晚更加地静了

一只黄蜂的嗡嗡声

在此刻呈现出纯粹的金黄色。

秋风

天凉了,一丛野菊

眉目清秀,淡淡的

那只好看的白鹭,独自在丘陵间

或飞或停

秋风,是一个寡言的扫地僧

耐心收走大地上多余的事物

槠溪

只有在此,寂静才是斑斓的

岸边槠树林,变换着彤、金、翡翠色的表情

甚至,那斑斓也是缓慢流动的

倒映在九月秋水的恍惚中

多少年了,那些没有说出的话

化为暮色中的波纹,一边生成一边消逝

而未及表达的情意,正渗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那是寂静的本性,藏有一条清凉的道路

当它不舍昼夜,绕过小镇涌向丘陵和远山之远

在田野

那时,我从河边走过

雨刚停,田野葱茏,我是那样欢喜

蒲公英、三叶草、卷耳、马齿苋

鲜嫩的样子,吸引着我

那些新长出的花蕾、叶片

闪亮,甜美

不知道为何,就在那一刻

我想起了

我的老邻居

某次深夜的啜泣、暴怒着诅咒

酒杯摔到地上的碎裂声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

我从一条田埂走到另一条,怅然、迟缓

时间,终会替我们一遍遍涂改、修复着

支离破碎的世界

春天又如期而至,暴雨后的小河

浑浊,漂浮着杂物

用电瓶打鱼的人继续蹚着河水

我的眼前

一边是清新的欢愉

一边是泥沙俱下的生活

草本学

雨中,村野山色空蒙

松木桩上长出湿漉漉的木耳

山崖边孤独的蜂箱带着甜蜜隐喻

是日,苔藓盈阶,暴雨拈花

众人木桌围坐,空谈旧事

一口阳山吊锅咕噜噜冒着热气

一杯葛汁带着植物本身的清甜

一碗柴豆腐,碧绿剔透

吃着吃着,走神之际

一只鸟,热烈地忧伤地喊着一个名字

荒野

一群灰雁

收敛了翅膀。它们

在葱茏的山林间,走走停停

母鹿们,在草丛里

机警地四处张望

棕黄色的皮毛,闪着细密花纹

清晨的光线,因母鹿的麝香味

而弯曲

世界进入温和的自然之境

一切,没有突兀的变化

似乎沉入了亘古的平静和秩序中

直到,母鹿们挟裹着薄薄的晨曦

轻快跑跳着,几只灰雁

呼啦啦,呼啦啦,从山林中

箭一样射了出来

躁动起来的荒野

开始变得陡峭、跌宕……

蓝蓝的诗

我知道你们已走远

我知道你们已经走远了,带着

你们盛夏的浓荫,燃烧的石榴

你们那从不动摇的善恶标准

震碎了砍向手臂的刀斧

你们还带走了大地在春天萌发的信念

那些种子里有一间盛放我羞愧的小房子

你们没看到后来者会重燃灰烬

在大火中赞美你们纯洁的名字

你们将比任何人活得更年轻,靠着

人类理性遗传给不畏惧魔鬼的生命

这就是我有时会忽然为一阵清凉的风

流下热泪的原因——

虽然众人还在地狱里行走

但已有亡灵在垒砌天堂的大门

人只能生活在……

人只能生活在目力所及的地方。

顶多,加上想象力抵达的边界。

没有人能例外。

皇帝,教授,农夫和海员,

住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

并拥有一把椅子、一张书桌

一块土地或者几亩大海。

没有人能例外。

但是当惨叫和人血

溅出你的手机屏幕,抑或

身边某个熟人忽然消失无踪——

你仍然震惊于某些事实:

哲学家在书柜里淋浴

而诗人躺在几个漂亮的病句里。

但那不一样的是

但那不一样的是:

生活在水底的人们应该浮上来

换气,沉浸于最温柔的音乐,

继续相信爱即使你能听到

鞭子在隔壁啸叫;

坚持在波浪上种一片水稻,

用阳光的影子画生活的草图。

应该不只是吐泡泡,哪怕

被迫待在沉船里——用各种方式说话:

发明新的拼音,新的苏美尔语,

新的甲骨文——在纸上

大脑的意识屏幕上。爬上奥德修斯的船

在甲板上跳舞,用船桨

推开五亿万吨黑暗的压力。

或者至少,抱紧内心的伤口,

在沉默里分泌你幽亮的珍珠。

有时候

有时候,

我們那美学的翅膀

飞得太高了,

以至于谁也看不到

它去了哪里。

比恶魔更有力量的

比恶魔更有力量的

是陌生人的微笑,

是树叶在风中的沙沙声。

比恐惧更有力量的

是飘浮在清晨的雾气,

是一只猫轻轻跳上窗台的身影。

是从容吃完早餐

自己大步走进牢狱——如此自由

没有什么能够把他囚禁。

是你深深知道这一切,并渴望

守住一点点良知和柔情

那野蛮永远无法征用的清澈。

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赤脚会更多的认出

尖细的玻璃碴和荆棘。

每天临近黄昏

每天临近黄昏

在附近的森林公园散步。

高大的杨树和矮一点的柳树、槐树

以及果子掉落在地上的海棠、黑枣

被游人摘光了的山楂、柿子——

它们在秋风中摇曳叶子,迎着阳光

低处是大片的野芦苇、矢车菊

紫色的桔梗花,无名的野草铺展向远处。

我在这里安顿

人间无法安顿的苦痛、疑惑

无论是池塘还是高坡

都在悄悄倾泻着对人类的怜悯……

而我大步疾行,就像双脚

踩在怒涛汹涌的海上,朝着盗走了

我心爱之物的特洛伊的方向——

我知道

我知道,屠夫和精明的生意人

都围着你打转儿。

也有人为你引颈就戮

把自己投进深渊。

更多的人因恐惧而挤眉弄眼

像一场荒诞剧正在上演。

我知道,我们不被允许谈论你,

你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本字典里。

你被禁止进入清晨的呼吸

也禁止出现在歌声和大海的蓝色中。

你被删除、被屏蔽

你是生活中被挖掉的一块块虚空。

但为什么你不在的地方总有你在?

被永远禁止的地方你永远都在。

而一切遮蔽你、黑暗你的

都在灿烂着你、光明着你

——永无止息。

不要拿天赋说事

“不要拿天赋说事。”女儿说,

“天赋是所有专注和努力

达到最后时才遇到的东西。”

我曾见到过她坐着画画

连续六个小时,一动不动。

我在想,这个小女孩儿

没有人说她是天才,

那种可怕的危险没有伤害到她。

有一种朴实的对劳动的笃信,

在果实回想种子的成长中——

对阳光、泥土、大自然的信念

以及笨拙而明亮的锄头的尊敬。

而天才们常为了一座神龛

廉价典当他们在时间里出汗的田亩,

他们不相信清澈,不屑于常识

也蔑视自己——

宁可把狂妄和无知

一并献给叵测的魔鬼。

观念在反对艺术

观念在反对艺术,一根木头

在反对一棵树。在这里

娱乐和晚会反对呻吟

一道篱笆阻挡着整座森林。

艺术在园子里漫步,并非意味着

园子就是艺术。何其相似

所有面孔在暴政下就是一张面孔

这一切取决于权利和黄金

市场的比率

为此可以再多一些小便盆

印刷的凡·高比麦田更真实

他们无须因为没认出一条微小的裂缝而羞愧

他们,他们。

波德莱尔为何要把穷人打昏

——包括你?

交易期待着观念整齐的流水线

带着无知,或许更可怕的阴谋。

因为在这里

没有谁理会无名的流浪汉

被虎口钳紧紧夹住的一根手指的叫喊。

黍不语的诗

会有一条河

永远在你身旁,在你不远处

流淌

会有一条路

一条僻静的

散落着一点点石子和泥块的

林中小路

将你带到河边

会有一片树林

一片高贵而节制的树林

闪烁着梦幻之光

在白日将近时

为你吹送

一点点宽柔而执拗的风

当你停下汽车从公路上的城市归来

当你取下如悬崖深渊的千万张脸

当你坐在童年时坐过的岸边

当你收拢骨头,俯身向水

每天早晨从一片湖边走过

总看见他们

雕像一样

在岸边的草丛中静静坐着

手中的线

伸向湖水

水面看起来平静,肃穆

仿佛世界在一片宁静的水上

时间从水里来

消逝从水里来

水给他想要的鱼

也给他不想要的鱼

水给他鱼

也吞没鱼

野猪

野猪将我们领上一片城市中的山。

我们离开房子,来到另一片人间,几乎只是一

个转身。

山中寂静,

秋天正洒落它的光芒。

树木久久地站在那儿

成为林子,成为所有窗户的风景。

如果它也有内心,

它也一定有等待,等着野猪突然蹿起,

在自己的疆域冲撞,撕咬,打碎。

它会看清那恐惧,并由此成为一片真正的树林。

我们怀着理想走在一条小路上,

有时是少年,有时是老年。

有时在林中,有时在林子外。

野猪还没有出现。

我们走在自己的脚上,腿上,肩膀上

还没有走出自己。

摩尔,或玛丽安

是一只羊。

在江汉平原,东荆河边,

我曾在那里出生。

现在我将它养在那儿。

那儿有绵延的堤岸,

堤岸上青草肥美,野花像孩童的眼睛闪烁。

在一个美丽的拐弯处,

我为它修一座栅栏,栅栏上开一道门,

它因此拥有随时逃走的希望和通道。

每天太阳升起时,我也会将门打开,

夜晚时合上。

它毛发长长的时候,我为它小心修剪。

在冬天,大雪覆盖,

我为它送上一把一把干草。

它每天吃草,喝水,从一块堤坡到另一块堤坡,

不屈不挠地生长。

有时它会消失,好像去寻了什么。

有时它也会找我,近我身旁,冲我咩咩咩

叫几声。

而我始终不知其意。

每天每天,我照顾它,看着它,

直到宰杀的时刻来临。

我不知道他怎么到了那里

那是我儿时的床

儿时的房间

儿时的夜晚

我不知道他怎么到了那里

怎么穿過太平洋的风

时间的洋流

穿过清晨空无一物的梦境和一只苹果腐烂的香气

将自己放在那里

那么安静

那么清瘦

那么透亮

仿佛失去了一个人全部的生活和年月

仿佛一个等待着妈妈的孩子

他打仗的手放下了枪和笔

他的马儿在遥远的地方静静吃草

他的眼睛越过了头顶的星群

他的心

含着古老的人类的忧伤

我不知道他怎么到了那里

他躺在那里

躺在我儿时的夜晚

儿时的房间

儿时的床上

他爱我,所以他去了那里

我们永不能相见

陈子昂墓前

是什么将我带到了这里。

青苔刻石。枯叶染地。梓水

送来比生命还要长的流逝。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当一个人执意走进灵魂的窄门,

在地球上独坐。

当灵魂又聋又哑,衣不蔽体。

我深深的爱在手指垂落。

有一天我也会听不见,

有一天我也会,什么也说不出。

而语言的骨头,泪水的骨头,

不会停止。

那让你涕下的,如今,也深含在我们眼中。

它比我清澈,固执,像露水存于原野。

我将永远寻找你,

直到眼泪再次滚落,

又一次

为我们塑造血肉之躯。

舒丹丹的诗

岁暮望远

树在这个季节是隐忍的

落叶堆积,仿佛日子失去踪迹

想着一年还剩下些什么

沿着山脚的小径,像与冬天

进行一场迂回的交谈

寒冷并非不值得

尖锐的冷,澄净了心中的无明

暮色如卡夫卡一般“因冷而燃烧”

在岭南的冬天那看不见的一部分里

有着藐视逻辑的空气因子

因为不愿被满地黄叶的叹息填满

尽管它们,有足够的理由叹息

你把目光从地面抬高

山顶静邈,仿佛神在那里

正酝酿一场降雪——

很快就会从山的那边逶迤而来

抵达不可抵达之处

隐居

——读蒙克画作《流感过后的自画像》

阳光盛大,和以往任何一个初春并无不同

而我们,成为春天的隐居者

被一枚至今找不到源头的病毒

拘禁于阳光下

午后,我用稀释过的消毒水拖地

擦拭家具,在阳台上坐下

细看蒙克《流感过后的自画像》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一百年前,悬在画家头顶的那把

达摩克利斯之剑

如今,又悬在人类的轮回之上

画像中,这个拢在睡袍里的黯然男子

坐在时钟与凌乱的病床之间

坐在悲伤的自我裎露和自我审查中

透过颜料的斑驳和笔触的粗糙

一个场景呼之欲出:关于疾病

关于情感的惶惑,关于精神的危机

或许,还关于些别的什么

在狭窄的房间里,他写信给朋友:

“现在,我的生活仅限于

不含尼古丁的香烟、不含酒精的饮料

和无毒的女子……,躲开一切”

多么愁闷,这个终生忍受疾病

和焦虑困扰的人,就像一艘

失舵的船——唯有创作的慰藉

是这艘生命之船的压舱石

在浓重的死亡气息中,我仍注意到

那些暖色的家具、地毯,和书籍

——如此和谐,原始

生命的希望与死亡的威胁

共冶于艺术的疗治

我注意到,那一小块白色的光斑

在画面的上方,像一扇

被阳光凿开的窗子,越过疾病和死亡

照亮人间的隐居

在佛罗伦萨乡野

光结巢于栎树丛,喧闹如野蜂飞舞

旷野下,收割后的葡萄园静寂

仿佛某剧被提前观看结局——

这是佛罗伦萨的乡野

风是靛青的,紫色鸢尾花被波提切利采下

当作手礼送给春神芙罗拉

无处不在,空气中飘浮着经阳光发酵后

令人晕眩的文艺细菌

连太阳也是阿波罗的金色坐骑

地中海的战神,辉煌,慷慨

没有一丝光线是人造的

枯井边的苔藓,闻光而动的向日葵

和散落在田塍间的几颗牛粪

无不沐浴在人文主义的光辉里

——我经过,停驻

同样被美景与大自然的艺术所召引

在旷野下随心漫游

在不远处农舍传来的狗吠声

和古修道院钟声里出神

像山影映照于清明的溪水,但非沉溺

我想起沃尔科特写在意大利的诗句

“山顶塔楼的钟声历数我的过失”

能在异乡美景中保持觉思

和忏悔之心的人,是令人敬重的

而一月的天空开阔而沉静

像此刻——我最愿意写给自己的诗句

梁园虽好,这是我的“別处”

小坐一会儿,我就会从这里起身

比最后的光线更早一步离开

放逐,回归,及温暖的灯油

——缅怀但丁,兼为疫劫中的意大利祈福

寂寂马蹄,踏在黑暗中世纪的黎明分界线上

踏在养育又放逐他的佛罗伦萨的深巷中

那些斑驳的月光记得

高墙上锈蚀的铁皮街灯记得

此后七百年,乃至更深远

所有中宵起彷徨,或黎明即醒的后来者

都将记得——

记得一位诗人的忧戚,愤懑

和一颗被创伤的苍茫的心

由这条石巷中走出,诗人

再没有回到他眷念的佛罗伦萨

一个背着死亡十字架的人

在流亡路上,以笔为灯

成为一个时代的提灯者

那一刻,我站在圣十字教堂前

仰望但丁——

这座栖息着太多人类文明之灵

堪称意大利先贤祠的广场前

唯有但丁矗立在门前,像文明的守阵人

这忧郁的诗人,正以永恒的四十五度角

瞭望故乡沧桑的天穹和大地

雄鹰在他脚下敛翅,灰鸽子

在肩头翻飞

终于回来了,在死后五百年

以一尊乳白色大理石雕像

和一座空空的衣冠冢

而他的遗骨永远地留在了异乡

那个叫拉文纳的小城

陪伴他的,是长明不熄的一灯如豆

温暖的灯油,来自遥远的佛罗伦萨

仿佛在长久忘却,长久沉默之后

故乡的人们终于想起了

流落在外的亲人,执意要将

最后一丝带着愧疚的光亮和温暖

供奉在远行的游子身旁

雪落黑森林

从格林童话和黑塞的家乡走出,黑森林

掠过我疾驰的车窗

我希望,行駛在莱茵平原上的汽车

像游吟诗人的马,走得更慢一些

因为此刻,大雪正雍容地

落在黑森林上

落在松针、云杉和山毛榉的肩上

雪落在黑森林里是适意的

落在河谷与山坳,也适得其所

如同它,同时落在出没的野鹿、山鸡

和途经此地的我的眼底

像世界于此刻,同时发现了

它的不期然与确定性

不期然的相遇是神秘的

而确定性的世界,更加美丽

当车驶出这片黑森林,雪就停止了

当我看不见大雪的时候,黑森林

想必也带着全部的雪意

酣睡在这首诗里

森林之诗

在林中,时间珍藏古老的神恩

蕨草幽微,云杉高蹈

源头之水自雪峰山顶潺潺而下

湖泊凝成最浓稠的一滴,如昆虫睡在琥珀里

万古沉静仿佛一瞬间

风声送来小兽私语,似有神秘事物潜伏其中

众树婆娑,以年轮的密码倾谈

在月光下酝酿籽实,造就此地好天气

在林中徜徉得更久,你就会拥有

树的眼睛和一颗温厚之心

一种野性的喜悦贯涌全身

只有懂得像草木一样垂首和仰望天空的人

才能领悟此中真意:关于馈赠与美德

节制与平衡——我们

并不比一株植物了解更多

这是大地上美的宝藏,爱的森林

在万物相谐而自得的地方

时光从容造访,从不叫人惊惧

此刻,我是夕岚中飞还的一只雀鸟

朝着永恒家园的方向

像麋鹿恋慕溪水,鼹鼠守持它的黑土

为泉水赋形的城邦

阿尔卑斯山融化的雪水

汇聚成一百道灵泉,在伯尔尼古城

中世纪的地下迷宫纵横交错,狡兔般奔跑

从时间的罅隙喷涌而出

深谙保存时间之道的城邦

也完美地掌握了为泉水赋形的技艺

汩汩泉涌,或幻化无形

或在高耸的泉柱上凝固——

它们是吹笛者,旗手

头戴盔甲的熊,手握弓弩的神箭手

是阿勒河边疾行的信使

是吞食儿童的魔鬼,镇定的医士

是战胜雄狮的参孙

高举宝剑和天平的正义女神

是手持十诫书行走的摩西

千百年来,人们饮灵泉之水

在泉座旁赶路,歇息

当刺向天穹的哥特式教堂的钟声

伴随着泉声响起——

全城的人都能听到

巴黎郊外的旷野

一年中最肃穆的时刻

肥沃的黑土地腾空了它自己:

大麦,香草,被时间的手收割

云朵无心,浮在天际

每一朵都像凡·高最后的麦田——

火焰熄灭后那飞散的烟

在这深冬的旷野,消耗一个下午

看枯篱释放倦鸟

蜘蛛困在它一生织就的网里

一只松鼠先知般地,搬运它过冬的粮食

看麻雀轻快地吵嚷,似乎它们

比人类更乐于交换思想

这是萧瑟,也是生机:

星辰静默,太阳的金羽已被收敛

远古的空气禁锢在铁矿石中

而鸟翅轻盈,天空坦荡——

万物遵从朴素的秩序,在各自

细碎的清寂里安居

这寥廓天地,浩大诗篇——

光阴无非逆旅,你我皆是过客

唯一永恒的对话者,是我与我自己

那不期而遇,或擦肩而过的

永远只是瞬间——唯有告别

唯有告别,能使链条咔哒向前

李点的诗

爱情也会长满皱纹

想到爱情我依旧会彻夜不眠

但我不再逼你说出蜜语甜言

无声注视之下

我已宽容你脸上

细细的皱纹演变成深深的沟壑

人生过半

我愿为你生出更多白发

不可触摸

一只水黾闻声逃走

在水面画出一幅慌张的路线图

它身后是一条缓慢移动的内流河

我的身后又是什么呢

晚霞、落日

一座城池的繁华和茫茫尘世

一切近在眼前,却又不可触摸

夏日

为了躲避午后的热浪

一只新长成的麻雀

落在葡萄树下的浓荫中

敏捷地跳跃

机敏地转动头部

它依旧不相信人类

隔着玻璃窗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迅疾飞走

没有片刻迟疑

直到今天,我依旧做不到

这样的生活由来已久

蝉鸣撕咬的黄昏

我站在窗前等他下班

小径上走来穿白衬衣的不是他

便道上提着购物袋的男人不是他

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的那个人

最美的年纪,并没有爱情滋润

所愛一直在远处,在时间消失的断层

你说,人本质是孤独的,

哪怕二人相守

哪怕耳鬓厮磨

我在那时候,甚至更早就明白,

没有人能真正消除内心的寂寞

与其现实中找人厮磨打斗

不如用远方和梦境挥霍幻想

这些,到五十岁依然没有停止

我只是用另一个我打造今生的传奇?

或者仅仅是自创的戏剧,

供我一生修改,打磨,

直到完美,或彻底破碎

突然静下来

仿佛山川从未有过

裂变和轰响

草木缠绕,辨不清容颜

大海陷入迷茫,不能掀起风浪

你我窗前突然安静

昨日的喧嚣仿佛从未发生

我们是被放逐 自外太空的流星

或者仅仅是一颗风浪的结晶

随时湮没于大海

连自己也无法寻找

记忆,最可怕的是记忆

灵魂始终联通经验叙事的核心

有种爱不会忘记

情感的细沙高高抬起又放下

想选择失忆,忘记疯狂脉管的冲动

逃得出命运的追踪还是

我们最初感到的那束光?

那仿佛来自天边一抹金光

从头开裂,照彻全身

树干本原

我想拿两本书看看

书柜上找了半天

竟然找不到一本感兴趣的

文学,哲学,艺术,思想录,对话录

当初如饥似渴,如今味同嚼蜡

生命已过大半程

了解世界的决心难再勃发

那些人的语言再难撼动我?

或者仅仅是自己的枯竭无力

当初茂密的枝叶中迷失的自我

已经找回来了

我只是看到了树干

光秃秃的树杈指向唯一的方向

那就是人类命运的不可知

科学所能预测的未来

精神找寻,不在书本

它在树干上,在我们身心同步的呼吸中

绵延出对未来的瞻望

复活岛记

岛屿远离人类

海鸟占据它的每一个礁石

粪便堆积成山

海潮加深它的重量

贝壳,鱼骨,海藻,珊瑚碎片装饰了它们

成为 岛屿的一部分,成为风景

那是孤独加深的证据

岛屿也有神经

年常日久独自 欣赏的落寞

让阿尔海默症 患者成群结队

那些落单的鸟,乌龟,海象,鲸鱼

像人一样虚空中滑落,退行运动加速衰亡

岛上的复活发生在

一个台风来临的夏日

一个奇特的叫声沉闷悠长

终于打破沉寂

它被当成蛟龙来袭引起巨大震动

好事者看热闹的密密麻麻

它们只是好奇,并不知道

复活正在来临——启示性预言不需要告慰

一个唤醒加速脑皮层运动

它在说,不要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与世界

互相成就的任何一天

历史书写不能缺少任何人

诺亚方舟啊,并不是命运消失的拯救

而是印证灵魂复活,精神崛起的蔚蓝。

桑眉的诗

午间大慈寺见闻

有游客有信众

有刀斧有木鱼

有铁锤敲打铁钉清水冲洗拖把

有师傅在祈福殿诵经

音调是古韵中的平声

齐整如同切割光滑的湖镜

一个游客摞下塑料袋

掏出手机对准殿内拍照

一个居士坐在桂树下

掏出手机编辑微信

梵音不停地涨潮

他们太过好奇

浑然不察自己襟口溅上墨点

白发师兄还在药师殿广场

迎着春风点琉璃烛

她和我一样

既喜欢春风又喜欢灯盏

“就让风吹,吹熄了

我再把它们点上……”

她手执小火钳

正是应缘示现的传灯者模样

蝴蝶在唱歌

在山中飞

在河畔飞

在月亮古银制成的琴弦上飞

我曾目睹你在暖房破茧

有的折翼,流殷红的血……

情形与爱的诞生,消弭一般无二

你在书页密集文字间沉睡

在我胴体最光滑处沉睡

做丝绸轻裹的梦?石头融化的梦?

美人瓶眼看就要皲裂

大海降下鲸柱

他的心仍高悬藕丝,和哑钟

总有一个音符来不及弹奏

总差一秒才能赶到种满勿忘我的窗前

你已迅疾变暗变回灰烬——埋葬我

“呵!愿我在一首新诗中涅槃

代替你,从轮回里

衔来一瓣晚樱……”

“呵!愿他在未完成的想象中

摸到她小而激荡的心脏

春枝献出芽苞……”

庄园幻游记

这是《一千零一夜》的番外篇

一个夜晚用来挑灯悠游

一个夜晚用来对月酌酒

导引周全,悉心教授如何点亮灯笼

光晕浮动似新娘摇曳的红丝绸

似庄园罗曼蒂克的梦;

侍应殷切,代替我们杀生、忍受炙烤……

露台显广场气象,护栏旁铺粗砺小石子

沥雨水,也防愁肠人独倚

在探讨诗酒人生和“去想象”的诗人们中间

我似乎就是那个愁肠人

心底更关心黑云吞掩山月、天牛冲撞陶坛

人到中年,愁肠是可耻的

过去的恋人不再回来

现在的恋人几欲离开

这古老的守恒定律“放之四海而皆准”

像潮汐

把一个多情灵魂冲刷得满布疮痍

多么不合时宜呀

当我发现一万二千坛酒就是一万二千座大海

蓝光闪蝶迅疾扑来,击打我胸膛如捣荒坞

或许需要一场酩酊,甚至破碎。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山月是一面破了能圆的镜子

千年孤悬

曾照檐下旋舞的脚踝……

节日将至

(也算端午诗)

朋友C和 L不再有回应

想来长途汽车已将C载至城郊

假寐会稀释他的雄心

想来L又重新投入纪录片摄制

既当场记,又当群演

有时凡人也从事艺术创作

以“我”为轴心

画一画与世界的关系

一张网,庞大,但吹弹即破

现代世界。飞机、轮渡、火车……

轻轨、滴滴、共享单车……

对手和情敌都在飞奔

节日将至

沮丧之人应仰面端详白云

——从前,人们爱把纪念写在水面

让龙舟追赶

往后,我们的牵挂要绘于晴空

请清风吹送——

跟随宗行师父巡工地

路有些泥泞

树皮、断枝和碎木屑混杂其间

成为光滑泥浆中涩的滞的少部分

恰好够垫高鞋跟

师父的鞋是白色塑料底的

鞋面灰色,造型接近传统僧侣款

材质不是布,是尼龙

适合行脚或去工地

昨夜下過雨,山中雾气弥漫

漫下来。漫下来……

像一件透明的大灰袍

将整座水西寺覆裹

师父僧袍也是灰色的

香烟袅袅那种灰

他走在前面,因为走得快

而像一团雾。而像晃动的谜团

风不谙世事

反复敲打塔檐上的铜铃

在我即将诞生的诗篇留下隐喻

风掀动衣袂,露出师父缠着绑带的腿肚

露出灰鞋的白

我带着比天马还要恣肆的想象

紧随其后——

又盼望又害怕师父突然掉转头

(雾气从眉心迅疾晕染、消散……)

露出他年轻晴朗的脸

潘多拉盒

盒子均分六格

每格填着粉末,覆着膜

它们各自有别致的名字:

赤芍、牡丹皮、炒栀子、制远志、青皮、薄荷……

想一想它们曾经青翠的模样

舌根就不苦了

盒子其实应该用来盛装礼物

把那件没来得及送出的灯芯绒衬衫缩小

把织了一半的毛衣缩小

把爱了一半的爱缩小

束之橱柜顶端,或藏于沙发底座

倘若忘记打开

年深日久,蜘蛛会献出银丝

织完那件毛衣

衬衫领子长出好看的蘑菇

病孩子吐出药水——

爱呀,不过无中生有……

生命呀,不过凌虚蹈空一场戏……

中秋过岳池

三十年前的少年居住在这里

这小城,我一生只去过一次

那少年,我曾用七天七夜为他织一件毛衣

相信永远的年代

水仙般种植在阳台

大半生过去了还未开出花来

他们说:青春呵青春——

像马驹,像列车,奔驰向前不回返!

站台上红月亮褪去光晕

明澈、沁凉,像一面会魔法的镜子——

只眨眨眼,少年便白了头

只几秒钟,少女便路过了一座城池

(青春的旗帜降下桅杆。汽笛声响)

铁轨多情,摇晃秋天草树、云霭……

枕木弹奏《送别》……

蝴蝶诗。或仲秋远行归来

重又回到茶几旁

白瓷杯原地等候……

百合养在玻璃瓶,香气透明……

蝴蝶在那里悬停——

并不打算挣脱宿命:

它的精魄与柏拉图式爱情,反复

被诗人赞美。被画师绘写。被窑火熔炼……

——但我不愿将一个女子喻作蝴蝶

尽管她也有破茧的阵痛,和横渡沧海的理想

秋天说来就来。

在固原,季节直接省略夏天

女子们来不及穿上丝袜

蝴蝶轻衫菲薄,比落叶轻

秋风吹送,将它抬升至半空

在那里盘旋……

我把它指给诗人看

把西海固的云装进手机相册

然后推着行李离开——

在机场与一个人击掌(像盟誓)

在风中挥手(落地玻璃剪裁伫立身影)

——风掀动裙裾

离别从不问人心中意愿

而须臾,远游见闻已成旧梦

秋雨从远方折返西村

卸下忐忑(试探)针脚

落回茶盏、落进一本书的后记

(这微缩的滚烫大海呵!

这偏旁涌动的迷宫!)

蝴蝶在那里悬停

像音符

长时间栖止,并不急于飞往哪根琴弦

(像“爱”

多年来习惯了顾影自怜

不再投奔。脉脉地

一味在秋天叹惋……)

责编:郑小琼